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是個皇子, 倒不大好辦了。”
謝家二爺斜倚靠幾,輕搖鵝扇,慢聲道。
謝瀾安留在宮裏這一夜, 除了百裏娘子支撐不住小憩了一個時辰, 府上的當家人和幕屬們就沒怎麽合過眼。謝瀾安天明而歸, 告知衆人宮中發生種種, 包括皇帝的荒誕想法。
文杏館晨微熹, 側首披氅而坐的百裏歸月聽了謝二爺之言, 眸沉著,啞聲開口:“下屬之前的建議,君可認真考慮一下了。”
謝瀾安換了幹淨襕袍,坐在謝逸夏對面。
神莫測地著把紫竹明小扇,開開合合,一時沒答腔。
謝策和楚堂在下頭迅速對視一眼。
胤奚負手抱刀,倚在屏風邊,條清肅修長。仿佛怕眼裏的狠驚到誰,聞聲未擡睫。
屋裏一時更靜了。
謝策不知百裏娘子對阿瀾提過什麽建議, 但他聽出了父親話裏含的意思。
皇帝立瀾安為後,莫說瀾安不會屈就, 就是謝府上下也都不會答應。皇帝有心和談在前, 癡心妄想在後, 已然顯現出不德不智。
瀾安怕陛下越過再發無腦詔令, 調驍騎營守宮門, 首為自保,次是把控,是與皇室撕破了面。
路走到這一步,退是無法再退了, 端看“進”到何種地步。正逢皇子降世,謝家此時較為穩妥的選擇,是舍棄輔佐這個不的皇帝,轉而扶立主,攝政南玄。
父親卻說,陳氏江山後繼有子反而難辦。
這個孩子所妨礙的,只能是……想要換立新朝之人。
謝策一瞬肝膽俱張,長久以來盤踞在他心頭的擔憂,終如一道詭影浮出了水面。
青年人沉眉思索頃,忽向父親鄭重揖手:“阿父,謝氏心貫白日,豈能謀篡!此事要三思。”
謝家大郎為人清溫敦,骨子裏還是信奉君臣禮樂秩序的。而今謝家調兵自保,可以說是被形勢得不得已而為之,周公攝政,尚有可辯。可一旦謀朝,不止清名盡毀,還會被當各路藩鎮勢力的活靶子,如何得以萬全?
“阿妹。”謝策袖挾清風,看向謝瀾安,“及進士第者,皆有志忠純之輩,也最落筆如刀。你當初為國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國之名……一朝風雲變,你如何拗得過讀書人的悠悠之口?”
他說著閉了閉眼。阿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負一高、一世清名啊,這一步邁出去——
這一步邁出去,千古史筆,會怎樣斫書?
謝瀾安眉睫輕斂,似在深思。
只不過想的并非什麽清名得失,而是勝算幾何。
阿鸞要殺陳勍,那是氣頭上的話。皇帝一死,紙裏包不住火,各方藩王立刻會像嗜腥的隼蠅一樣擁京城,爭奪皇位。無論誰坐龍庭,都會有人不服,繼而便會發展各路軍閥再招兵納寇,以壯實力,互相攻鬥。
到時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場浩劫。
所以與其弒君,不若挾天子以令諸侯。在京中歸謝瀾安調的兩萬餘軍,有信心能制住其餘軍與林衛。
然眼下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
楚堂適時道:“大司馬還在金陵。”
因謝逸夏在堂,除去百裏娘子弱座,這一衆小輩都是站著的。楚堂在沙盤旁踱了兩步,從另一個角度考慮現今的局面:
“軍一,褚嘯崖聞信後必然也。郎手上的軍兵力,能與京畿兵力持平;二爺在荊州的兵力可威懾京師,卻不好大規模調,否則敵的西北線便會薄弱。倒是大司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調靈活,那可不是個心忍之輩,屆時三方撞上……”楚堂轉眸向謝瀾安,沒有十分把握地低問,“鹿死誰手?”
“你忘了,”百裏歸月一針見地指出,“君還有銳營與部曲,還有錢塘阮氏與山越帥的支持。”
楚堂搖搖頭,他沒有忘,只不過,“如此一來,三吳之地便也了。”
阮氏是謝娘子的母族,固然能舉兵聲援,然江南的其他士族,之前被謝瀾安清田刮去一層皮的,不在數,怎見得個個服?
倘若這些門戶抱起團來抵抗,又是一層麻煩。
到那時,謝娘子費了許多心才落實的田政穩固,便功虧一簣。
“那就殺。”
一直沒吭聲的胤奚,從齒裏咬出這三個字。
男人濃長的睫覆著與周如出一轍的蕭冷。
皇帝是郎的威脅,褚嘯崖何嘗不是。既怕褚嘯崖阻撓郎的登頂之路,那麽,索如皇帝所願,趁褚嘯崖在京,先取了他命。
“郎將銳營借我,我這便去圍殺姓褚的。”
“北府之衆,皆當叛軍理。褚盤能接收多收多,餘下的,我為郎守城北,絕不令一卒踏金陵。”
憑什麽郎過往的功績,在此時都為要顧全的大局來為難?一心想要邊關死人,金陵,謀算著上戰伐謀,兵不刃,可皇帝在幹什麽?
這些原本都是一國之君的責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為謝含靈以開道!
謝策見胤奚滿臉掛著殺機,哪裏還是那個微言大義的文狀元,急得皺眉:“如此一來,我朝與北朝,又有什麽區別……”
所以說尉遲太後的這份大禮,回得真絕。謝瀾安聽著你一言我一的爭辯,合了扇骨。
尉遲太後是人,這是個厲害人,在隔著疆界線與南朝第一權臣的幾次鋒中,敏銳地找出了謝瀾安的死,也正是在這兩個字上面。
謝瀾安憐惜人,從未掩藏這一點。
北尉不知死而複生的腳,卻差錯押對了注。謝瀾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羈,但此生唯一執念,便是不想見生民白骨堆,不忍見子再糟踐。
形勢急轉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時那一句“公主和親”,在和皇帝之間埋下了分道揚鑣的禍。
謝瀾安當時不是沒察覺——如果能更圓融一點,念頭轉轍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應皇帝和談,就能破掉這一局。
但謝瀾安,就是哪怕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與世為敵的驕傲。斂鋒謀劃了九十九步,卻不願意因“顧全大局”的理由,將無辜子擺上賭桌,屈從這最後一步。
這是的缺點嗎?百裏歸月不這樣覺得。
如果天無的謝瀾安上,連這一破格爭天的人氣兒都沒了,憑什麽拿命為君謀劃?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謝瀾安,包括在荊州統帥做主的謝逸夏,都等待著的決定。
謝瀾安一夜未眠的眼睛裏明熠熠。
對手以為,會縛于自己的原則嗎?謝瀾安的目過朝傾灑的北窗,遠著皇宮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著一張棋盤,與穩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婦遙相對視。
邊漫出一淡薄的笑,說:“那就鬥一鬥。”
“請叔父速調一萬親騎京,駐紮京城南北城門外,防範北府軍異。”
親眼見識過叔父訓練騎兵對撞,只要褚嘯崖不敢把全副家投金陵,那這只藏起來的荊州騎隊,足與同等數目的北府鐵騎對抗。
“銳營由戲小青統領,紀小辭為副將,配合驍騎營行事。召撥雲堡部曲伏于石頭城外,由胤奚調配,作奇兵待時而。”
謝瀾安轉眸看胤奚一眼,不輕不重,宛如解凍的春水輕易漫過了堤岸。
說:“戒躁勿怒。”
胤奚迎著眼裏的粼粼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煙草,順從地伏在地了。
“沒有郎的命令,”他按捺著自己,“我不擅。”
“不,”謝瀾安卻道,“我給你見機應變之權。”
今形勢變幻莫測,如果事事都等著向與二叔請示就太遲了。需要適當放權,而這個彌上馭下的人選,必須有極其出的定力與判斷力。胤奚與賀寶姿、玄白允霜不同,他雖是栽培起來的,卻不是的下屬。
他們二人,是心有靈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鋒利無前,也會以的考慮為先,便是束得住他的寶鞘。
胤奚一靜之後,俯首稱諾。
不止如此,謝瀾安又請謝逸夏立即向朝廷上書,要求接收丞相的任令文書。
陳勍不是很想讓二叔做丞相嗎,而且還是宮宴上當著衆臣的面親口說的,想賴都賴不掉。叔父有了這個份,控制中書省的詔令擬制,就是名正言順。
于是乎綰妃才在太極殿為陛下誕下大皇子,未等群臣同賀,三公九卿便聽到了謝瀾安叔侄強勢把持朝政的風聲。
以驍騎營為首的三營軍,將皇城圍得水洩不。褚嘯崖得知消息,說意外卻也不甚意外。
文人有句武詞兒,懷利刃,殺心自起。
褚嘯崖與謝二同為統領十數萬兵甲之人,誰不知誰肚子裏的算盤?這些年,褚嘯崖一直分出一只眼睛盯著荊州,就是因為知道那謝二絕不是個省油的燈。
可笑謝逸夏常年以風流不爭示人,江左清流還對他萬分推崇。如今怎麽樣,褚嘯崖這個冠著“狼子野心”的軍閥還未,謝家卻先顯了不臣之心!
大司馬自不肯眼看覬覦多年的果實,被旁人摘去,他迅速調集兩萬北府軍,封住金陵城門,自己暫在東城的府宅中,靜觀其變。
“父帥,”褚豹嗅出了風雨來的變,興的眼裏暗含殺戾,“皇子誕生,謝家這是嫌‘丞相’的位置不夠高,想廢帝扶,做攝政王不?他們不是一向以革新救弊為己任嗎,怎麽突然不裝清高了?父親等朝廷賜九錫,等了這些年,尚且未進一步,謝家憑何覺得他們可以搶先一步!”
褚嘯崖也有幾分想不通,之前謝瀾安還在為皇帝盡力調和,怎麽突然便生了嫌隙。
可不管怎樣,他們君臣生隙,便給西府與北府聯手騰出了可能。
褚嘯崖髭輕揚,修書一封,命親兵送至烏巷謝小娘子手裏。
·
朝中一連罷朝數日,一直到了元宵節這日,宮中愁雲慘淡,全無節日氣氛。
陳勍看到謝逸夏那封請任丞相的折子,深深會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覺。他不敢應,也不敢駁,不敢把人繼續留在金陵,卻更加不敢放。
陳勍到此時終于醒過來,他對謝含靈的坦白,是不合時宜的。這便是謝家怒的後果。
可是,那褚嘯崖不是同樣提出與謝含靈結兩姓之好嗎,而且還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自己的初衷明明是替解圍,為什麽對褚嘯崖的冒犯沒有反應,反而他一提,謝含靈便刀戈相向,鬧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難道在謝含靈心裏,他堂堂國君,比不過一個大司馬?
陳勍心郁悶而驚惶,收獲長子的喜悅,也被兵甲圍城的威脅沖得然無存。向外的詔書傳不出去,陳勍坐在永寧宮的暖閣,只覺周寒冷。
新生的嬰兒在襁褓中哼哭,陳勍聽得心煩,讓傅姆將皇子抱下去。
他著榻上閉著眸不看他一眼的蓉蓉,默了默,為掖了掖錦被,抿開幹的:“你沒有話想問朕嗎?”
蓉蓉睫輕,久到陳勍以為睡著了,緩緩啓口:“綰,牽絆也。從臣妾與陛下相遇的那一面開始,陛下便想利用我、利用我與謝大人之間那點微薄的,絆住。這一切一直在陛下的計算之中,不是嗎?”
一年的歡時,浮掠影。綰妃的聲音在四妃中最為甜,可今日,的語氣疏離而悲冷,比起怨恨,更如心死。
陳勍自嘲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睫,地著那張他親過憐過的臉。
“那麽妃呢,朕當真是你第一個鐘的人麽?‘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蓉蓉的閨房裏,至今還藏著親手為謝含靈繡的荷包吧?”
蓉蓉豁然睜眼,那張本就蒼白的面容,瞬間褪盡。
誕下孩兒後,本就將養得不好,下一直瀝,盡日靠著喝藥維持。那句話在耳邊炸響的一瞬,蓉蓉驚坐起,只是眼前金星迸,竟坐不起來。
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鬢,含著恥又驚怒的聲道:“您、您調查我……”
陳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調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專寵一人呢。
“所以說你是最適合朕的枕邊人啊……”
他握住蓉蓉的手,“謝含靈做男人時,騙煞多,謝含靈換回裝後,又迷倒幾多兒郎。這是什麽樣的緣分,讓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與同一人。所以,咱們三個團圓滿在一,有何不好呢?”
蓉蓉聽得骨悚然,只覺皇帝在說瘋話,掙紮著要出手,卻掙不。
寶興見形不對,咬牙跪在腳踏旁叩頭:“陛下,娘娘在月子裏不能傷心激,奴婢求您……”
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掌就落在臉上。
陳勍收回手,平靜地平袖管,眸轉回蓉蓉臉上,又是一脈似水。“就說你病了,讓進宮來看看你,好嗎?含靈那個脾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可聽說是你,一定會來的。”
“陛下!不可!”蓉蓉不敢設想,皇帝將瀾安誆宮中後會發生什麽,雙手并用,終于在衾被下掙了陳勍的桎梏。
的眼淚與虛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啞:“為何一定要強求……算臣妾求您,您放過謝大人吧。讓做個前朝臣,盡心地為陛下分憂,不好嗎?”
陳勍眉頭抖了一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現出來的仍是那種無奈又嘲諷的神。
他活得多失敗啊。連為他生育子嗣的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後,産生的念頭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寵,而竟是大度地替對方求。
“蓉蓉,你該擔心的是,會不會放過我。”
·
陳勍離開永寧殿,回到政事堂,總錯覺閣子裏還留著一腥味。
他命彧良打開一扇瑣窗,通一通風。
隨著沁人肺腑的冷風湧進來,帷幔飄忽,候立在門邊的楚清鳶裾也被吹。皇帝將他召到跟前。
“驍騎衛圍守宮門,卿家有何破局之策?”陳勍的聲音裏出疲憊。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謝瀾安控制了中書省,但到底皇伯父與大司馬還在京中,諒謝家還無法一手遮天。當務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將命令傳遞出去。
從前陳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鐘意謝含靈,皇帝便不敢冒這個險了。
而這名他欽點的黃門侍郎,為人聰明,屢有奇文,說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鳶聞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陳勍眼皮輕跳,“何意?”
“兵法言形隨勢,方如轉圓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擋也。臣雖不知陛下與謝中丞之間發生何事,謝氏何以突然生變,”楚清鳶眸深沉,揖手道,“但軍至今守宮門而未寸進,謝刺史尚且向宸請旨,便是謝氏還沒有立時變的意思。當下最好的法子,是請陛下暫忍心火,遂謝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圍。”
他說謊了。
楚清鳶知道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何事。按他推斷,之所以出現這場變故,此前的議和分歧是導火索,而皇上必然對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轉之事,方使郎主強橫地兵戎相見。
再結合那日綰妃早産,謝瀾安隨即調兵封宮,可想而知關節多半在男之事上。
陛下對謝瀾安生了,此事楚清鳶早便察覺了。
他為了澄明忠心,不能在這件事上多,所以一直在皇帝面前裝糊塗。但是他曾委婉地提醒過皇帝,用謝瀾安的上策,是以來制衡大司馬,這便是暗示皇帝分清公私。因為楚清鳶了解的謝瀾安,絕非一個願意被收椒房金屋、隨便嫁人生子之人,一旦惹惱,是有能力將朝堂攪得天翻地覆的。
可是年輕的皇帝沉浸在自己的臆想裏,沒有咂明白他的意思。
“放肆!”
楚清鳶這番話引發了陳勍的震怒。
皇帝忽然覺得荒誕不解,謝瀾安究竟有何魔力,為何他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向著謝瀾安說話?
“爾讓朕低頭,低頭跟謝家認錯?照你的意思,朕是石,謝瀾安是山,朕要滾落何全由來主張!”
陳勍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詢問楚清鳶對僞朝是戰是和,是何看法,當時楚清鳶雖言辭圓融,但言下之意卻也是不贊同議和。
他滿腹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由頭,重拍書案:“你心中是不是覺得,朕有今日之危,全賴朕咎由自取?你是不是以為朕與北邊議談是錯的?你說!”
楚清鳶跪得筆,深黑的眉睫掩著不卑不的目。
面對天子的雷霆之怒,說兩句曲意逢迎的話,當然容易。可楚清鳶自認不是佞臣,他用心考取功名,是為輔弼天子坐穩這大好江山,是想為政通人和盡一份力的。
楚清鳶鎮定自若道:“請陛下息怒靜心,聽臣一言。自古明君中國而外四夷,夷狄如同貪得無厭的毒狼,只能以力降之,不可輕縱鎖鏈。
“陛下執意和談,是一過;謝氏偏激圍宮,亦是一過。然恕臣一句大不敬之言,強臣弱主便是如今大玄的現狀,殊不知北尉一紙和書,就是想看到今日江左君臣不和的局面?是以陛下含辱,痛在臣心,卻仍陛下以大局為重,暫讓一步,退了今日之危急,方有來日可圖。”
陳勍正值敏挫敗之際,楚清鳶的每一句話,恰恰都在他搖搖墜的尊嚴上。
哪個皇帝不知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事到關頭怒難忍,便是因為那些話,是當真在為君者的心頭上剜啊。
當了皇帝還要向臣子低頭求饒,世上有比這更大的奇恥大辱嗎?
出這個主意的人,其心可誅。
“來人,”陳勍失地命令,“黃門侍郎前失儀,帶下去,廷杖五十。”
楚清鳶眉心輕,背脊沒有彎下一寸。
彧良卻聽得嚇了一跳,這五十杖下去,人還有命嗎?此刻陛下邊可用的人本來就,他忙給楚侍郎使眼:“陛下連日心煩,正是氣頭上,楚侍郎,快和陛下認個錯啊!”
楚清鳶心中的失,并不亞于皇帝。他寂寥地想:遇大節而不明,逢小辱而不忍,這樣的君王,能就中興之業嗎?
“臣,”楚清鳶錚錚叩首,“謝主隆恩。”
彧良焦急上臉地“唉呀”一聲,眼看著楚清鳶被前侍衛拖了出去。
現如今前的人出宮門限止重重,在宮中行刑還是駕輕就的,楚清鳶被按在一張朱漆剝落的長凳上,靛青的袍角孤簌地垂在地上。
執杖侍衛臂壯虬結,第一杖落下,天際夾著雪霰的冰雨也隨之而落。
楚清鳶的悶哼聲在底,他竭力閉忍著,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狼狽。腦海間白一閃,卻忽然閃出一幅畫面。
也是這般的冷雨天,他一襲天青玉襕衫,容雅地持著一柄油紙小傘,卻任由謝瀾安在一群人的包圍裏被雨淋。
著男裝的子丟冠散發,羽般的發狼狽而淩,在的衫上。
看向楚清鳶的雙目通紅,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愕然與仇恨,可畫面中的楚清鳶只是那樣看著,甚至還出一點笑意。
“他”喚了聲阿瀾,說:“莫怪了我,今後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子一樣,與我親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被染紅的楚清鳶突然劇烈地掙紮起來。
行杖者低喝了聲“幹什麽”,將人死死按回去,落杖愈急。
混著冰茬的雨水流進楚清鳶眼裏,也打在他模糊的傷口上。男人的嗚咽聲從間溢出來,他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麽,又聽到了什麽。
——謝瀾安絕非一個願意被收椒房金屋、隨便嫁人生子之人……
他明明這麽認為,可前塵幻境裏的他,怎麽會……對郎主做出那等事?
他聯合謝氏族老揭穿了的份,他想搶奪謝家的掌家之權,他還當衆看著人辱罵。
他將的地位與人格,一不剩地剝削委地。
“不好了,西院裏主母投水了!”
幻鏡還在繼續,阮氏自盡的驚報與謝瀾安低抑的嘶喊,織著刺楚清鳶的腦海。楚清鳶在皮之痛與神淩遲的雙重折磨下,終于忍不住低吼出聲。
他害死了郎的母親……
不,那不是他!那不會是他!
倘若謝瀾安記得前塵,怎麽會容許他活到今日?沒錯,都是假的……沉重的杖笞落下,楚清鳶用抖的手死死掐太,停下來,不要再想下去了,停下!
落杖的悶鈍之聲,混和著雨雪宮鈴,猶如一曲肅寂凋敝的哀歌。陳勍在暖閣中靜靜聽了一陣,磨開了墨。
“將平北侯夫婦召進宮來,陪陪綰妃。”
·
褚嘯崖的手書送到謝府,胤奚接進來後拆都沒拆,直接當著謝瀾安的面撕碎。
桌上放著一碗溫牛,這是謝瀾安往日保留的習慣,在家時就會給胤奚留一碗。沒多看那些碎紙,拍拍冷臉小郎君的手背,讓他把喝了。
“你先喝。”胤奚見晚飯時沒用多。
時下已過戌時,賀寶姿還在堂裏等著回事。謝瀾安端起瓷碗喝了半,胤奚從手中接過碗,將剩下的一飲而盡。賀寶姿這才轉回視線稟報:
“今日陛下召平北侯夫婦宮,向晚出宮,帶著賞賜若幹。我們的人查看過,都是些玉玩字畫之。會稽王那邊,尚無作。不過……”
賀寶姿說到這裏有些不確定,“黃門侍郎楚清鳶被廷仗五十,緣由不知。”
他們的軍守在外宮門,保證大局面不出掌控,對宮發生的事卻做不到巨細靡。
謝瀾安用帕子拭了拭角,聞言卻一笑。
楚清鳶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陳勍無人可用,本該是他出頭之機。可楚清鳶獲罪于上,還能為什麽,只能是說了不中聽的話。
仗著兩分傲意,他以為自己是個直言進諫的君子。
當初留著楚清鳶的命,就是謝瀾安覺得殺了這人不解恨,想看楚清鳶在這濁世上翻滾,看他如何削骨為階,又徒勞地水中撈月。
他若大大惡,便讓他自食惡果。
他若鞠躬盡瘁,便讓他死而後已。
當楚清鳶發現自己的淩雲壯志所托非人,他便會知道何為痛骨髓。
世上的淩遲,并不只有上的千刀萬剮。
謝瀾安忽然擡頭問:“方才你說畫,什麽畫?”
賀寶姿一愣,胤奚已反應過來。平北侯是蒙祖蔭爵,據他所知,素來不甚通文墨,皇帝縱要賞賜,怎麽會賞他字畫?
畫匣之中,什麽最易藏?
謝瀾安霍然起,案角燭臺的焰跟著搖曳。賀寶姿有些慌了神:“那匣子裏……”
話還未說完,岑山來到廊上回報:“娘子,白頌在外求見,卻說有一樁急事稟報家主。”
“誰?”謝瀾安皺眉,向門廊的目含帶銳利。
問完後倏爾想起來,白頌,是很久之前為了打擊楚清鳶,隨手收在門下的一個三流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