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驟雨初歇，楊柳垂。
晶瑩水珠順著柳往下滴落，濺碎了一地的安寧。
虞寧這一夜睡得屬實不算好，總覺得子冷得厲害，就寢時喜歡蜷著錦衾抱在懷裏。
可不知為何，昨夜的錦衾似乎長了，總會從虞寧懷裏跑開。
虞寧無奈，只能又搶了回來。
一整夜搶了三四回錦衾，虞寧累得氣籲籲，惱怒之下，氣得抱住那罪魁禍首不放，想著待自己醒來再秋後算賬。
暖黃的日灑進窗欞，虞寧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夜裏同惡人戰搶錦衾的事早被拋在腦後，一雙淺眸子茫然睜開，目是悉的明黃帳頂。
帳幔低垂，榻前垂著的鏤空金香銀球。
瑞麟香拂面，虞寧如往日那樣將臉埋繡枕，而後蹭了蹭。
悉的綿綿不再，而是……
虞寧緩慢揚起雙眸。
龍緞的料子，金銀線的袖口，再往上，是用赤金線織繡的騰龍紋。
虞寧猛地朝後退開兩三步，目往上仰，正好直直撞一雙空明冷冽的眸子。
沈京洲著明黃中，目平靜淡然。
虞寧倏地往前側了側子，大著膽子拿手指頭沈京洲的手臂。
溫的、暖的。
自己果真不是在做夢。
沈京洲是真真切切出現在自己榻上。
昨夜醉酒後的事虞寧早忘得一幹二淨，怔怔著沈京洲。
“……陛下、陛下怎麽在這？”
全然忘記是自己醉酒後抱著沈京洲不肯松手。
沈京洲揚眉。
多福在殿外聞得聲響，悄聲殿，輕手輕腳伺候沈京洲盥漱。
帳幔挽起，滿殿燭相輝映，橙黃亮堂。
虞寧下意識半瞇起眼睛，拿手臂擋住自己的雙眸，好奇。
“怎麽這麽多燭火？”
多福看沈京洲一眼，垂手笑道：“殿下怕不是忘了，這是您說的，不喜歡寢殿黑黢黢的。”
虞寧確實不喜歡寢殿昏暗無，每每宮人熄燈退下，總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冷灰暗的地府。
可自己何時說的這話？
總不能是夢中說的罷。
虞寧百思不得其解，看看沈京洲，又看看多福。
多福笑容滿面，躬向虞寧賠罪：“也是奴才失責，忘了殿下怕黑。”
明明只是過去一夜，可多福待虞寧好似又比平日恭敬客氣了不。
虞寧不明所以。
多福一面伺候沈京洲更，一面同他道：“軍營的人還在殿外候著，說是想請示陛下，如何安置紀小公子。”
紀澄是紀老將軍的獨子，也怪不得軍營的人拿不了主意，只能請沈京洲示下。
沈京洲淡聲：“他今日去軍營了？”
多福滿臉堆笑：“正是。”
不到半個時辰，紀小公子已經往家裏送去十來封家書，訴說自己的思家之。
多福笑道：“紀老將軍同夫人伉儷深，只怕改日就得宮求見了。”
恰逢休沐，沈京洲今日只穿了一朱紅緙祥雲紋錦袍，外罩石青素面杭綢鶴氅。
青玉扇墜漫不經心攥在指尖，沈京洲輕笑一聲：“你應承他什麽了？”
多福一愣，疊聲道：“奴才哪裏有這個膽子，不過是自個兒瞎琢磨罷了。”
沈京洲笑而不語。
多福心中一凜，忽然聽見旁傳來一道怯生生的聲音。
“……軍營？我可以去嗎？”
虞寧還惦記著紀澄口中城西那家甜水鴨，著沈京洲，目懇切。
沈京洲面不改：“可以。”
虞寧眼睛亮起。
沈京洲不疾不徐：“等會讓宮人送你出宮……”
一語未落，虞寧著急忙慌打斷：“我不要。”
不喜歡同生人待在一。
話落，虞寧又覺自己實在可惡，不僅蹭吃蹭喝，還一堆病，沈京洲好心安排人送自己出宮，自己還挑三揀四。
虞寧緩慢低下腦袋，斟酌再三，仰眸小小聲道：“我可以讓多福公公送嗎？”
沈京洲角噙一似有若無的笑意。
多福立刻雙膝跪地：“殿下這話可真真是折煞奴才了，只是奴才今日當值，恐怕擔不了這差事。”
他瘋狂朝虞寧使眼。
虞寧垂頭喪氣，雙肩塌下，紅抿，宛若銀貝的牙齒在上咬下一圈紅。
虞寧猶豫道：“那……陛下可以陪我去嗎？”
忽的揚起頭，搜腸刮肚，“陛下也該去軍營視察了，若是底下的人欺上瞞下怎麽辦？”
虞寧在地府見多這樣的人，見風使舵，趨炎附勢。
即便是在地府，捐的鬼差也不見。
虞寧喋喋不休。
多福站在一旁，為虞寧了一把汗。從來沒有人敢左右沈京洲的去向，且還是軍營這樣的要事。
他訕訕笑兩聲：“殿下，軍營不比別……”
沈京洲指腹挲著扳指，面如常：“多福。”
多福垂手：“奴才在。”
“備車。”沈京洲起，廣袖落在日中，泛起淺淡暈，“正好朕也有事尋紀老將軍。”
……
草長鶯飛，衆鳥歸林。
軍營。
多福拱手侍立在虞寧側，笑得溫和：“殿下放心，這小馬駒最是溫順不過，也不會踢人。”
白馬足有一人多高，前的鬃松細。
虞寧遲疑著往前半步，指尖還未到馬背，忽聽一記長長的嘶鳴。
虞寧慌不擇路後退兩三步，差點趔趄跌坐在地。
多福“哎呦”一聲，手中拂塵揚起：“你們都是眼瞎的嗎，還不快把這畜生拉下去，省得傷了殿下千金之軀。”
“且慢。”
虞寧怯怯開口，著白馬的目仍是帶著驚懼不安，“許是我驚到它了，好生讓人帶下去，莫讓他們傷到它。”
多福連聲笑道：“到底是殿下心善。”
虞寧左右張：“紀小公子呢？”
本還以為能在軍營見到紀澄的。
多福一噎，哪敢讓虞寧和紀澄見面。
他幹笑兩聲：“紀小公子此刻應當還在忙，走不開，殿下若有事，只管找奴才就是。”
言畢，又揚手示意宮人將小馬駒拉下，多福客客氣氣，“殿下往這邊走，陛下此刻應是在……”
一語未落，忽聽前方傳來紀老將軍爽朗的笑聲。
虞寧猛地剎住腳步，往旁的楊樹躲去。擡眸去，正好看見沈京洲和紀老將軍從營帳走出。
頭戴錦繡渾帽，沈京洲著明黃翻領窄袖長袍，腳踩小朝靴，腰間系著漢玉九龍佩，姿如竹，修長筆直。
目在空中和虞寧上，沈京洲腳步一頓。
紀老將軍自然也瞧見了虞寧，識趣拱手退下：“陛下有事，那老臣就先退下了。”
沈京洲不置可否。
虞寧立在林蔭下，先探出半個腦袋。
然後才是一雙眼睛。
鬼鬼祟祟，暗中觀察。
遙遙瞧見紀老將軍離開，虞寧無聲松口氣，靨霎時蘊滿盈盈笑意。
虞寧半躲在樹後，只出一雙眸子。
出一只手，朝沈京洲揮了一揮，又揮了一揮。
沈京洲仍立在原地。
虞寧無奈，悄悄探出一只腳。
織金人象牙柄宮扇半遮臉，虞寧掩耳盜鈴，一“扇”障目，提奔至沈京洲邊。
綠茵踩在腳下，偶有殘留的雨珠濺落在虞寧角，深淺不一。
沈京洲目不聲從虞寧角掠過：“怎麽不去騎馬？”
那小馬駒雖然溫順，可虞寧還是害怕，說實話未免丟臉。
虞寧做了一段時日的人，自然也學來一些圓的說辭。
側眸，含糊其辭道：“那小馬駒同我八字不合，我不喜歡。”
大多人對玄學兩字深信不疑，只要囫圇帶上“八字不合”四字，旁人再好奇，也不會多問。
這是虞寧近來學會的推說辭。
如今對膳食也不是全然喜歡，若是遇上不喜歡的膳食，也會拿“八字不合”作借口，讓人撤下。
這招百試百靈，從未失手。
虞寧沾沾自喜，從未想過即便自己不解釋，也無人敢強迫。
沈京洲輕哂低笑：“麻煩。”
虞寧自覺扮聾子，忽略沈京洲嫌棄自己的言語，只道：“陛下會騎馬嗎？”
當日鐵騎踏遍京城，是沈京洲親自領軍作戰，他怎會不懂騎。
沈京洲頷首。
虞寧：“那陛下會箭嗎？”
沈京洲應一聲。
“騎呢？還有那種……”
“虞寧。”
“……嗯？”
沈京洲轉首側眸，目淡淡從虞寧臉上掠過，他角勾一點笑。
“想學騎？”
虞寧遲疑點點頭，忽然又t想起什麽，忙不疊補充道：“陛下、陛下可以教我嗎？”
不喜歡生人作自己的夫子。
沈京洲眼角帶笑，淡漠朝多福看了一眼，“取朕的神武弓來。”
神武弓相傳為盤古開天地時留在人間的神，龍骨為弓，虎脈為弦。
虞寧一手握著弓箭，有樣學樣，學著沈京洲方才的姿勢。
先擡高手臂，拉弓弦，箭矢直直對準前方的樹幹。
忽而一陣風吹來，滿地草隨風搖曳。
虞寧下意識半瞇起眼睛，可還是為時已晚。
眼睛疼得厲害，虞寧轉過子，眼前模糊不清，只能憑著先前的記憶去尋沈京洲的影。
手指胡拽沈京洲的長袍，虞寧揚起臉，湊至沈京洲眼皮子底下。
“陛下，我的眼睛好像進沙子了。”
日淺薄氤氳，如潺潺流水拂過虞寧的臉頰，若凝脂，螓首蛾眉。
白淨細的幾乎看不出一點孔，虞寧今日應是用的茉莉花香，輕盈花香伴著秋風，縈繞在周。
許是如雪，單單這會子的功夫，虞寧眼角已經泛著薄紅之。
沈京洲結滾，泰然自若移開了目。
“不是沙子，眼睫罷了。”
眼睛又開始疼了，虞寧飛快眨雙眼，眼睫隨著到眼角。
驀地，手腕被人攥住。
沈京洲皺眉冷聲：“先別。”
虞寧依言照做，仰起脖頸：“那陛下幫我。”
虞寧聲音很輕很輕，又往沈京洲湊近半步，呼吸疊，溫熱氣息噴灑在沈京洲手背。
虞寧半仰在空中的脖頸纖細白皙，如上好的白瓷無暇。
攥著虞寧手腕的手指緩慢松開，日照不進沈京洲的眼睛，那雙黑眸晦暗烏沉，辨不出喜怒。
虞寧出聲催促：“陛下？”
紅張合，珠瑩潤嫣紅，燦若胭脂。
虞寧等了許久，也不見沈京洲有所作，手去拽沈京洲：“……陛下。”
嗓音輕，比晨間撲散在臉上的茉莉花還要香甜糯。
沈京洲眸一暗：“虞寧。”
“……嗯？”
“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