初春,荒野裏依舊冰雪沃沃,但從遠方雪峰間吹來的風,已漸漸褪去刀劍般嚴酷的割之寒。積凍了一個嚴冬的大地正悄然等待鬆,以迎接又一回雷與驚蟄的到來。
黃沙戍的圍牆之外,在廣袤的野地裏,駐紮了麻麻數之不盡的氈帳,夜風刮過,狼幟獵獵起舞。
令狐恭主河西多年,除軍事之外,也經營邊軍屯田要務。此戍本是一因屯田而慢慢形的軍鎮,中有一糧草庫。去年底在南北兩麵,最為艱難的時刻,出於集中兵力的戰略目的,決定放棄部分偏遠之地,以應對可能到來的最壞的可能。此地也在其中。
照計劃,是將全部糧草搬空再撤。但不料,阿史那南下的速度遠超預想,隻搬了一半,兵馬便已抵達。守將在撤退前,放火焚燒糧庫。天不作,下了一場雹雪,火勢自滅。便如此,剩半庫的糧草連同戍城,落了阿史那之手。
他在占領此地之後,或是為了休養兵馬,終於暫停,沒再繼續用兵,下令就地駐紮休整。
今夜,戍城裏的一間闊屋之中,火杖灼灼,熱意人,承平正與帳下一群將領狂歡作樂。在陣陣撲鼻的烤和酒香裏,袒著大片雪白脯和肚皮的西域貌舞姬們踏著激狂鼓點,在場中舞蹈助興。不絕的狂呼和大笑聲裏,喝得興起衫不整的承平忽然翻下了坐榻,邁著踉蹌步伐,朝著近旁座中的一個員走去。
那員作聖朝人的打扮,與周圍那些此刻正都興致盯著場中舞們看的眾人不同,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格格不。
“怎麽,這酒不合右相口味?我瞧你今晚就沒喝幾口。”
承平舉起手中持的一壺馬葡萄酒,自己仰頭,對著壺口灌了幾下,任酒潺潺順著脖頸流下,隨即咣地一聲,將酒壺頓在那人麵前的案上,另手順勢搭落他肩,笑地問。
這員便是崔道嗣。
他此前出使北上,曆經艱辛,好不容易抵達,快要和令狐恭匯合之時,一場風雪,過後,完全迷失方向,隻好憑覺前行,等發現方向不對,隊伍已狼庭。當時邊人逃的逃,散的散,隻剩十來個親信了,又缺食,掉頭便是死路,無奈之下,著頭皮去找距離最近的一個酋王。那酋王當時本已投靠承平。他到後,憑著姓氏和滿腹經,在王帳裏引經據典,許之以利,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竟將對方勸得心悅誠服,當場便決定帶著族人和兵馬遷帳,投效聖朝。
就在他高高興興領著人馬掉頭回往河西之時,沒想到,遭遇承平兵馬伏擊,逃不及,當場了俘虜。
這是差不多一年前的舊事了。
被俘之後,承平便他擔任右相,否則便要殺他。刀斧之下,崔道嗣隻得答應下來,就這樣搖一變了右相,做起各種製定旨敕起草表章的事。
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不但保住了命,竟混得還算不錯,王庭裏人人都知他是聖朝來的高姓名臣,大汗帳中的得力之人,見了,不敢不敬。然而承平野心之大,又何止做到可汗,在他後方穩固之後,便發兵南下,將崔道嗣也帶在了軍中。
似這等場合,往常他能拒則拒,實在拒不了,著鼻子過來枯坐,勉強應對罷了,又豈肯自降份,真的和這些蠻夷同樂。
今夜更是如此。
令狐恭背腹敵收兵力。他更早就聽說,外甥突西蕃境遭遇暴風雪被困在大徹城中的事。算起來,至今已有兩三個月了,也不知他那邊境況到底如何,心焦躁如同貓抓,連虛與委蛇的心也沒了,然而見承平臉上雖然帶笑,那一雙斜睨過來的充醉眼裏卻爍著幽,也不知他到底在想甚,知他兇殘,什麽事都做得出,怕掃了他興翻臉,隻得道:“大汗說的這是甚話?今日有些不適,故不敢盡興,大王若覺不可,我這就喝!”說完端起自己酒樽便喝,喝得太急,竟嗆住,咳嗽了起來,形貌頗是狼狽。
承平哈哈狂笑,笑得眼淚都似出來,又親自替他拍背,等他止了咳,將他酒樽奪走,扔開道:“我還以為是崔公瞧不起,不願與我等禽狄夷同樂。既不適,那便不必勉強,好好保重。待將來打下長安,多得是要勞煩崔公的地方!”
敘話聲將宴中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眾人止樂,紛紛看來。崔道嗣一頓,隨即滿臉堆笑,打著哈哈附和。
“崔公既乏,那便去歇息。這些人,你看中哪個,挑去便去。放心,此沒你家中那個王姓刁婦盯著,想要多就有多!”承平又指場中舞姬笑道。
“不敢不敢!老朽年邁衰,不像大汗龍虎壯,此前已過帳中之人,心滿意足,再多便消不起了,大汗自己留著便是!”崔道嗣趕忙擺手推辭。
周圍人哄堂大笑,紛紛起哄,正此時,外麵疾步進來一名百戶,下跪高聲稟道:“啟稟大汗,方收到消息。裴蕭元已從大徹城困,此刻應當已經和令狐恭匯合了!”
正在大笑的承平安靜了下去,微垂眼眸,麵皮不,瞧不出是什麽神。樂師和舞跟著便停了下來。
“他是如何困的?”
片刻後,承平慢慢回首,發問。
那百戶便將此前派人潛西蕃刺探得來的消息一一稟上,講裴蕭元當夜帶領不足千人出城,橫突西蕃軍營,目的竟然不是困,而是要將人引峽穀後,以火雷引發頭頂的萬丈雪崩,與追兵同葬穀底。此舉,致李猛驚恐嚇退,隨後,鬆城方向進攻中都的消息也傳到,西蕃軍連夜撤退,圍城得解。
那百戶講完,承平眼底掠過一抹五味雜陳難以言述的複雜神,似震,似敬佩,似鬆了口氣,又似是失。半晌,他一不,如若定。
“蒼天有眼!神虎大將軍有靈!昔年八百英靈護佑!”
就在全場雀無聲,因這消息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時,突然,崔道嗣從坐席上猛地站起來,狂喜地用力頓腳,又仰天哈哈大笑,笑聲極是舒暢,一消此前鬱悶,接著他又肅然整,朝長安方向下拜,鄭重叩首,等從地上爬起,才發覺堂中之人皆冷眼側目,一愣,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態,慌忙朝著承平作揖,訕訕解釋:“二郎君是我親外甥……他困,我難免多歡喜了幾分……”
承平冷冷收回目,自顧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再次大笑,轉向周圍眾人道:“都愣著作甚?飲酒!今夜不醉不散!”
眾人見他依然興致,自然無不尊言,很快,鼓點再起,舞姬踏鼓繼續起舞,筵席裏又傳出陣陣呼笑之聲。
崔道嗣籲了口氣,暗道好險,再坐片刻,朝承平行禮,稱自己不勝酒力。承平也不留他,隨意拂了拂手,自顧繼續飲酒,崔道嗣正待退下,這時,外麵又有人飛奔,手中高托一隻不過指長的小竹筒,跪報說,方才城門口飛停來一隻青隼,有人認出是他從前養的那隻,在它腳上發現此筒,解下後,本想將青隼也一並捉住,卻被它飛走了。
全場再次安靜了下來,崔道嗣也停了步,轉頭看著,隻見承平麵變了數下。侍從將信筒轉上。他接過,用匕首挑開封印,旋開,從裏麵倒出一枚卷起的紙條,展開看了一眼,定了片刻,角輕輕勾了一勾,慢慢地,在掌心裏,將那紙條了團,又隨手丟在了地上。
“都看我作甚?”他抬起頭,若無其事笑道,“繼續!”
他話音落下,筵席裏再次熱鬧起來。
崔道嗣從地上的那個紙團上收回目,低頭也退了出去。
夜漸深,筵席裏許多人已然醉酒,開始摟著得賜的舞姬辭拜承平,相繼離去,承平無不應允,自己胡趴臥在了榻上,若也醉睡而去。
這時,施咄從外疾步,走到承平榻前,低聲說道:“李猛連夜趕到,求見大汗,人此刻就在外頭。”
承平眼皮微微了一下:“他來何事?”
“明城一帶此前駐有北上的西蕃主力,約十餘萬人馬。近日河西軍應是大徹解圍鼓舞,奪回此前被西蕃占的幾戍點,有河西大軍正也往明城開去,應是大戰在即。他連夜趕來,想必和此事有關。”
承平慢慢睜眼,翻而坐,淡淡道:“今夜當真熱鬧,全湊一起來了。人既到,那就進來,看看說些什麽。”
很快,李猛大步而,朝著承平行禮。承平笑道:“上回在我這裏吃了個虧,你家主人莫非是懷恨在心,故此次特意派你來討債?”
李猛恭然道:“大汗言重。陛下豈是如此計較之人。人人皆有不足以為外人所道的難,無論大汗從前如何,都是過去的事了。陛下此番派我前來,是表達心願,再與大汗合作。”
“哦,如何個合作法?”承平目微,問道。
“西蕃軍很快應便會與河西軍大戰於明城一帶,陛下希到時,大汗能對河西同時發起進攻。你放心,隻要戰事順利,朝中自有人主事,陛下事,則從前允諾一概作數。另外,也想向大汗借些糧草,以度目下難關。新的糧道即將開通,一旦開了,雙倍償還。另外,為表誠意,先行獻上黃金珠寶五箱,人十名,請大汗笑納。”
他說完,門外一隊隨從抬了五口沉重木箱,放在地上,又有十位人跟進。人纏綾羅,皆為絕,打開箱蓋,霎時珠映目,寶氣四,人麵和寶輝兩相映照,試問,世上誰人能不心?
承平走到箱前,隨手抓了一把,看著金玉和珍珠自指裏如雨般落下,一笑:“李延這回倒是下了幾分本錢,不再隻是一句空頭話了。隻是,倘我答應下來,這次也真的助他事,他就不擔心養虎為患,日後引狼室,他李家天下難安?”
李猛道:“天下熙攘往來,不過一個利字,總是能尋到合適的解決法子,能天下安定,大汗也會滿意。退一萬步說,若真有那樣一日,不可收拾,則說明大汗才是這天下的真命天子,他讓位退賢,也無不可。”
“好一個也無不可!你家主人當真是襟寬闊!”承平哈哈大笑,笑完,沉片刻,慢慢道:“我考慮一番,明早答複。”
李猛目微微喜:“無妨!多謝大汗——”
他話音未落,方才並未走遠,得知靜不對又回來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門外大步而,朝著承平道:“大汗!千萬不可聽信此人之言!似李延這等臣,不過是跳梁小醜,蠅營狗茍,最多猖狂一時,怎可能計得逞?如今他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況且,他許你如此好,不知又許那何利陀為何!指不定到時候就等著你二人相爭,他漁翁得利!大汗萬萬不可上當!反觀裴家二郎,陷如此絕境,竟也能安然困,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蒼相助,又是什麽?你在長安也曾居留多時,聖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義,極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長安不是那麽好拿的!大汗你與二郎又是好友,你這就休兵止戈,我願當個中間人,回朝替你轉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懷德施仁,隻要你真心悔悟,過往如何,一筆勾銷,朝廷絕不至於降罪——”
李猛神極是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當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撥離間,大放厥詞!我這就先替大汗殺了你!”
崔道嗣眼睜睜看著那刀朝著自己掠來,唬得不輕,躲又躲不開,正閉目待死,幸而此時,麵門一陣風過,耳邊響起“鐺”的一道兵相格之聲,睜開眼,見施咄拔刀,替他擋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帳之人,便是要殺,也不到你!”
李猛一怔,隨即收刀,垂頭請罪。
承平轉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嗎?怎又回來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聽你囉嗦。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一涼,登時閉口,頓了一頓,又連聲賠罪,說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語,不知所雲。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著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許可,忙轉退出,到了門外,去額頭冷汗,定了定還在砰砰跳的心,略略看一眼後,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賜他的那個年輕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子,既作侍奉,也為監視。但子順,又仰慕他的來曆和識風度,更激他相待,房中不像別的男子那樣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從,平常從不向人報告他的異常之舉。
人非草木,這麽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人被他哄睡著,拿東西塞了,再用繩子綁住,狠下心腸不看驚醒後流淚懇求的傷心模樣,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門,在一個百戶的帶領下,繞開巡邏的崗哨,悄然來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門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帶了數百人馬,一番折騰,如今隻剩十來個了。得到消息,都已等在這裏。
他早就謀劃逃走,一直在合適的相幫之人,幾個月前,終於他遇到一個從前認識裴蕭元的百戶長,憑著口才搖鼓舌,說對方,答應協助並護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擇時行,今夜發生了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傳信之人,承平能瞞別人,怎逃得過他的觀察,斷定十有八九,應當就是外甥裴蕭元的信。然而從承平反應來看,顯然,他是要和聖朝為敵到底了。更不用說,加上李猛到來。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來兩軍真若戰,自己會外甥掣肘不說,更怕河西軍防備不全,到時再次腹背敵。
崔道嗣目掃了眼隨從,正待上馬出逃,突然目一定,又看了一圈眾人,不後腦發涼,不詳之驟然湧上心頭。
“小郎君呢?”
他問道。
月前,家主在狼庭裏遇到一個流浪“年”,帶了回來,等洗幹淨臉,眾人認出來人份,無不驚呆。家主對此更是煩惱,然而送又送不走,隻能暫時以仆從份將人藏在邊,叮囑不可隨意走。
今夜逃走,那裏早早便通知了,當時並無任何異樣,沉默以對。因平常也是如此,眾人不以為異。
萬萬沒有想到,竟沒有出來!
戍城的筵堂之中,承平將最後剩的幾名舞姬和侍從全部屏退,獨自仰在坐榻之上,閉目了良久,他睜眼轉麵,盯著地上那一團皺的信。
他慢慢起,探臂撿了回來,展開又看片刻,仿佛終於下定什麽決心似的倏然起了,披上裳,待要邁步,又停下,回頭了眼擱在案頭的刀,一把抓起,攥住,隨即大步而去。
子夜,他縱馬來到距黃沙戍數裏外的一片荒坡腳下,下了馬,朝坡上走了段路。
慢慢地,他停了腳步。
塞外的寒月,靜靜照在黑夜裏的一片背坡腰之上,雪麵泛著冷的銀。
在銀的盡頭裏,靜靜立著一道影,仿佛已經來了很久。
“裴二,你膽子果然還是那麽大。你我已死敵,你卻將你位置如實相告,你當真不怕我派人圍你?”
“怕與不怕,於我並無區別。這一趟我必須要來。”裴蕭元應道。
“你還尋我,到底何事?”承平撇了撇,“崔道嗣是在我這裏,我未傷他一分一毫。隻要他別再念叨我不聽的話,我便不會他。你不會是想和他一樣,想來勸我投向朝廷的吧?倘若真的如此,我勸你不必多說,省得空費口舌。”
“李延是否派人再來聯絡你了?”裴蕭元忽然邁步,朝他緩緩走來,問道,靴履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子夜時分,落在從未曾有人到過的這片積雪地,發出一道道低微卻又清晰的踏雪之聲。
承平沉默,沒有應答。
裴蕭元停在了距他數步外的對麵。
“你可以不投朝廷,倘你不願,我絕不勉強。但聽我一句,不要再和李延再有任何的勾連。”月落在他清冷的臉上,他凝視著對麵的昔日好友,說道。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聽你的?”承平微微扭了下角。
“當日是我放你走的。”
他頓了一下。
“是人便會犯錯,我也是如此,我犯下的錯,不會比你。但相同的錯,不可一犯再犯。如今你若再與李延等人勾連,做出累我將士命之事,哪怕是多犧牲一個,你以為我還會容你?”
“今夜你若再不聽勸,就此罷手掉頭,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裴蕭元冷冷說道。
承平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知道嗎?”他悠悠道,“在我知曉你如何出圍城之時,除了敬意,我在想,若換做是我,我絕不會掉頭逃跑。能與你這樣的人同歸於盡,一道葬雪山之底,也是一件刺激之事,死了也值。”
他刀。
“但是裴蕭元,你想殺死我,也沒那麽容易。”他說道。
裴蕭元看著他提刀慢慢走來,在他到了麵前,猛朝自己揮刀砍來之際,刀,一下將對麵那正劈下的鋒刃,擋在了臉前。
刀如冰冷的一汪早春之水,從各自的眼底剎時掠過。當分開後,二人不再說話,出手不複留。
施咄帶著人趕到之時,隻看到兩道死搏的影,想箭,又怕誤傷主人,正焦急萬分,忽然想到崔道嗣,急忙命人去傳。
“鏘”的一聲,當二人再次刀刃相,裴蕭元一手猛將刀推到承平刀鞘之,限製他揮刀後,順勢一扭,承平的刀從中斷作兩截。在裴蕭元攻勢稍緩之際,承平當即拋開斷刀,另手自抬起的靴靿裏出一柄匕首。
寒一閃,嗤的一聲,他咬牙紅著眼,一刀刺向裴蕭元。裴蕭元避刃,然而短刀幾乎是而發,速度太快,依然在他的側和一臂,拉出一道長口,霎時如泉湧。
裴蕭元悶哼一聲,卻不再停頓,一個反手,將承平那隻握匕的手肘住,猛地發力。
伴著一道骨裂之聲,承平臂骨生生扭斷。在他因這巨大的痛楚而發出的一道抑的低低□□聲中,匕首掉落在地。接著,裴蕭元一肘將他擊倒,一膝住他,又迅速反轉刀柄,用鐵鑄的柄頭,重重捶了一下他那待揮來的另外一臂,終於他雙臂同時失去反抗能力,隨即反折,將他牢牢製在了下。
承平因了極大的痛楚,臉煞白,整個人微微抖。
裴蕭元因方才的殊死搏鬥,此刻也在劇烈息,傷的更是汩汩地流。
“你們再上來一步,我立刻便殺了他!”
他頭也沒回地道,聲音有些不穩,然而殺氣卻濃重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死,是技不如人。你們誰也不許阻他離開。”承平用抖卻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道。
施咄看著地上的主人,麵如土,急忙揮開隨從,自己撲跪到了裴蕭元的後,不住叩首求饒。
“在我被困大徹城時,你打到這裏,卻停了下來。為何?”待息稍定,裴蕭元問。
承平發出一道輕輕的嘲笑聲。
“裴二……”他停了一停,用盡量平靜的聲音道,“你不會以為我是因為你的困境才停下的吧?我的騎兵長途跋涉,他們雖然是最彪悍的戰士,但畢竟不是鋼鐵之軀,也需休整。此是個休整的絕好之地,如此而已。”
裴蕭元沉默了一下,“承平,當初我雖錯看了你,但你骨子裏,是個驕傲的人。無論你是出於野心,或是打敗我,還是想向朝廷複仇,我是你心裏立的一個最直接的敵人。你想堂堂正正麵對麵和我打一場,而不是趁我陷困境,你落井下石。因如此的勝利,也不是你想要的。這一點,你不必否認,相多年,你的這點心,我還是知道的。”
“你不承認也罷,總之,你未曾在那段時間繼續施,我很是激。”
承平躺在染滿了的雪地之上,轉麵著遠城牆外那片荒野地裏影影綽綽的營帳的影,俄而,緩緩回臉,用帶了幾分僵的聲音道:“不過是作為你當日未曾死我的回報。早就兩清了。你要殺便殺,無須多言。”他閉上了眼。
裴蕭元看了他片刻,忽然又道:“世上本就諸多不公,我的仇恨,並不比你淺。你從前總勸我起事,你是知道我的,就算我真的起事,最後事,你也不可能得到半寸不屬於你們的土地,所以,你如今這般撒野,是為了報複嗎?”
“恨意是雙刃劍。在我被困兩個月,決意效仿先父出擊的那一夜,我忽然領悟了很多之前無法自解的事……”
他慢慢撒開承平,自己也坐到了一旁的雪地上。
“我不知道先父當年在出關前,知不知道背後的謀和真正的指使之人,但那一刻,我相信,即便他知道,他也會義無反顧。他知他當做什麽,為何而做。”
“我曾因心中恨意,傷了最不該傷害的人。倘若父母地下有知,應也不願意看到。承平,”他再次轉向地上的舊日朋友。
“我無兄無弟,與你雖脾相異,但喜你也是條漢子,故心下一直拿你當弟看待。仇恨可以永不放下,但是那些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傷害到了你嗎,用恨作借口,去釋放心裏的惡,你不該這樣。”
“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到底退不退兵?”
承平慢慢睜開眼,歪過臉,看著他。
“我心裏喜歡的子,我得不到;喜歡我的子,我辜負了,也不可能再彌補了;我唯一相的朋友,了仇敵。我活著剩下的唯一樂趣,便是打仗,征服敵人,如今你連這個也不許我做……”
他費力地抬起那隻骨裂的手臂,指著脖頸:“你照這裏來吧,給我個痛快便可。”
裴蕭元看了他片刻,亦早便充發紅的眼裏,閃過一抹狠厲之,他抄起雪地裏的匕首,揮臂便朝他咽割去。
“裴郎君饒命!”施咄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磕頭如同搗蒜。
“郎君!”
就在這時,今夜奉他命去尋崔道嗣的何晉從遠騎馬衝了過來,高聲大呼。
“郎君,不好了!盧郡主人怎會在這裏!要放火燒糧庫!”
何晉話音剛落,幾乎是同一時刻,另個方向,先前被派去尋崔道嗣的人也騎馬狂奔而來。
“大汗!不好了!崔右相跑了!有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子爬上箭樓,要燒糧庫!”
裴蕭元吃驚不已,從雪地裏霍然而起。承平也倏然睜眼,愣怔片刻過後,從地上翻爬起,在施咄的幫助下上了一匹馬,朝戍城方向疾馳而去。
當一行人趕到城中糧庫前時,隻聞鼻息裏滿是刺鼻氣味,地上淋淋,到都是火油。糧庫前的一座箭樓上,此刻正高高立著一個作年打扮卻披頭散發的,的手裏舉著一桿火杖,熊熊火映出蒼白而麗的一張臉,正是丹郡主盧君。
此地無敵軍對壘,城中各防備鬆懈,看管倉庫的吏自去喝酒睡覺了,剩兩個小兵,被盧君用自帶的迷藥摻酒裏藥翻,取得鑰匙打開門,在倉庫門的外皆潑灑火油,隨後便爬上附近一座用來瞭的箭樓。
“郡主!”裴蕭元遠遠衝高聲喝道。
“快下來!危險!”
“姐夫,勞煩你下回見到我公主阿姊,代我替陪個罪,我必又心了!還有我的阿娘,我給留書了。你再幫我托個話,真的不要傷心,我今日特別歡喜,真的!”笑應。
“君!”承平騎馬衝來,亦喊。
“你要作甚?你快下來!”
盧君遠遠地見了他,笑得愈發甜。
“你來了?卿月樓的那夜,你是如何對待我的?還有你求我的那次,是你自己說的,你浪夠了,要一個約束你一生的人。我信了你,做錯了事。上次之所以沒殺你,是我還沒看到你叛臣,我終究還是沒死心。這次你是真的背叛了你曾對我說過的話。我沒法阻止,也沒殺你的機會和本事了,但我咽不下這口氣——”
附近已有聞訊趕來的士兵搭弓,要將從上麵下。
“住手!住手!”
承平目呲裂,厲聲大喝,“誰傷了!我先殺他!”
施咄衝上去,將箭之人一鞭開。
“君你下來!你聽話——”
“阿史那,你不是要將糧草借人,好他們來打我們嗎?”
盧君充耳不聞。
“你看好了!”
話音落下,沒有毫猶豫,將手中火把朝著倉庫的門拋去,接著,縱一躍,跳下箭樓,影如一隻斷翅的小鳥,筆直自空中墜落而下。
此時無論是承平或是裴蕭元,距那箭樓皆還有數丈。
裴蕭元眼睜睜看著墜落,而自己無能為力。
承平更是魂飛膽裂,在一道撕心裂肺的“君”的高呼聲中,不顧兩臂之傷,不顧地從馬背上立起,朝前縱飛撲而去,然而,依舊徒勞,他重重撲倒在了地上。
正當那一軀將要墜地之時,突然從箭樓下方的一影裏衝出一道人影,那人不顧,臂去接盧君。
縱然盧君量小,但從十丈高的地方躍下,衝擊力可想而知。
砰的一聲,依舊墜地,那人也被在下,發出一道驚天地的慘之聲:“我的啊!”
幾乎是與此同時,又一道騎影從箭樓下疾馳而出,朝著盧君剛拋出的火把追去,然而那火把下落太快,他縱然已是全力追趕,探出的手掌也仍差了半臂之距。
眼看那火杖就要掉落在地,一把火延出去,將要燒毀糧倉中的數年積存,那人倏然甩手中馬鞭,啪地一聲,一下卷住火把,一帶,便將火把高高提起,穩穩接握在了手中。
這救火之人,便是宇峙。他接住火把,立刻調轉馬頭,朝裴蕭元點了點頭,隨即帶著火把迅速離開糧倉,遠遠拋開。
而那被下下麵的人,則是崔道嗣。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在幾個瞬息之間。
裴蕭元衝到箭樓之下,看見舅父雙被盧君的子在了下麵,他痛得連慘呼的力氣都沒了,麵如金紙,一把抓住裴蕭元的臂,有氣沒力地道:“快看看郡主!”
盧君雙目閉,人趴在地上,一不。裴蕭元探了下的鼻息,所幸微微還有幾熱氣,應是昏死了過去。
他立刻高呼人拆一麵門板過來,自己抱起盧君,小心翼翼將放了上去,隨後命人將連同舅父一並抬走就醫。
“君!”承平此時幾乎已是無法站立,卻仍咬牙,聲待追,一柄劍鞘忽然探來,擋在了他的前。
“不願再見你這胡兒了!休要再煩人!”
宇峙挑眉,道了一句,隨即呼隨從,跟著前方裴蕭元一行人離去。
“對了!”宇峙騎馬行了幾步,忽然又回頭。
“阿史那,你再聽好,這話我是替公主說的。此戰就算裴二郎君戰死,我亦戰死,朝廷哪怕失利,也隻是暫時,公主不會放棄,更不會允許你們踐踏的子民!”
他說完,丟下承平,縱馬揚長而去。
一個月多後,長安初春的午後,風吹來雖還帶著幾分微寒,但在花園的空氣裏,已仿佛能嗅到垂楊柳那芽葉兒的氣息了。
絮雨手中攥著剛收到的一封戰報,疾奔著,幾乎是衝到了紫雲宮的那座大殿裏。
窗戶半開,明的午後春正從窗後曬,照在設於窗邊的一張錦榻之上。
看到皇帝靠坐在榻上,抱著的小兒,輕輕搖晃一隻撥浪鼓。
小兒已四五個月大,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忽然對抓皇帝的胡子興趣起來。此刻咯咯笑著,又出一隻小手,一把揪住皇帝胡子不放,力道竟還不小。
“哎呦!這可不興啊!”
這一年來,皇帝須發日益稀落,每次梳頭,老宮監都要小心謹慎。見狀,笑著上去,輕聲哄娃娃鬆手。
“別吵,他喜歡就讓他抓,別嚇到我的小乖孫!”皇帝立刻阻止。
的小兒,大概是世上唯一能對那暴躁阿耶做這種事的人了。
絮雨凝著這一幕,不由地停靠在了槅子門旁,屏住呼吸,唯恐驚擾。
皇帝又逗弄了小娃娃片刻,忽然,慢慢地問:“是有新消息了嗎?”
“是。明城決戰,我朝雄師大勝。”
“另外,阿史那在大戰前,撤退了。”又說道。
皇帝將小娃輕輕放在榻上,任他抓著自己手指,不停地舞小手踹著小腳。他的神看起來,並無多喜悅。
“裴家那小子呢?整日打打殺殺,除了手指缺了,別的,沒再吧?”皇帝閉目了片刻,再問。
“應當沒吧!”絮雨應。
“你告訴他,你生的是小兒了嗎?”皇帝又問,手掌憐地了下小娃那嘟嘟的小臉。
“不曾。”應。
皇帝那手微微一頓。
“與他隻議朝廷公事,無私信往來。”
的雙目向窗外的一片晴空,用平淡的聲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