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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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憑什麽你說暫退就暫退?”王道真驚了一驚, 見謝瀾安眼眸漆黑,不是開玩笑的模樣,掉頭扶住父親的手, “父親, 我們不與胡攪蠻纏!”

搏鬥中的虎豹噬住彼此命門的時候, 是誰也不能先松口的。王翺深諳此道, 他想證明謝瀾安決策失誤, 謝瀾安則想斷他後路, 雙方皆已騎虎難下。他眼下不應,方才的賭約便不作數了。

“噫,”王翺沉聲喟嘆,“若陛下也是這個意思,老臣何妨暫退以表丹心——只不過,何須明年春闈,陛下既然求才心切,中書省此時下詔,各州郡夏日開郡試, 到了九十月間,舉子便可集會京都參加貢院會試了, 這豈非更符合謝中丞的心意?”

朝臣們面面相覷。

兩邊方才還鬥得烏眼似的, 丞相怎麽又急著幫謝瀾安促此事了?

殊不知王翺也是左右為難, 可不要小覷陳郡謝氏的家學底蘊啊, 真給謝含靈一年時間, 天知道會不會教出一個能問鼎三甲的狀元。

謝瀾安一眼識破丞相的算計,儇挑眉頭,不羈得很:“秋闈或春闈,只差三個月而已, 丞相這麽擡舉我,連年都不敢過完?”

其實拖到明年開科,對謝瀾安反而不利。

夜長才夢多,如今北尉在淮河以北蠢蠢,說不定何時便會揮師南下。倘若兵燹波及淮南,影響民生,這推行不易的第一屆恩科說不定便要取消了。

王翺沉臉不應,謝瀾安順水推舟,笑意得逞。

王翺一見謝瀾安臉上的神,便知這是兩頭堵。

——如果時間定在明年春,的準備就更從容些,如果定在今年秋,策舉的意外便小些。無論怎樣都不吃虧。

可知道歸知道,王翺終究只能賭自己確信的判斷,這半年時間,一定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個天才,可誰又能預料胡人究竟會不會南征呢。

一時的憋屈不足掛齒,只要半年後……王翺冷冷注視謝瀾安,想象著這個狂妄的郎到時候黯然辭的場景。

接下來的日子,便由中書省,史臺,聯合禮戶兩部商討開科的細節。首要一事便是選定主考

謝瀾安舉賢不避親,說:“座師之位,非國子監荀祭酒莫屬。”

尚書們經過討論,找不出反對的理由。不管論學識還是問品德,荀夫子都是當仁不讓的名宿。不過又有人提出新的問題:“既是荀祭酒主考,為保公正,他的門下弟子是不是應該避嫌?”

此前皇帝想讓謝瀾安做座師,正因為執意為子謀,才避嫌不就;之後謝瀾安又提出了一二品世家子弟不得參試,也是因為世家本就有世襲蔭的傳統,待遇已過分優厚,要士人為寒人避嫌;那麽到了桃李滿江左的荀夫子,他要不要避嫌呢?

謝瀾安不同意。

的老師風霽月,絕不會徇私舞弊,的師兄弟們憑真本事考中,那也說不得不公。

若要防止非議,可以讓荀門生徒在別院參試,反正最終都是糊名判卷。

“還是避一避的好。”不想荀尤敬得知此事後,主替弟子們做了決定,“這一屆的恩科,老夫門下記過牒名的學子,便都不參加了。”

謝瀾安還要爭,荀尤敬慈地看著自己的小關門弟子,耐心安:“你不是說了嗎,世家子,名門嗣,他們的優待已經夠多了。即便不參加,他們頂著老夫學生的頭銜,也能在金陵謀得不錯的前程,可他們若都去參考,恐怕進士榜半壁名額都要被占了,這對沒有名師指點,僅靠自己寒窗苦讀的寒士來說,豈稱公平?”

“可老師的弟子中也有寒人,他們能有今日的學問,也是靠自己的毅力苦讀來的。”謝瀾安眉頭依舊鎖。

旁人譏無所謂,反正可以找機會反擊回去,但有人想讓老師吃虧,不行。

謝家人的護短不是說說而已的。

荀尤敬看著煩躁地開闔扇子的小娘,笑瞇起眼:“含靈,你能為寒人力爭,難道老夫門下便都是些不識大的混賬嗎?若有為此心懷不滿之徒,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學生。”

老師心意已決,謝瀾安竹扇卡在虎口,只好悶聲說:“若有這樣的人,老師趁早剔了他學名,他還能報名參試,也算因禍得福。”

小弟子怕做先生的為難,難得說笑逗人,荀尤敬給面子地哈哈一笑。

只是他眼角的笑紋藏著苦,心裏疼的還是含靈錯失了坐鎮科場的殊榮。

他從陛下那兒看到過謝瀾安草擬的試題。

當時荀夫子一見那些策問,中立即騰起一陣驕傲——阿靈出的題目平實而不虛浮,通暢典籍,切合時政,立意又高遠,已經備文宗大師的腳了。

“呈給陛下的那些題目,是你徹夜不休琢磨出來的吧?”荀尤敬了解自己的學生,要麽就不做,要做什麽便廢寢忘食做到最好。

丞相在廷議上說心懷私利,他的學生有何私心可求呢?含靈唯一的私心,就是一片天公地道——真心要為這個國家選取優良的人才。

只可惜這些心如今都用不上了,但作為參考,卻能讓上了歲數的荀尤敬省下不心力。

老夫子就是嘬著牙花心疼。

謝瀾安卻以扇點額,笑暮春的好天氣:“福持靈慧,近日越發長進了,不輸含靈小時。開了這個頭,老師,等福持再長幾歲也可參加試了。”

·

史中丞眼裏不得沙,在的督促下,開科制詔很快擬好。呈給皇帝過目後即張示都城,發往各州,再由州治下達到各個郡縣。

禮部規定的試時間,便如前丞相所說定在郡試于夏,會試于秋。

急雖然急了點,但腹中有真章的學子不怕臨時抱佛腳。加之謝娘子和王丞相當朝打賭的逸事不脛而走,更為寒人科舉增添了一層傳奇彩,各地的白庶士爭相踴躍,迫不及待報名應試。

而就在下詔第二天,一篇朝堂論辯的文章悄然流民間。

上面記錄的正是謝瀾安為了給天下寒人子開科,舌辯群儒的場景。

沒人知道這篇廷文是從哪傳出來的,開始也不過是幾張不起眼的手書稿,隨即一傳十,十傳百,金陵學子很快自發地爭抄起這篇雄文,殆至人手一篇。

“其文有氣,浩然之氣!”寄居在普濟寺側殿的寒生鄺逢辰,手捧抄錄的辭章與三五同窗激地討論,“氣韻鏗鏘仿若飛流激下,文慷慨又如霞蔚雲蒸,這場廷辯可當一篇策論觀!”

單是咀嚼文字,已經能夠遐想那位謝娘子在朝堂上以一當萬,力排衆議的風姿啊。

“阿兄,”家裏池塘邊,郗歆彎看著坐在胡床上釣魚的郗符,神兮兮地問,“是你傳出去的吧?”

當日朝會上,有膽子把朝堂之言往外洩的,又有能耐默得出全部廷議容的人,一只手都數得出來。海東青在府宅的上空回翔游戲,郗符架著,一時沒搭理他。

不出片刻,郗符手中的竹竿微微一抖,他驀然揚竿,一尾草魚甩出一弧晶瑩的水珠破池而出。郗符不知想到什麽,輕嘖一聲。

“聽說謝府裏門客養的魚都是金鱗的,還真當寶貝寵了。”

郗大隨手把魚甩回池子,撂下竿子不以為意地說:“總要讓世人知道為此做過什麽。”

愚者搬山只因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毅力,便能上蒼,被人傳誦。而勇者劈山往往只有驚鴻一現的一斧,連飛鳥白駒都未必見過。若無人傳說,誰會知道那樣單薄的軀,也有破開千年迷瘴的力量。

自己不覺得執斧的手疼,是的事。可他郗雲笈不是好脾氣,容不得濟的人跟著不痛不,飲水不思源。

“我不是幫。”郗符輕哼,“閑著沒事幹。”

·

“亦餘心之所善……雖九死其猶未悔。”

小長幹裏,在楚清鳶被聖上召見之後,每日都有人來慕名拜訪。老仆覺得郎君終于苦盡甘來了,將庭除收拾得幹幹淨淨迎客,楚清鳶卻寵辱不驚。

清瘦的青年著手裏薄薄兩張紙,找出屬于口吻的那部分,反複誦讀,眸迷深,“值得嗎?”

眼看恩科推進得如火如荼,王道真在家裏幹著急。

父親掛職的時候,曾向陛下舉薦由他代任丞相之職,不出意外地被謝瀾安反對了。皇帝最終也沒定下代丞相的人選,只說軍國之事由兩省與史臺共參。

“如此謝瀾安便有副相之勢了父親。”王道真心中火盛,連麈尾都顧不上拿,“難不我們就眼睜睜看著邀盡清名嗎?”

開科取士真的話,天下的寒人都要謝

王翺穿著水田道,趺坐在沉香霧中皺眉,“你還是戒不掉浮躁的脾氣。”

丞相府的詹事看看老相國,再看看小大人,轉著眼珠給王道真出主意:“郎主稍安,屬下有一愚計,倘若那些學子不了京——那麽謝大人的賭約,不就必輸無疑了嗎?待人走茶涼,人去政息也就順理章。”

王家在江左三代經營,試問哪一州沒有帶門生?天南海北的學子想參試都要先在家鄉衙門報名,想從中作,還不是手的事?

王道真目倏爾銳亮起來。

王翺雍容地閉上眼皮,仿佛沒聽見這些話。

“你們帶上驍騎衛,”隔壁府裏,謝瀾安正對滿院子的衛下令,“親自下到各郡縣去接趕考的學子。”

“記住,驍騎衛為輔,你們才是我的耳目。”謝瀾安立在檐下的廊道上,襕浮白雪,朝這些心培養出的武衛一個一個看過去,“那些子的安全由爾等全權負責,誰管的地方出了問題,誰就不必回來了。”

除了留在荊州銳營的人,撥雲校場裏百餘名衛悉數在此了。君擺明了態度,大家便知道茲事大。

賀寶姿領頭立下軍令狀,衆衛齊呼:“不負郎!”

胤奚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郎神罕見地沉肅,猶豫了一下。

他從未向郎主請纓過外出辦事,他離不開。但眼見謝瀾安對外阜學子的安危如此上心,若非他上傷未好全,他也想去盡一份力。

他的心思全擺在臉上,謝瀾安猜都不用猜,了下眉心說:“你安心備考,你是謝府出去的人,不許丟我的臉。”

話是玩話,謝瀾安從未給胤奚規定過目標名次之類的東西。可平時與小郎君玩笑兩句便能放松心郎,今日卻仍未松開眉頭。

胤奚勾著的手指坐在人闌,自己站在旁側,彎為謝瀾安輕額角。“郎也有怕的事嗎?”

“我怕,”謝瀾安在胤奚緩的手法中舒服地閉上眼,“人命關天。”

不懼豺狼如刀矢,只怕人心似水流。

·

“阿耶,您聽說擺?陛下開恩科咯,啯哈會試子也能參加!”

湘州,長沙郡下的秋池縣,才過十六歲的高稼激地從外跑回家,向做鄉學先生的父親興沖沖地分這個消息。

不到一個月時間,朝廷開科會考的消息便傳到了大江南北。民間人人稱奇,都說邊淮之南要換青天了,有句謠說得好,“朝堂有個謝瀾安,子也能考大”。就連不諳世事的孩嬉戲時,也能拍著手唱出幾句。

可父親的反應并沒有高稼預料的那般開心。

阿娘也在屋裏,聞言將手頭的繡活放下,看著言又止。

“……怎麽了?”高稼臉上的笑淺了幾分,勉強仰著角說,“哥哥去年過了郡試,已經是秀才出,如今只待上京會試。那求賢詔上說了,學子可以上金陵統一參加謝娘子主持的初試……我的學問不比哥哥差,只要哥哥上京的時候帶上我就行。”

高家不是什麽大富之家,但高稼知道家中的生計并不差。

阿耶是鄉學的授書先生,九品選制沒廢的時候,郡裏選良家子評孝廉,阿耶都能說上話的。

所以家裏這些年的束脩就沒斷過,并不存在父母偏心,舍不得出錢供上京的問題。

高稼和比年長三歲的阿兄,從小一齊在父親跟前讀書,的記心比兄長還好,這些耶娘都知道。

若說擔心從沒出過縣城的路上不周全,不是還有阿兄照顧嗎?

兒期盼的目中,幹咳了一聲:“這個……這考試你莫去了。”

“為什麽?”高稼天真地睜著眼睛,“阿兄的秀才試都是我替他考取的,他能去,我為什麽不行?”

“崽伢子!”不提此事還好,高稼話音未落,婦人“噌”地一下站起來,捂住兒的,“關系到你哥哥的前途,還敢胡說!不是讓你爛在肚子裏嗎?”

也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看院子,轉將屋門關上,指著高稼厲說:“替考被查出來是欺君大罪,要下大獄的!你想害死哥哥不?你還想去參考,京都水深吶,你若考得比誠兒還好,不是有心人起疑嗎。一個閨家家,淨日瞎想什麽,安生在家待嫁吧!”

高稼如墜冰窟。

先前還奇怪,阿耶是塾師,怎麽會聽不到學政改革這麽大的風聲,還要自己聽說了回來告訴他們。原來,家裏早就知道了。

只是瞞著一個。

淚珠從高稼眼裏一顆顆滾落,掉在捂著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厲的男人,不是那個慫恿換上哥哥的服,墊起高靴,挽上頭發去替考,過後欣喜地的頭誇有出息的阿父。仿佛不認識他了。

為什麽呢……我不會妨礙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發他,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只是想憑自己的本事去闖一闖……高稼用力掰開娘親的手,所有不甘化一句:

“我就要去。”

從小到大沒指頭的父親,給了一記響亮的耳

·

豫州,南梁郡。

蘇霖看到城門口的告示,按捺著激的心回到客館。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鐘,便去馮家辭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馮老爺雇這位西席娘子教導自家三個兒,已有一年多時間,夫人對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詢問緣故。

素來穩重的蘇西席破天荒紅了臉,赧笑著回答:“實在對不住貴府,我看到朝廷下發的詔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試一試。縱使不行,能遠遠見一面那位傳說中的謝玉樹,也于願足矣。”

沒想到馮老爺聽後掌大喜:“行!先生怎麽會不行?我家那幾個小皮猴都稱贊你的學問是極好的。那示我也看到了,說這次考試連商戶子都可以參加,只可惜馮家沒個男丁……不過沒關系,先生若能中舉,他日提攜一下你昔日幾個學生,不也是一樣嗎?”

馮老爺想法天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陣,當即決定以蘇霖的名義送五匹良駒去青州,幫報上學名,就當作這一年來用心教導三的報酬。

蘇霖正擔心自己流寓不定,報名時戶籍出岔子,得到東家的資助激不盡。

拜謝馮老爺,同馮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門口過了手續,次日收到衙門點了紅的學帖,便簡單收拾好行囊南下。只消在六月前到達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趕得并不急,到了黃昏,便歇在客棧驛館。

慶幸謝大人細心,還派人在沿途設下了無償住宿的代館,且只收有點紅學帖的舉子。蘇霖這日向晚來到一館閣,借著館外的燈籠,看見那櫃臺後是個梳著髻的溫文婦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學帖住。

穿過前堂走到後面的敞屋,蘇霖才進門,便聞到一陣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蘇霖這才發現這裏已經住了十幾名赴考子,發飾或梳髻或梳辮,大多是和一樣囊中的同仁。但每個娘臉上都閃爍著興采,互相探討著學問,氛圍倒像個學塾。

到了就寢時,大家都睡在一張大通鋪上,雖然擁了些,卻能多容納些學子。蘇霖睡前將學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夢鄉。

睡眠淺,睡到夜半,半夢半醒間恍惚覺得有只手在枕邊,還沒等完全清醒,忽聽有人迷迷糊糊地說:“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個黑影……”

另一名娘低呼:“咦,我的學帖不見了!有賊!”

蘇霖猛然清醒,探手去自己的學帖,同樣不知所蹤。一下子坐起來,看見屋裏南牆上開的窗戶敞著,正要下地,突聽門扉傳來一陣鐵鏈嘩啦的聲響。

有人從外面落了鎖!

屋裏登時了,蘇霖赤足下榻去推門,大門紋。睡在旁邊的南譙才到桌邊點蠟燭,才發現那火絨是的。

壞了。蘇霖在一片驚慌的呼喊聲中冷汗,這裏本不是謝大人安排的宿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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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地區雨水多,夜郎郡的東曹參軍王爽才從公署下值,來不及撣去袍肩襕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話驚在原地。

“夫人要進京參試?!”

景若在人榻上輕拍著才哄睡的小兒,用不滿的眼神示意夫君小聲些,而後認真注視這親六載,與他不算裏調油,也算相敬如賓的男子,點頭說:“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著依舊年輕貌的妻子,不知腦筋搭錯了。他滯了一下才說:“夫人又不是學生,怎麽突然想起這一出?再說,咱們寧州偏一隅……離上京十萬八千裏,你哪裏得了舟車顛簸之苦?”

他幹笑著將目轉向妻子懷中的小兒,自己也湊了過去,覆住的手背,“孩兒也離不開你。”

景若靜了一晌,緩緩道:“阿蜻漸大了,阿麒也斷了,家中有傅姆,還有夫君在,我不擔心。家用有餘,總不會了我的車馬費。”

“我不是這個意思。”王爽見妻子竟是當真的,燥悶地一把扯松帶,腮邊棱了棱,還是忍不住不吐不快:“這次天家開科,實是京裏的王丞相和謝瀾安鬥法,還不一定是怎個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謝氏閑的瞎起哄,夫人摻和什麽?你時是過蜀中名士雲何往的指點,可這都多年了?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後宅,看看書解解悶便罷了,怎能拋家舍業如此不負責任?還是說,你堂堂別駕千金,一直覺得嫁與我這區區縣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浮華的秦淮京結那些倜儻俊彥?”

景若拍子的手停了,微微睜大秋水橫波的目。

從未如此想過,也從不知向來溫存的丈夫心中會如此作想。

的確,已經出嫁多年。旁人豔羨家庭滿,兒雙全,自己卻不知從何時起,年的脂珠釵變了日複一日的沉悶狄髻,常常夢回年時游覽過的名山勝水,醒後面對的卻是夫人間勾心瑣碎的人禮往。

王爽曾攜著的閨閣詩作向同僚炫耀,自誇他有一個才氣縱橫的妻子,可當真正想去搏一方天地,他卻刁鑽地認為要紅杏出牆。

“出去。”景若婉的聲裏含著慍怒,“郎君言語污耳,我不忍聽!”

“好好,阿景別生氣,是我說錯話了……”人薄怒亦有一番韻味,王爽立即向妻作揖道歉,不再提阻攔之言。

當晚,他甚至主提出幫夫人收拾行李,似乎自己轉圜想通了。

景若微覺意外,也未多想。到了次日晌午,才安排擺飯,大兒突然領著弟弟進來,跪抱著的膝蓋大哭:“娘親不要我們了嗎?我不想每天見不到娘親的面,娘親不要走,不要走!”

三歲的阿麒也懵懂跟著哭,學著不知誰教的話:“阿麒要聽阿娘每晚給我講故事,阿麒怕黑,阿娘抱抱!”

孩子們撕心裂肺的哭聲,讓景若潸然淚下,這是上掉下的怎能不疼?氣得抖如篩糠地擡起頭,看見神清氣爽的王爽溜著門邊進來。

“我是願意讓你上京的,”男人和善地說,“可孩子們離不開夫人,就不走了吧。”

·

近來江州尋城最大的風月坊醉仙樓,出了一件新奇事。

史中丞謝娘子提議策舉取士,這風順著秦淮水吹到了江州,有多讀書人報名不知道,但醉仙樓卻打出“花魁進士”、“香榻狀元”的名號,招徠不貴人的顧。

“我們這兒啊,有名的詩姬名喚蘭芝,誦風月,不輸玉樹呢。”

老鴇親自倚門賣笑,雖沒指名道姓,卻也含沙影:“爺們折不到金陵城的名花柳,莫如到我醉仙樓,近一近咱們‘風月史’的香澤吶。”

三樓的天字號房裏,醉仙樓的幕後老板恭敬地坐在一個眼角細長的年輕男人對面,一個勁兒用帕子拭額角的汗。

年輕人坐得住,形虛胖的老板忍不往問:“……爺,那畢竟是陳郡謝氏……這般行事,不會惹上麻煩吧?”

“又不是傷人害命,”那男人悠悠一笑,“苦命人為了糊口戲謔兩句罷了,能有什麽麻煩?”

這個咬不死人惡心人的主意,就是這個人出的。他不過是城中令尹治下主簿邊的幫閑,令尹接的是治中從事的令,從事又著太守的管,太守上邊有刺史,至于一州刺史與京中哪位神仙來往,便不是他們這些小蝦米夠格猜的了。

“一個人想邀賢名不容易,想壞名聲,還不是眨眼間的事?”

樓下老鴇喊累了,便換水的姑娘繼續招搖。老鴇扭著腰肢回房間,卻見青嫋抱著一個匣子正在門口等

這主兒可是樓裏真正的花魁,本是家道中落的京,不僅長得勾人魂兒,琴棋書畫也是無所不

青嫋抱的那個嵌螺鈿匣子老鴇也認得,是攢了好幾年,想給自己贖的傍錢。

老鴇乜著眼推開房門,先給自己灌了杯涼茶,也不看青嫋,膩聲膩氣道:“怎麽,想明白了?願意拿上出清白的名牒,去金陵走一遭了?”

青嫋在這消息竄通最靈便的風月場,心明如鏡,“老板想讓我拿著僞造的份去參試,再在我試後,揭穿我的伎子份,好讓那位謝面掃地,為天下人恥笑。”

“我不會去的。”

頂著那張塗著厚看不出本來的臉,擡起芙蓉的雙眼,無悲也無喜。

“那位謝史是好人,行的是好事,求嬤嬤,別這麽壞。也求嬤嬤別再讓樓中的姐妹說那些不耳的話了,青嫋願將這些家全給嬤嬤。”

“呵,原來我們樓裏出了位清高聖潔的君子!”老鴇奇異又好笑地打量青嫋幾眼,“你方大小姐見過那位謝史嗎,一個天上仙子,一個泥裏殘花,也跟我這兒攀上了!是好人?你花媽媽這輩子就沒見過一個好人!再說你求我,也拜錯廟門了,真當我能做得了整個醉仙樓的主不?”

出本家姓名的青嫋臉煞白,花媽媽偏往心上紮刀:“這些錢不是你攢來贖的嗎,為了當君子,連都不贖了?”

青嫋濃長的睫羽猛,瑟瑟如同過不去冬天的蝴蝶。

即便攢足了錢,這些人真會放走嗎?

也曾讀聖賢,也曾知廉恥,金陵流傳出的廷辯文章,抄過一份……其中最令青嫋容的一句話,是那個天上人說:我若倒行逆施,求天地開眼誅我灰飛煙滅,否則便請垂天之恩,濡沫枯鱗,照惠寒

沒見過,但如自己這般卑賤的人,亦敬佩

青嫋抖著聲音笑出一句話:“嗯,不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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