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謝瀾安的選士之策很快遍傳京城, 的語出驚人是席卷金陵的一粒火種,頃刻點燃了修平十一年暮春裏最大的一場爭議。
士人館中分為兩派,一派聞之大喜, 因推崇謝瀾安而盛贊此計大氣魄。
“謝史出世家, 卻為寒人發聲, 破除偏見, 勇開先河, 真乃社稷之。男同試有何不可, 我等男兒郎,難道連與娘們公平競爭的氣量都沒有嗎?”
另一派則極力反對人參試一說,以為有辱斯文。
“聞所未聞!詩經早有言,子當宜室宜家,怎能登大雅之堂?此乃壞讀書人風氣之濫觴,謝含靈要擢拔子,就是為了引為奧援,私心甚重!”
太學裏同樣在吵。
雖說授書的博士們礙于荀夫子與謝瀾安的師生關系,想一學子們的反應, 卻架不住個別激憤的太學生登上學府門前的高壇,揮臂放言絕不與子同窗, 若子考院, 他寧可棄考!
憤生話音未落, 便有一本卷起的書秩砸到他臉上。
“無知蠢, 何故作此嘩衆取寵態!”擲書的人大聲斥駁, “謝娘子佐聖上,除佞,查占地,行土斷, 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深思慮,卓有效?虞某家中小妹便有才學,某也一向不于承認舍妹的才華在我之上,若有機會試,他日與謝家玉樹同朝為聖上謀,我求之不得,我全家求之不得!怎麽了!”
“你強詞奪理,你因私忘公!”
“子怎麽你了?我就問子怎麽你了?”
授師見學生們吵鬧得不像樣,準備出面制止,卻被圓的同事悄悄拉住袖擺。
從頭頂飛過的硯臺濺出淋漓墨點,同僚擡手遮著發冠笑嘆:“聽說士人館那邊,吵得都掀桌了,看來不管學私學,讀書人氣上頭都一個樣。別管,也好教宮裏那位聽聽靜,明白猝然改革不是那麽輕易的事。”
京中寒門子弟卻不管這許多,聽到風聲的人們奔走相告,無一不欣喜若狂。
寒人苦世家久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他們縱使讀再多的書,原本終其一生也不過搏得個七八品小吏,潦倒生涯。
可那位謝史生生給他們扯開了一隙天門,讓他們有了鯉魚躍龍門的資格。
雖然這事還未定準,可這一刻,所有人對這位江左第一人的信任與推崇都達到了頂點。
甚至有從來不信鬼神的耕讀人家,特意跑到廟裏為謝瀾安燒香祝禱,只盼萬事順遂,心想事。
“我還以為你這老頭子,這次會站出來大義滅親呢。”
荀尤敬拿著水舀在自家門前澆杏樹,老妻衛淑見他優哉的模樣,習慣呲噠丈夫一句。
荀尤敬著半舊的竹布衫,系在腰間的黃皮葫蘆隨著他彎腰一晃一晃的。荀尤敬耐心澆足了水,方在習習春風中向南著烏巷的方向。
老夫子提著木舀輕語:“因為我也有兒,我也有福持啊。”
那日他含靈請托,托病不去大朝會,便知道那個腦袋瓜裏又有新招了。
荀尤敬是老派學究,不能論此中對錯,唯獨心疼那孩子每一次改革,總伴隨著毀譽參半。
“嘿喲,你說這小謝娘子圖什麽呢?”
酒樓茶肆中,之前被謝瀾安削過土地蔭戶的世家子弟,歡快地說著風涼話,“原本只差一步,就能做大玄座師,這是何等萬古流芳的名啊。倒好,非要犯天下讀書人的忌諱,想擡人上桌——這下玩砸了吧。”
對面一個油頭面郎子樂呵呵接口:“去歲北伐不也是?打勝了,功勞是大司馬的,收複的青州是朝廷的,謝含靈為首議者,最初不也被罵慘了,說枉顧國,窮兵黷武。”
“還有三吳清田,江南世家恨死了。百姓是分了幾畝薄田,樂呵樂呵,可升鬥小民的聲音能有多大,他們念的好管什麽用?”
“好好的一手牌打這樣,可惜了的,我都替這位謝娘子疼……”
幾人說得正興起,樓裏驀然沉寂了下來。
嚼舌的人擡頭,便見一群佩刀的驍騎衛踏進門檻,領頭的肖浪勁悍,一臉狠煞,視線徑直向他們掃來,嚇得酒客當場灑了酒杯。
“有什麽可惜的。”
文杏館門廳四敞,謝瀾安手拈白棋,在與謝晏冬之間的棋枰上落下一手定式外的手筋棋,對玄白和允霜的彙報不以為意。
外面會吵什麽樣,預料得到。
閨閣婦人,因為限制,沒機會也不習慣站在人前,這是傳統,也是定式。甚至此刻為了子該不該參考而爭吵的,也都是男人,聽不到人自己的聲音。要打破這個定式,所以站在了朝堂,可只有謝瀾安一個,太了,等百年後,這麽點特立獨行的意思便散了。
謝瀾安不喜歡人亡政息的故事。
前路再荊棘,也斬得出一條通途。
“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謝晏冬夾著棋子略作思考,應對一手,擡頭看向謝瀾安後,“原來這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是想我做學子的授師,助們試嗎?你這孩子,遇到事總自己扛著,這回可真嚇著姑姑了。”
廷議之後,家中的眷方聽說謝瀾安進城前遇過刺殺,好生後怕了一陣。
如此一來,胤奚蒼白的臉,上的傷勢,也都有了解釋。
謝瀾安後擺的那局棋,正是胤奚與謝策在下。自從闔府皆知是胤奚為家主擋了箭,繼謝策送去的補品之後,折蘭音也遣人去關懷胤郎君可有食短缺,甘棠苑的長史亦攜著上好的治傷藥,往上房跑了幾趟。
胤奚不是張狂的人,小郎君在某些事上相當大膽,可一出私帷,他又變回了那個純良無害的靦腆郎君。
面對主家的這份熱,他并不能坦然之,只好將求助的目投向謝瀾安。
不過那會兒謝瀾安氣還沒消全,把臉一撇,才不幫他解圍。
此刻,胤奚左袖垂斂,右手拈子,并不因為一邊臂膀行不便而顯得萎靡,下棋的神態蘊藉雋永。
謝策卻在他不不慢的攻勢下,陷長考。
一樓原先放沙盤的位置,換了錦繡春枝的屏風,五娘瑤池與夫人折蘭音一邊打茶圍,一邊看四人下棋。花貍貓百無聊賴臥在屏風底下,庭院裏,練完字的孩子們蹲在文杏樹底下,圍一個圈兒興致地看螞蟻搬糖。
謝策謹慎落了子,眼盯棋盤,上說:“只恐習俗滋深,慮始難就*。但看含靈這麽放松,莫非你已經有把握讓陛下點頭?”
燦燦春從廳門傾灑進來,胤奚拂去飄落在枰角的一片柳絮,目輕轉,停在郎雪白的指尖上。
謝瀾安坐在裏,上的雪襕雲裳溶了金。
“他需要一個中立的聲音幫他下決心。”
王翺有一句話說偏了,皇帝會忌憚強的手腕嗎?也許。可是放眼滿朝,願意站在皇帝邊為他與世家打擂臺的,也只有謝瀾安。一旦失去的輔佐,皇帝很快會再度淪為世家的傀儡——他只能同意。
年氣盛的君主,只是需要找一個臺階自己走下去。
·
“雲亨,此事你有何見解?”
外面熱火朝天地吵,皇帝居深宮同樣頭疼。這日見到回前上值的郗歆,不由問這個他從小到大信賴有加的伴讀的看法。
郗歆挽袖為皇帝將墨磨勻,回說:“陛下,臣出世家,基于立場無法指摘策舉制好還是不好,臣是男子,也無法對子同。所謂‘唯恐積重不返,狂瀾難挽,有初之萌,人君不可不慎。’陛下夙夜在公,臣不能替陛下分憂,委實慚愧。”
“這是《檄庾氏文》中的句子。”
皇帝聽到郗歆誦讀的章句,眼神微亮,“你也喜讀此篇?”
這篇出自白楚清鳶之手的文章,原是痛斥庾太後家族罪愆的,陳勍為人子,本應為長者諱。然而文中假借君王之口吐的曲折心聲,一下子契中了陳勍多年來委屈憤懣的心境。
陳勍想不到民間還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賞賜這個書生,可惜聽說此人不好名利,尋覓不見,便只有把覽文章,無事時讀上一讀。
今日經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
對于子試的建議,謝含靈立場太堅決,世家反應又太過劇烈,皇帝一直想找個沒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幹擾地判斷此事。
而楚清鳶,不恰恰是這樣一個耿介之士嗎?
人君為求耳目明達,折節下問白志士,也算一段佳話吧。
“派人去坊間尋訪楚生,”皇帝當即對彧良道,“召他宮見駕。”
彧良躬領命。郗歆放下墨條,微不可見地吐出一口氣。
謝娘子托阿兄帶給他的話,便是希他能在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說法,他可不是上趕著配合謝娘子,而是謝娘子想做的事,縱使不通過他,也會有其他路徑達。
“與其這樣,”郗歆猶記得當時阿兄板著面孔,別別扭扭的姿態,“還不如由我們來掌握宮廷的第一手向,也好對時局變化有個準備。”
郗歆的心思便簡單多了,他覺得謝娘子要做的事總不會是壞事,幫了便等于幫了朝政,那也不能算是欺瞞陛下。
宣旨公公踏小長幹裏一幢簡陋的民居,把楚家的老仆嚇了個哆嗦。
正在屋裏苦練書法的楚清鳶走出來,聽聞聖上召見的口諭,跪在地上怔忡半晌。
待他回過神,眼裏的迷茫頃刻被一片晦的鋒亮劃破。
楚清鳶穩住自己,接下諭旨,準備換上他那件最面的縐料團領文衫宮見駕,隨即想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就穿著上的半舊布登上車轎,隨聖使臺城。
巍峨九重闕,薰風自來下。當楚清鳶邁闕的第一道外宮門,不覺微微暈眩。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離他遙不可即的夢想這麽近過……然而這還遠遠不是終點,楚清鳶一路上凝神斂氣,目不斜視,為他引路的監不多言,他便絕不多問。
一直到漢白玉石砌就的太極廣場映眼簾,楚清鳶呼吸發地深吸一口氣。
眼前便是天子堂。
按規矩,白庶人只能從偏側甬道進殿。
西閣中,皇帝已遣散了其他人,通報說楚生已至,皇帝道了聲“宣”。
楚清鳶踩著一雙布鞋垂目,至正堂,餘只及掠見上首的一抹明黃,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額伏跪。
“草民楚清鳶叩見陛下。草民蒿萊弱質,微命書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銘,不勝慚惶。”
皇帝見此子口齒伶俐,沉穩不,本人與他的文章一樣文質彬彬,甚滿意。
他擡了擡手,楚清鳶方謝恩起,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張,朕讀過你的檄文,也讀過你的《北伐論》,是個有才的人。”
皇帝說到這裏,留意到楚清鳶面頰凹瘦淡白,似乎元氣不足,不轉而關懷:“朕見你消瘦,可是有不適?”
楚清鳶得天子垂詢一問,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禍。他直到此時才敢擡眼,聖上比他想象中還要年輕。
“回陛下,”楚清鳶的傷是謝演造的,之後又莫名被謝瀾安的手下半年,而今謝瀾安又是皇帝邊的第一紅人。他在右臂的作痛中,快速斟酌著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難免到一些非難……而今已雲開霧散,幸托陛下寬宏不罪之德。”
皇帝皺皺眉,楚清鳶不敢說,他卻聽了出來。
之前楚生寫文罵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黨羽哪個是善罷甘休的,必然要拿這個小民出氣。也怪他當時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後的計劃上,忽略了這一點。
如今外戚一黨誅的誅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筆糊塗賬了。
皇帝便安了楚清鳶數語。而後,那雙清雋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視著眼前的布才子,終于切正題:
“近日京中議囂然,關于謝史提出的子參試之論,想必你也有耳聞。朕想聽聽,你是如何想的。”
·
“你安排的那枚棋會為你說話?”
謝策聽了阿妹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舉著棋子要下,低頭看滿盤局勢已盡在他手,詫然擡頭看了看胤奚。
怔愣須臾,謝策就明白過來,無奈地投了子,“我當小郎君是實誠人,這故意讓子輸棋,跟誰學的?”
胤奚跽坐在龍須方格席上輕輕搖頭。
側對著他的謝瀾安,憑想象都知道小狐貍此時是怎樣一副正直無邪的面孔,一子幹脆收,完勝了謝晏冬後也不看誰,冷酷地說:“我沒教過。”
小郎君秾麗過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謝瀾安仿佛後腦勺有眼睛,話鋒輕轉:“不過——何嘗不算一種布局呢。”
謝策不由氣笑,他聽明白了,別人都是輸的不冤,到他這,變贏的不冤了。
隨即他聽阿妹回答了先前那個問題:“那人不用我教。他會為自己說話,這就夠了。”
棋子不知自己為棋,方見下棋人手段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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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陛下的問話,楚清鳶心弦微松。與他來路上猜測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見名不見經傳的他,果然與鬧得沸沸揚揚的策舉有關。
“陛下,事關國政,草民不敢妄議。”
“朕準你直言。”
楚清鳶眼前閃過謝氏郎那雙霜雪無的眼眸,目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見,以為這是謝史的圍魏救趙之計。”
“哦?”皇帝一時不解,“此話怎講?”
“陛下請想,如今朝野外所爭論的,難道不是在于子該不該和男子一樣舉才仕,而對于選拔寒人本,反而沒有太多抗議之聲了?”
楚清鳶留意著皇帝的神,“假使有人要改造一條立逾百年的街衢,那住在坊中的所有人都會強烈反對,可當此人說要拆毀這裏、夷平地,那先前改造的建議,反而能獲得人們的默認了。”
皇帝思緒豁然,“這麽說含靈是有意轉移矛頭,為了保寒人仕?”
楚清鳶點頭。
不管那名謝家玉樹心裏是不是真的這麽想,他都要在陛下面前如此進言。
只有這樣,策舉制才不會半途而廢,他才能參試,達到更進一步的可能。
至于子同試,就算施行了又能有多名額,本是無足掛齒的事。
楚清鳶為皇帝算了一筆賬,“陛下,子學不易,以經書文賦為業則更難。縱使許試,姑且算一縣之中有才二三人,一郡中二三十人,一州之也不過三、四百人……其中十有三依風俗之見父母不允,又十有三因遠途不便裹足不前,再有未出閨閣者、家有子者、弱質者,顧忌不一而足……最終能順利到達金陵的,能有幾?”
許多事若只揪著大義吵,只會越吵越一團霧水,可若用數字說話,頃刻便清晰明了。
皇帝聽完這番話,困擾他多日的癥結一下子便疏散了。
是了,他擔心的子黨的事,幾乎不可能發生,那他何必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出格,與含靈難做呢?
“故而陛下索順史中丞之請,一來可安臣心,使其竭力為公;二來可向天下昭示陛下的懷才寬廣之心,令匹夫匹婦仰陛下如日月;三來又可制衡世族,何樂而不為?”
楚清鳶越說越激昂,皇帝眉頭忽而輕,他一眼,含笑點頭:“吾子長才,解朕心頭之。來人,看賞。”
楚清鳶目爍熠。一盞茶的功夫後,先前引楚清鳶宮的侍,托著一盤沉甸甸的銀帑,前導楚清鳶走出雲龍門。
小公公一改之前的三緘其口,回轉笑臉兒恭維這位飾平平的郎君:“能得陛下親賞的學子,郎君您還是修平年間頭一份呢,奴才恭喜郎君了。”
楚清鳶的笑意還未完全流,一抹異樣覺掠過心頭,驀地定了步子。
——他做錯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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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瀾安懶散地將棋子攏回棋盒。
上輩子,正是這對君臣合謀將絕地。好啊,不是自詡君臣相知,中野得鹿嗎?
那這一世,我再送你們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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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鳶方才太急于表現自己,故而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談,卻忽略了皇帝為至尊,連他都左右為難的問題,自己怎麽可以三言兩語便看其中肯綮?
這豈不是說,陛下的思慮還不如一個學子周全。
陛下之前看他那一眼……原來是因為這個。
頃刻間,楚清鳶後背便被冷汗。小公公托著賞賜納悶地輕喚:“楚郎君,您怎麽了?”
楚清鳶視線落在那些銀帑上,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陛下既然最終賞了他,便說明對他尚算滿意,所以沒關系……沒關系楚清鳶,你還有機會。
藍青年猶豫一剎,拾起一塊銀錠予領路的宦。
他沒做過這種事,作難免生,但鄉隨俗,在所難免。“多謝公公為鄙人引路。”
“哎郎君,您客氣了,賜之,做奴才的沾沾手已經是莫大福份,小韋子哪裏配?”
侍力辭不要,卻又向楚清鳶出自己名姓,便是看中此人今日被聖上召見,他朝的前程不會短了。多結一份善緣,就是多給自己留條路。
楚清鳶便作罷,繼續跟隨小韋子沿出宮的方向走。將出外宮門,迎面看見一位穿大袖衫,持麈尾的便服中年人灑酒然走來,楚清鳶的視線與那人一錯而過。
待出宮門,楚清鳶低聲問:“方才那位是?”
小韋子斂著眼睛,言簡意賅:“王丞相之子,揚州司馬王大人。”看那洶洶架勢,竟像是進宮尋陛下討公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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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麽一來,子不了寒士舉子的擋箭牌嗎?”
謝五娘旁聽姑母與兄姊們談論國事,當聽到一節,忍不住發問。
話音才落,那邊複盤的四人齊齊回頭看。謝瑤池本膽小,當即紅了臉,可中還是有一口氣不吐不快,著帕言又止。
“你想說這不公平?”謝瀾安明白五娘的意思,語聲平靜,“沒有那麽多公平的時候。我給們爭取到這一仗,們就得去打。輸或贏不要,重要的是站出來,站到人前。反正這不會是們為自己爭取的最後一場仗。”
阿兄說的慮始難就,無非萬事開頭難。
可一旦掘開了頭,流水滔滔,何人能絕?
“阿瑤,”謝瀾安笑道,“才剛剛開始啊。”
謝瀾安極這樣笑,外面人說謝家玉樹塵絕俗冷不近人,是有道理的。而這純為高興的一笑,使關在骨子裏屬于子的致驚鴻閃現,伴隨著明,足以傾人城。
胤奚曾有兩次見過郎這樣笑。
一次是聽聞賀寶姿當街挑釁,另一次,是當看到百裏歸月的時候。
那迸發在郎眼底的幽明火種,亮得灼人神魂,仿佛這是讓生命力蓬的源泉。
胤奚跟了謝瀾安一年,都沒見郎對他出過這種坦然的笑。一定要比較的話,好像更喜歡“們”,其次才是他……其次應該能排到他吧。
這沒什麽不好。
胤奚一點也不氣餒,他常常在郎不看向他的時候,發覺謝瀾安的神裏有種連自己都未必察覺的冷,宛如神靈亙古地蔑視這污濁塵世,隨時乘風飛去。
若有什麽能燃亮冰神雪骨的芯,他會像守護一樣捍衛此。
謝瑤池的臉比胤奚還紅,癡癡看著阿姊的笑靨,口道:“我、我也想幫阿姊的忙,我學問興許不行……但有什麽我能出一份力的嗎?”
“落不下你。”謝瀾安早已想好,“還有常表妹和阮家四娘,也可以接上京了。”
時下民間流通的書籍全靠手抄,故而書籍價貴,縱使慧出衆的學子,所讀的書也有限,對高門大族裏習以為常的經義辨析與典籍掌故,未必通。
待學子們會集京都,謝瀾安準備開藏書樓,在考試前給們集訓一番。
家中的才姑姑是現的教頭,幾位娘子從旁協理——這總不算是舞弊吧。
“那麽是否可以上稟天聽,為學子們報銷京的盤纏?”人方榻中的折蘭音茶湯點,令使婢端給姑姑,第二杯給小姑,其後才到丈夫,思索著加討論,“畢竟平民家娘的地位不如子嗣,縱有上進之心,家中耶娘恐怕不舍得花銷。”
難得折氏高門之,能設地考慮到這一層。
胤奚右掌托著分到的溫熱茶盞,清峻地開口:“既然勸學,不如幹脆下敕,凡能中舉的學子,皆免家中兄弟徭役。如此一來反對兒參考的親眷,或許會為了讓子得利,反而支持——這是以利之,算不得正法。可正如郎所說,改法伊始,只能不得已而為之了。”
他曼雅的嗓音在廳中一響,被謝家人齊齊注視的就變了胤奚。
唯獨謝瀾安,還沒忘自己是怎麽中的計,他還把的服皺了,矜然轉頭看文杏樹下竊竊私語的玩。
胤奚臉皮薄,那是對謝瀾安專屬的,眼下他逸然自若,著郎的側影想了想,接著說:
“從前的察舉薦才,都是先經鄉縣推薦,再京集試。而今世家盯著郎的建策,即便朝廷同意了,也會設卡阻撓,百餘個州縣,郎鞭長莫及。莫如想辦法將參考的學子接引上京,統一作答鄉試卷,通過者,再與男學子一同考會試卷,避免有人從中作梗。”
他的聲音含有一種獨特的綺麗,有樂府詩的古韻。
單聽聲韻,已是一種,何況胤奚所提的建議,句句有見地。
謝晏冬與謝策姑侄,在心中暗暗點頭。
在場的都是自家人,他們能容胤奚坐在這裏,并不只因為胤奚為瀾安擋過箭,謝家人的眼皮子沒有這麽淺。這本已代表一種認可。
“你說得不對。”院子裏忽然響起小小的爭吵,小掃帚指著樹旁那只最大的螞蟻,認真地說,“這個是蟻王。”
“不是。”荀朧讀雜書,學小掃帚的姿勢抱臂而蹲,信誓旦旦地指認另一只翅的母蟻。
“它們不看個頭大小的,看誰能支使誰,這只才是蟻後呢。”
謝方麟靜靜聽們分辨。
謝瀾安耳聽言稚語,彎了彎,慢慢抹開新淘登來的碧竹扇骨,如同抹開劍簇,揚袖輕扇。
風起,平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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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下得盡興,茶也過三巡,議事告一段落,大家便相繼回房了。
廳裏只剩兩個人時,謝瀾安起也要走,被胤奚兩步過去輕輕勾住袖子。
“我跟郎認錯……”謝瀾安揚眉梢,就聽小郎君鼻音喁喁的,“你罰我罵我,別不理我。”
自從那日他放肆了一回,郎便對他答不理的。可夜幕初臨時,郎又會推開他的屋門,親自檢查他的傷口。
那圓潤微涼的指甲刮過胤奚創口旁的,比他傷口結痂還。
“罰你,”謝瀾安擡起羽扇般上勾的眼尾,終于舍得正眼看胤奚。豎起掌心按住他口,聽著他蓬的心跳聲,哼笑,“想得。”
樹蔭下小掃帚拍拍屁站起來,目無意間轉向門柱遮擋的廳子,看見小胤在家主大人的額心,閉著眼緩慢搖頭輕磨。
小掃帚瞪圓眼睛,腦筋一片空白,腳底下一不留神,碾死了親封的那只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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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日的朝會上,皇帝終于松口,同意謝瀾安提出的策舉選士,并惠及子。
“陛下慎重!”數日托病不朝的王丞相也不得不上殿,廷尉至今查不到他雇兇殺人的實證,王翺便還有底牌,“此事史無前例……”
他話音未落,殿外的羽林來稟,說有大司馬的急疏呈給陛下。
王翺聞聲一瞬間,心就定了。
這是他寫給褚嘯崖的聯盟信起了作用,只要他與大司馬同時施,陛下也輕易不得世家的基。
他冷笑著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謝瀾安。
謝瀾安今日學丞相的樣子,立在龍柱下半閉著眼養神,兩耳不聞殿中事。
皇帝不知大司馬此時上疏是何用意,皺眉從中常侍手中拿過折子,匆匆掃過幾行,眉眼開霽,又扔回給彧良,“念。”
王翺眼皮子一跳,便聽那疏呈上,竟是褚嘯崖擁護廢九品,開策考的說法。
假寐的謝瀾安角輕揚。
“是你……”王翺看向謝瀾安,眼裏出寒,這子早已與那褚屠達某種協議了!
他反應極快,“陛下!坊間議沸騰,民心浮躁,若您執意開這先河,那麽老臣要與謝含靈一賭!”
“怎麽賭?”謝瀾安睜開眼。
能把一介威重老臣出一個賭字,他也算黔驢技窮了。王翺沉濁的目咬著謝瀾安,一字一句道:
“如若會試前三甲中有子榜,便證明謝中丞眼獨到,本相甘願掛印辭。可若沒有,你謝含靈便辭,永不仕!爾敢應嗎?”
“阿父!”王道真愕然失聲。
“含靈別應。”郗符皺眉阻止謝瀾安沖。
舉國讀書人參與的大試,不說上千人也差不離了,能最終中舉的麟角。
子若能占幾席進士名額,已經難得,遑論在濟濟才士中搶個前三。
若是謝瀾安參加,那肯定別無懸念,冠首就是囊中之,又或者謝四小姐謝晏冬參試,說不定也能保個三甲。可此前謝瀾安的上疏上,為保公正已經明明白白制定了,凡一、二品世族中人,皆不可參與考試。
王翺分明已無計可施,耍上無賴了。
“我應了。”謝瀾安指彈笏板,輕輕一笑,覺得這趁著瞌睡遞上的枕頭就是舒服。
“不過距離春闈尚餘小一年時,這段時間丞相莫不就想賴在相位,坐觀風雲?賭注不是這樣下的,丞相上的嫌疑還未洗清,這一年間,便請暫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