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她也不會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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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nbsp;nbsp;也不會再回頭

明月初上, 夜幕黯淡,下人低著頭靜悄悄地出院落,不敢發出多餘的聲音。

或許是困在一場驚夢當中無法醒來, 的手指無意識發抖,被男人手輕輕覆住後才有所好轉。

裴晏遲垂眸看著相的手掌, 過了一會兒, 又聽見越明珠口中喃著旁人的名謂。

模糊的字眼足以讓他回神來。

或許越明珠自己都不知道回握著的是他的手。

施過針後,越明珠的況總算有所好轉。不再做噩夢, 像昏睡了過去, 的手也緩緩從他掌心落,羅帳很快只剩下低低淺淺的呼吸聲。

雲青躡手躡腳走進來, 用棉花團浸滿安神的藥,沾越明珠毫無, 勉強喂喝下去一些。

做完這一切,才轉頭看向榻邊的男人, 低聲委婉地道:“旁人在, 奴婢怕小姐睡不安穩……公子不如也早些歇息吧。”

裴晏遲垂眸看著越明珠,片刻後低低應了一聲,起走出廂房。

一走出去, 正好又上了裴驚策。

年靠在院裏的樹下, 雙手抱臂, 閉的門扇,秾麗的臉龐在樹蔭下, 像是浮上淡淡一層翳。

他維持了這個姿勢不知道多久, 直到看見裴晏遲出來才擡起眼皮。

裴驚策扯了扯角, 皮笑不笑地開口:“我耐心有限,你可以從我的宅子裏滾出去了。”

裴晏遲:“我還不想讓衙府因公收繳這裏的地契。”

視線彙, 互不相讓。

直至又到了重新施針的時辰,下人忙了起來,人影在兩人間來回穿梭,等院落裏再次空下來時,他們的視線已經完全錯開。

按照大夫的說法,越明珠恐怕要靜養好幾日。

倘若能大幹戈,裴驚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裴晏遲守了越明珠那麽久。

時辰一點點推移,夜長簾幕低垂,一切都覆在濃稠的夜下。

兩人誰也沒走,流在彼此間的寒意接近于凝固。

直至林大夫說越明珠已無大礙,氣氛終于微微一松。

然而仍舊沒有誰有心合眼。

他們都一清二楚,等越明珠恢複了記憶,才是洶湧的暗真正決堤之時。

裴驚策并不在意裴晏遲又要用什麽手段,總歸越明珠肯定會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比起這個,裴小爺更在意另一件事——

等雲青從房裏出來,他終于找到了空閑問話。

哪怕很不願,雲青也只能著頭皮道:“小爺有何吩咐?奴婢還要伺候小姐,恐怕……”

年倚著枯樹,語氣不輕不重:“當初那只手釧,是不是你瞞著越明珠拿回來的?”

雲青供認不諱。

出乎預料地,裴驚策似乎并沒有怒。

他合上眸子深吸一口氣,又重新睜開,,驀地嗤笑了一下。

“我真想知道裴晏遲給了你多主。”

他原本也沒想從這個丫鬟口中聽到什麽答案,可雲青卻道:“此事的確是奴婢有錯在先,但倘若小姐沒有失憶,也應當不會再留著那東西。”

裴驚策角一抿。

“奴婢把手釧奉還回去之後,日夜提心吊膽,生怕哪日小爺就找上了門,到時候豈不是全了餡。”

手指驀地攥,他開口想讓雲青閉,到的話卻忽地怎麽都說不出來,只能聽著雲青繼續道:

“不過并沒有。”

“好像一直都沒有找過,一句話都沒有問過。”

未曾說出口的話變糲的石子,吐不出咽不下,只能久久卡在間。

雲青自顧自地行禮後告辭,片刻後才端著水盆回來,路過他時,又站定。

“還有一件事,不知道小爺清楚與否。”

也不管面前的人臉有多難看,低頭看著盆裏晃的清水,道:“小姐之所以會磕到腦袋,是當時為了急于找您問清楚任四小姐的事,執意要在暴雨天外出。”

…………

仿佛做了一個漫長得不著邊際的夢,夢裏先是難以言說的怪陸離,接著便墮無邊朦朧的霧中,任人無論如何都驅散不開。

不知道多久後,終于得以撥雲見日,一縷冬日和煦的照進夢裏,也落在了越明珠沉重的眼皮上。

意識也跟著一并重見天日。

良久之後,終于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眼是全然陌生的羅帳,一瞬人有些茫然。

正好此時雲青端著湯藥進來,見醒了,驚喜地低喚了一聲小姐,悉的聲音總算人安下了心。

臉上還有明顯的疲倦之,雲青扶起用了半碗湯藥,便伺候著重新躺下。

又睡了幾個時辰,越明珠頭腦真正清醒過來,後知後覺地到了

可惜現在要忌口,雲青只能先喂粥墊墊肚子。

越明珠一邊喝著,一邊留心起四周陌生的景象。

等一碗粥見了底,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這是哪兒?”

“……是小爺的私宅,”雲青大概代了下昏迷後的況,低聲道,“小姐先別理會這些了,好好靜養吧。”

越明珠的腦袋還有些沉,輕輕應了一下。

雲青收拾好碗筷退了下去。拉開門時,越明珠順著了出去,正好見門邊悉的影。

看不見他的臉,只有半邊袍,是裹挾著霜氣的墨,好像還未換下。

心頭咯噔一跳,細白的手指不自覺輕輕攥住衾被。

只是一眼,門又穩當當地合上了。

等啊等,良久後都未曾有人

門外的聲音都放得很輕,聽不見腳步聲,越明珠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離開的,又在門口呆了多久。

說是靜養,接下來當真就誰也沒有來打擾過。

或許是因為陌生的地方,睡得很淺,斷斷續續地醒來,一醒就是喝藥跟用膳。

如此反複了好幾回,越明珠的子好了些。大夫終于允許下榻出去活一下腳。

為了避風,門窗大部分時候都閉著,屋裏燒著炭盆,溫暖卻窒悶。待了這麽幾日,現在只想出去氣。

恰好天公作,晌午過後豔高照,比前幾日都要暖和。

雲青給披上厚厚的狐長帔,本想先一步出去,不料越明珠已經徑自推開了房門。

最先映眼簾的,便是門外立著的那道頎長括的形。

沒想到裴晏遲仍舊會站在這兒,對上男人平靜的臉龐,越明珠實打實地恍惚了一下。

裴晏遲這幾日歇息得或許還不如安穩,神寡淡,眼下甚至有烏青。

越明珠又想起自己剛醒時瞥見的袍一角。

一回是巧合,兩回應該不是。

……難道裴晏遲幾乎* 一直都在這兒候著嗎?

正好雲青跟了過來。越明珠往邊挪了一步,拉開了跟男人間的距離,才低聲道:“外邊很冷的。”

多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裴晏遲竟然聽懂了。

他道:“我不要。”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裴晏遲最初錯開了的視線,直到開口,男人才偏過眸子,回了過來。

四目相對。

越明珠低垂下臉,手指拉起長帔上的絨,胡地轉移開話題:“我出去走走……裴驚策呢?”

記得這裏好像是裴驚策的宅子。

越明珠胡思想著,完全沒注意到提起那個名字時,男人的神有什麽變化。

過了一會兒,頭頂上才響起他的聲音:“院子後邊。”

一個離很近,但又不會猝不及防跟撞見的地方。

越明珠輕輕噢了一聲。

其實本沒認真聽。

這幾日的空閑已經足夠讓梳理好了忘了數月的那些事。可記得越清楚,心思反倒越

一看到裴晏遲,腦袋便又了一片空白。

有太多問題想問,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幸好裴晏遲并未有咄咄人地追問。

不說話,他也不開口,連落到臉上的視線都又有意地錯開了一點。

以至于越明珠都不確定他是在凝著,還是在看旁邊的東西。

越明珠抿起瓣,佯裝沒有察覺,低下頭同他肩而過。

原本只是想在繞著院子隨便散散步,沒想到漫無目的地走著,竟然又一回巧合地走到了裴驚策面前。

越明珠一直低著頭,沒看路,還是裴驚策先喚了一聲。

年正倚在樹邊,看見後站直了子,嗓音啞了一點:“明珠妹妹。”

上回聽到這個稱呼是夏前,一轉眼就到了要裹著狐長帔的日子。越明珠輕輕眨了下眼,良久後才看清楚他現在的樣子。

或許是他著實瘦削了許多,跟印象裏不太相像了。

沉默了一會兒,越明珠開口道;“謝謝你救了我。”

開口時停頓了一下,有意略掉了稱呼,裴驚策聽得出來。

“原本就是我對不起你。”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徑自低聲道:“當初那門婚事,我從來沒有同意過。跟你說過我沒有娶妻的打算,并非有意欺瞞你——”

他開始說被押去大理寺歷練的原因,家中錯選中任家的原因,乃至于那封聘書為什麽遲遲沒有送出去,來龍去脈全都一一代了清楚。

越明珠全程都沒有打斷,靜靜地聽著,似是有些出神。

等他說完後好久,才如夢初醒一般,偏頭向了他。

裴驚策地盯著。他想過越明珠會傷心,會生氣,亦或者有那麽一丁點的可能,會原諒他。

然而看起來只是有點疑,由衷地問道:“那你為什麽當初不告訴我呢?”

了一下,裴驚策輕而易舉被問得啞口無言。

越明珠本以為應該攢了一肚子的事要問裴驚策,然而真到了現在,忽地發覺好像沒有什麽可以計較的。

甚至計較他錯了多也沒有意義,認錯了,然後呢?發覺已經不想再聽這些東西了。

“我當時忽然暈過去,謝謝你救了我,這幾日很麻煩你。”輕聲細語地重複了一遍,“我已經好多了,很快就可以搬走。”

裴驚策滾了滾結,間過分的幹讓他吐字都不得不慢下來,一字一字地道:“沒事,你多休養幾日也無妨。”

“……這條路盡頭有一高閣正對圓花湖,”他扯了扯角,但邊像有千斤重,很努力才能扯出來一個勉強的弧度,“你不是很喜歡著湖上的燈火發呆嗎。”

越明珠道:“不用那麽麻煩了。”

要走,年卻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來,攔住他的去路。

“那你離開了準備去哪兒?”裴驚策匆匆問,“難道你準備回去嗎,你不擔心裴晏遲又從中作梗?”

越明珠咬著一聲不吭。

“明珠,你應該也清楚他的子,你若是形單影只一個人,無論去任何地方,他一定都不會善罷甘休。”

越明珠不想同他再商量這件事,小聲道:“我只是不想再麻煩你,跟其他人沒有關系。”

“所以就要為了遠離我跳進另一個火坑?難道你不記得裴晏遲是怎麽夥同那麽多人一起騙你的嗎?”

裴驚策從前幾乎對什麽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見他如此語無倫次。

“還是說你忌憚那封賜婚聖旨,不得不留在他邊?如果是這樣,你大可以同我說明白,我不是沒有辦法。”

未說盡的話帶著呼之出的大逆不道。越明珠瞳仁輕輕一震,不自覺後退了一步:“你瘋了吧——”

“你就當是我瘋了好了。”裴驚策打斷手攥起的手腕。

離那麽近,這才發現那雙桃花眼泛起不自然的紅,好像是染了風寒,整個人都有些不太對勁,“我只是不明白,你明知道外邊都是他的天羅地網,為什麽為了避著我就可以鑽進去?”

“還是說,你準備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原諒他?”

“……他犯的錯難道不比我多嗎,如果他可以,為什麽唯獨我不行?”

嚨極為艱地滾了下,薄翕張了良久,年的聲音啞得接近于模糊,“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不應該才算知知底嗎?為什麽你願為了一紙婚約偏向一個外人?”

近在咫尺,越明珠看見他下頜繃得很結也因為用力而微微抖。

過了良久,的視線才上移到他臉上。

對視了好一會兒,越明珠垂下眸子,認真地道:“我只是覺得,無論別人如何,以後如何,我都不想再跟你有什麽聯系了。”

握著的力道一陣怔松,越明珠趁機回了手。

掌中驀地一空,又好像空的不只是這一地方,裴驚策清晰地意識到越明珠好像真的要走了。

甚至連指責跟鄙薄都沒有,懶得再跟他做任何口舌糾纏。

是徹徹底底地、幹幹脆脆地想要斷掉所有的聯系。

他倉皇無措地重新攥住的手腕,聲音又低又急:“你不想同我變回以前那樣是理所應當,可是我對不起你,我理應好好補償你才對,明珠,你連補償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年的聲音響在頭頂上,又好像低得滾落在腳邊。

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越明珠低頭著繡花鞋尖,忽然覺得外邊好像比屋子裏還要悶。

四下不知道從何時陷萬籟俱寂。

直到忽地聽見另一人的步伐聲。

他緩緩走過來,只瞥了裴驚策一眼,就像是再也完全沒看見這兒還有個人一樣,自然而然地掰開了裴驚策的手指,到兩人中間。

男人垂下眸,手替重新系好歪掉的襟。

這一切做得太行雲流水,越明珠一愣,反應過來才起來應該拒絕,卻聽見裴晏遲適時道:“方才越府來了人,大伯母想過來探你,但你若不願意,也說了不強求。”

他是為了這件事來找的。

“……”

越明珠的睫扇了扇,良久後才道:“明日再說吧,我晚些想歇一會兒。”

裴晏遲放下手,嗯了一聲,又道:“大夫在房裏候著了。”

話題不自覺地移開,越明珠攏長帔,有意沒有再去看裴驚策,跟著裴晏遲一同走回了廂房裏。

一路無話。

越明珠其實一直在擔心裴晏遲何時會突然起了話頭,以至于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覺得不踏實。

然而一直走到門口,裴晏遲都沒有出聲。

心中的大石頭懸著遲遲不落下,沉不住氣,忍不住偏過腦袋看向男人淡漠沉靜的側臉。

分明沒說什麽,然而裴晏遲像是同心有靈犀一般,徑自著半掩的門扇,淡淡地開了口:“等你願意聽時我再說,或許能讓你更自在一點。”

“……”

“你不想見我,出來找裴驚策,不也是這個意思,”裴晏遲垂下眸,“貿然來找你,我知道很冒昧。”

“……”

提起不告而別地跑出來,男人的語氣竟然出某種大度跟寬容。

越明珠很想解釋巧遇見裴驚策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好像暫時沒有必要。

習慣了裴晏遲無形的強勢,驀地變這樣局面,放下心之餘,又有些無所適從。

說來也奇怪,明明面對裴驚策時,可以認真地同他講清楚。

可一到了裴晏遲面前,心緒便不由自主擰了一團麻,讓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至于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微妙的氣氛。

沒辦法起爭執,也莫名地不想同他起爭執。

越明珠別開臉,含糊地道:“那我先進去了。”

踏進門檻才想起點什麽,嗓音輕輕:“你不用守著我的。我們都好好歇一歇再說別的事。”

總是輕描淡寫地給出極為貴重的承諾。或許連越明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帶著一點敷衍意味的話,其實無異于天大的施舍。

因而說出口後,越明珠便覺得裴晏遲會拒絕。

結果他卻應了一聲“好”。

雲青過來帶上了門,給取下長帔。越明珠坐在榻邊,由著林大夫把脈。

大夫說只是氣虧空才較為嗜睡,實際上并無大礙,好好服藥,不日之後就會恢複得同之前無異。

越明珠又睡了一下午,起來服過一整碗黑漆漆的湯藥,吃了七八顆餞才下去那如黃連一般的苦氣。

用過晚膳,便看見院子外邊有人正在往裏搬東西,雲青在前頭指使。

不等發問,雲青走進來,低頭道:“都是小姐之前收好的那些信,奴婢想,拿過來給小姐一一看看……若是有不想再留下的,正好歸原主。”

越明珠想起來廂房裏那幾乎天的布置。

這些屬于跟裴驚策的東西,之前應當都被裴晏遲的人收起來了。

這個話題實在有些尷尬,見越明珠不說話,雲青深吸了口氣:“關乎小姐這些私的事,的確有許多是奴婢告訴的公子,小姐若想要嚴懲……”

說著便要對著越明珠跪下來,越明珠連忙手扶住

主仆視線相對,良久之後,越明珠慢慢道:“我要是想怪罪你,前幾日就有機會了,本來就不是你的錯。”

“也并非公子威的奴婢。”雲青道,“公子給過奴婢選擇,是奴婢覺得……那段時日小姐唯一一回破涕為笑,就是去煙雨樓見過公子之後,既然如此,不如將錯就錯。”

越明珠一怔。

這跟想象中好像有些出

雲青打住話柄,轉而道:“奴婢先讓他們把東西拿進來過目吧,小姐看看沒有。”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連裴驚策隨手寫的一張紙箋都被封蠟保存得完整,除了宣紙邊緣泛黃,字跡還嶄新如昨。

越明珠記得,當時可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沒把這些東西一一帶去上京城的。

一方面是怕路途遙遙,中途丟了可都找不回來,一方面又覺得,以後應當還會有更多信,這些小孩子間過家家的東西留著便留著了。

結果沒想到後來他們莫名生疏了起來,就算互通書信,看過之後也得燒掉,不能多留痕跡給人添麻煩。

不過越明珠想,這樣還是有一點好的,現在可以糾結這些已經沒什麽用的東西要怎麽理。

“……我記得有一些也不全算是給我的,是我自己要過來的裴驚策的舊。”

越明珠一一掠過桌上大敞的幾個小木箱,“你拿去問一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做個紀念,若是不用——”

就一并扔了吧。

話還沒有說完,雲青就提醒道:“小爺好像來了。”

越明珠輕輕一愣,轉過腦袋,向門外。

今夜雲籠霧重,月華淺薄,天一片昏暗,看了一會兒,才發現裴驚策倚著門外廊柱上,一言不發地,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不知道把的話聽了多

或許是夜深了,他的目也深深潼潼。

越明珠以為他已經不會來了,之前那番話應該已經說得很明白。

“我來還你一個東西。”他說著,走到了門口。

雲青臉,想要上前攔住他,卻見年自覺地立在門檻外,沒有靠近一步,只是把手了進來。

掌心的雙排珍珠如鮫人泣,不磨而瑩,采耀流。哪怕此時燈昏暗,也難以掩飾它接近無暇的品相。

倒是沒說什麽,雲青低呼一聲:“這不是已經——”

一開口,越明珠就看了過來。雲青立即意識到自己驚訝過了頭,連忙閉上了

越明珠追問:“已經什麽?”

看向裴驚策,又看向雲青,目在兩人間徘徊。

裴驚策垂下眸子沒開口。

良久之後,在的注視下,雲青才道;“奴婢之前聽公子的人說,這只鐲子被扔進了宮裏的池塘,應當找不回來了。”

越明珠又看著裴驚策。

“……我當時以為你在同我置氣,怪我意氣用事。”

裴驚策避開了的視線,看向旁側,吐出一口濁氣,才繼續道:“你親前我自己去撈回來的,只是當時沒有機會還給你。後來拿去修補了一番,幸好基本看不出損傷。”

越明珠記得宮裏的池塘有多大多深。

很難想象裴驚策這樣十指不沾春水的爺,會渾,如大海撈針一般在池塘裏找一個被扔掉的手鐲。

但也僅僅是難以想象而已。

認真地道:“你收著吧,我聽你娘說了陪嫁的事,這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

“我原本只想過送給你。”

話音落下後良久,過來的那只手仍舊孤零零懸在半空。

“……你當初給我的那只平安符,我還留著,”裴驚策攏起掌心,“就當是我們一換一。”

若非他提醒,越明珠都沒發現,他腰間有個格格不的東西。

一個有些糟糟的錦囊。

記得裴驚策好像并不信這些,當時沒有多大興趣,并且這只錦囊掉進了水裏,早已經失了效用。

“……”

越明珠沉默了。

雲青不知何時已經頗有眼地告了辭,四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靜得落針可聞。

越明珠又向他,月輝鮮明了幾分,照得年的臉龐愈發清晰。

才發現裴驚策的臉異常蒼白,桃花眼下的紅卻更明顯,況比上一回見面糟糕了許多。

不知是風寒加重,還是因為方才那見的、漫長的沉默,年的神變得有些空茫。

一陣風刮來,打在門扇上,嘩嘩作響,連同一起響起的是輕而慢的聲線。

“你要不還是回去讓大夫看看吧,我不知道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

“如果是覺得愧疚……”越明珠歪過腦袋,很認真地想了想,“我先前喝醉後把你貶損得一無是,就當是一筆勾銷了,你以後都不用放在心上。”

隨口說的話,就算再刻薄,怎麽可能有他做的事萬分之一過分。

然而越明珠寧可這麽說,也不想再跟他講和。

裴驚策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他張了張口,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幹啞得要命:“你沒說錯。”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確幾乎一無是,你會這樣想是人之常,”他道,“只是從前礙于面,你不會同我直說而已。”

話音落下,越明珠卻面出幾分訝

側目,毫不猶豫地道:“我從前沒有這麽想過。”

裴驚策一愣。

越明珠:“我以為你會很清楚,那都是我順著講的氣話。”

裴驚策當然很清楚。

然而他當時就對這話深信不疑的原因也很簡單。

在他心中某個角落裏,他一直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越明珠遲早有一日會發現,他的真面目就是那樣的不堪。

“哪怕關于以前的事有失偏頗,但是回到上京之後,你說得都很對,我其實也知道我一直都玩喪志……”

年的聲量越來越低:“耽誤了你。”

“但是我記得你騎一日比一日湛,畫的花鳥也比從前好看,從前你不會吹笙簫,一吹就破音,後來都學會了——”

越明珠掰起手指,一樣一樣地數著他的優點,由于過去記得一清二楚,現在暫時還都能想起來。

斷斷續續說了許多。

想借著誇誇他緩和一下這凝重的氛圍,早早地好聚好散。

可說完後,再一擡頭,年的臉好像更蒼白了。

細微卻劇烈地抖著,過了很久才道:“真的嗎?”

“……”

“不然呢?”

裴驚策很想出個笑弧對說謝謝,難為想出那麽多個理由誇獎他。

他甚至寧願越明珠是在撒謊。

好像以前真是這麽想的。

……可竟然以前真是這麽想的。

為什麽?

其實所有人都應該清楚,他是個多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玩意。

那些諂討好他的東西,跟他搭上話的狐朋狗友,乃至于太傅府裏每一個人,都跟他自己一樣心知肚明。

除了越明珠。

總把那些已經很久遠的事記在心上,還念念不忘有人形容他是劍仙骨,還惦記著以後陪他上戰場了怎麽辦。

好像永遠都留在過去刻舟求劍,永遠都當他是那樣意氣風發無所不能。

也誇過他後來進的騎、書畫、樂技……然而那些不務正業的東西,連裴驚策自己都打心眼裏瞧不上。

他以為越明珠只是因為喜歡他才事事都說他的好。

喜歡的應該是另一個人,一個除了名字跟皮囊以外跟他毫無關系的人。

因而越明珠對他越真誠熱烈,他心越有一種德不配位般的抵

他想要認清他的不堪,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捉弄,故意讓發現他花天酒地,故意在難過得掉眼淚的時候敷衍,故意在聽說婚約之後模棱兩可地解釋。

每一次捉弄完,他都以為越明珠會發現他的真面目頭也不回地離開,那種恐懼反複如同水一樣沖撞著全,哪怕喝再多酒都輾轉反側難以眠。

但越明珠竟然又原諒他了。

怎麽會有這麽愚蠢的人?為什麽不聽外邊都是怎麽說他的?為什麽只聽信他的一面之詞?為什麽以前得到過他的真心,就覺得以後他也會一直真心下去?

他對薛衡嘲笑越明珠的愚笨,好像一遍又一遍說出口,又聽別人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他就可以真把這件事當做笑談。

好像把越明珠也想得一無是,他就終于可以心安理得接的好意。

知道總有一日離開,所以要裝作不在乎,要在同他鬧別扭時,表現得好像走不走都無所謂。

直到親前夕,他終于從越明珠裏聽到了那些話。

并沒有裴晏遲想象中被揭穿或者被貶低的惱怒。

他只在安靜地想,終于等來了這一日。

除此之外的緒都是後知後覺。

原以為裝了這麽久的不在乎,應該連自己都信了才對。

直至宿醉之後被薛衡搖醒。

樓外又開始鑼鼓喧天。

窗被人推開,熏人的酒氣終于散去一點,鑼鼓聲也跟著飄了進來。

他愣愣地看著薛衡,良久之後,薛衡才說:“今日越明珠親。”

看見十裏紅妝刺目的喜,手裏的瓷杯手砸得碎,碎片在手上劃出了,若非別人提醒都渾然不覺傷口深可見骨。

所幸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太久,他在劇烈的慌中被迫清醒了過來,發覺裴晏遲計謀中的蛛馬跡,順著弄明白了真相,一路追到江南。

然而就算越明珠恢複了記憶,也不會再回頭了。

從大婚起,裴驚策就有意避著越明珠,甚至一直都宿在外邊。直到他們南下後,他才回了太傅府。

直到現在,某些一直逃避的東西才遲緩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裴晏遲每回提醒他越明珠的份時,他尚且只當做難聽的耳旁風。

可直到守著傷昏迷的越明珠時,他終于意識到,越明珠已經嫁了人,所以需要更梳洗時,外男必須避嫌,唯獨的夫婿不用。

丫鬟說先前越明珠夜間做了噩夢都是裴晏遲安,換而言之,他們會同床共枕,擁抱,親吻,甚至——

已經了親,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和離,也只會再同另一個人親。

而跟他再也沒有一一厘的關系。

“我小時候是個總給人添麻煩的病秧子,又比別人都笨一點,你從來沒有嫌棄過我,還願意帶著我到跑。”

“你從前容忍了我那麽多,後來我容忍你一點點也沒有什麽關系吧。”

心裏驀地絞作一團,又一陣陣地發燙,好像要燙融一個巨大的空,刮到上的風卻寒意徹骨,凍得他連多餘的氣音都吐不出來.

張口不知道說什麽,只能任由冷風倒灌進嚨裏,像細碎的刃一下下將皮割得鮮淋漓。

越明珠還在輕聲細語地安他:“其實剛去上京的時候,我也對你有點怨言,不過後來想一想,我的琴棋書畫一樣不通,家世也比你低那麽多,你都不要求我,我為什麽一定得讓你為大將軍,你不要多想了,早點休息吧。”

裴驚策寧願跟那日一樣刻薄。

可越明珠不擅長撒謊,他也看得出來越明珠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最恐懼又最想要的東西,原來一早就得到了。

“……噢,我這裏有一些你的舊,都是當初你沒給我,我自己要來的,我明日讓雲青拿給你,你若是不要,直接扔了就好。”

越明珠的視線越過他,往他了一聲雲青。

雲青跟他肩而過,快步走進房中,手搭在門上,委婉地下著逐客令:“我家小姐不得太久的冷風,恐怕……”

裴驚策沒有回答。

直至門要關上,他才驀地出聲,說話時目不轉睛地看著越明珠:

“如果那日沒有大雨,你找到了我,我好好跟你解釋清楚,是不是就不會變這樣了?”

越明珠抿起瓣。

廂房陷了短暫的沉默。

其實他們都知道答案是“會”。

然而過了一會兒,開口,只道:“從那以後就不會了。”

…………

次日,越明珠便把該給裴驚策的還給裴驚策,該扔的都扔掉,接著又繼續睡了。

躺回榻上時,其實心裏還有空落落的。

但這一覺卻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穩,一直到晌午被醒。

醒來之後,不需要雲青幫忙,自己穿戴好了裳,裹上狐長帔。

拉開房門,越明珠悄悄探出腦袋。

原本是想找雲青的,卻不料正撞上迎面走來的裴晏遲。

越明珠唰的回了腦袋。

“……”

回去之後,連自己都覺得這反應似乎有些過于誇張了。

還好裴晏遲像是沒看見剛剛那一幕,只道:“伯母正好來問你醒了與否。”

舊傷複發,又一直休息在別況如何,越家人一概不知。

大夫人等人約猜到是同裴晏遲鬧了矛盾,恐怕事跟他們撒的那個謊有關。

他們自知有愧,私下來過幾回,也差人帶了好些東西,明面上卻不敢擅自上門,怕越明珠心裏不舒服。

“伯母也存了想帶你回去的心思,他嫌這裏太簡陋,不宜養傷,”裴晏遲低緩地轉述著,“倘若你不願便算了。”

越明珠當然也很想回去,哪兒都待著不如府中自己的小院舒適。

但躊躇的理由也很明了,同那日不告而別時一樣。

越明珠重新探出頭,看向面前的男人,輕聲道:“我回去,你豈不是又會給府上添麻煩。”

越府之中被他作梗過的痕跡無不在。

裴晏遲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先前手,又欺瞞你,的確是我有錯。”他毫不辯解,看著,坦而平靜地道,“既然知道是錯,又怎麽會再犯第二回。”

“……”

話說得倒是很好聽。

可越明珠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

遲鈍地反應過來,為什麽自己醒來後最先找的是裴驚策。

因為好像從小就喜歡先做簡單的事,把棘手的難題放在後面。

而言,裴晏遲現在就很棘手。

這是一種跟面對裴驚策完全不同的覺,會想著要同裴驚策好聲好氣說完,然後一拍兩散,卻沒有想好要同裴晏遲怎麽說,又要跟他怎麽收尾。

因為沒想好,所以才一直不想開口同他說這件事。

裴驚策昨日口口聲聲問,為什麽要原諒裴晏遲。

并沒有。

從醒來那一刻開始,就一直在想裴晏遲騙的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懷。

想了那麽久,越明珠也不知道為什麽最介懷一件事。

裴晏遲一直都在騙,豈不是說喜歡的那些話也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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