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青嫋進門時, 謝瀾安正倚著幾案假寐。青嫋輕手輕腳地將前堂的門扉掩上,擋住廊外時停時下的雨聲。
等回過,謝瀾安已經睜開眼睛, 淡淡打量著青嫋手中的梅花瓶。
“婢將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覺懊惱地低頭。
“無妨, 本也醒了。”
青嫋見過娘子與先生們議事的樣子, 娘子不茍言笑時, 有種薄凜的冷謖, 像廣寒宮上獨佇的月桂, 讓人敬畏。不過,娘子對府中的家下人極怒加罰,對待和束夢更堪稱縱容了。
見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兩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頭。
“婢在梅蕊上撣了些薄荷水,本想為娘子提提神……”
謝瀾安神間沒有一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質疑的聲音漸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虛宣揚的“主江山”之論,也重新在坊間流傳開來。謝瀾安提防著褚嘯崖背後捅刀, 始終未尋到合適的進擊之機。
為了隨時應機調,晝夜坐鎮堂中, 自這春雨開始下, 便沒怎麽闔過眼。
幕僚們熬不起, 流休息, 醒後再接事務去向君彙報。無論誰何時進堂, 看見的謝瀾安永遠是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驚奇,家主的這份兒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 自家人卻心疼。有一回謝逸夏實在看不下去,催著侄去睡個整覺。
“前邊有我替你守著,事必躬親不是人之道,眠事繁,你能頂住幾日幾夜不睡?”
結果謝瀾安認真想了想,帶點黠氣地眨眼:“一百年吧。”
謝逸夏氣笑,當逞強。可幾日觀察下來,謝瀾安就是一點也不萎靡,從夜半醒到清曉,的一雙秋水眸不見瞳眬,反而愈為明亮。
仿佛暗夜打磨出來的流星曜玉,蒼穹越是漆黑漫沉,越滋養。
但此刻,謝瀾安聞著沁涼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回想方才短暫的夢境,久違的骷髏高臺,又一次破土而出,將送到頂手天的寒嘯穹頂,下視著茫茫風沙。
夢裏似乎想找一個人,竭力睜大眼睛在濁飛的沙塵中逡巡,卻始終沒有找到。
醒後,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揮之不去,讓謝瀾安上的冷寂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邊送給蜀王的詔令,已被荊州麾將順利地攔截下來,但胤奚那邊尚無回音。
謝瀾安擡手在梅瓣上輕輕撥了一下,睫落下的茸影窩在鼻梁裏側。
想,是有點牽念他。
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謀士們就陸續進來。
百裏歸月照例先坐,被臨時召來的何羨,在門邊抖了抖沾了氣的袖。而後他去木屐,將統計出的倉廩糧目呈給謝瀾安。
謝瀾安斂住了多餘緒,低頭看案牘。
天氣再暖一點,一年的春種就要開始了。去三吳收地時,謝瀾安曾承諾借百姓種苗,不管這場仗結果如何,民生大計不能耽擱。
何羨卻道況不太樂觀,“京倉的糧儲如今只有三左右,這還是在保證漕運暢通的前提下,一旦宮室……”何羨說到這裏,咽了口唾沫,“——生變,地方起些,糧運之路便可能壅塞。”
這位夢仙兄是個老實人,做夢都不敢想自己會為謀朝篡氏添一把柴。不過他早已是謝娘子船上的人,無謝娘子托舉,便無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榮辱,皆系一而已。
所以謝瀾安召他算賬,何羨就來了。
他的嗓音響在雨後有些悶沉的堂中,謝瀾安還在思索,賀寶姿步履匆匆地進來,神凝重。
屋裏的文士站起來幾個,對賀校尉見禮。賀寶姿隨行隨拱手,沒時間換沾泥的軍靴,徑直走到謝瀾安的座前。
“娘子,宮裏傳出消息,綰妃病重,說想見娘子一面。”
謝瀾安擡頭:“不是一直在調養,怎會病重?”
“會否是計,故意君的?”百裏歸月不敢讓君冒險,在旁斟酌。
賀寶姿點頭說:“屬下也怕有詐,宮裏是讓寶興出來傳的話,肖護軍把人送來了。這會兒就在院裏。”
謝瀾安眸深晦,“傳。”
著宮裝的寶興進來後,先給謝瀾安磕了個頭,而後擡起爛桃似的腫眼泡,哽咽著說:
“謝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讓奴婢來傳話。但是……我家娘娘雖已無力說話,奴婢卻知道的心,應是不願讓中丞大人宮的。奴婢不懂這許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難産時出援手,是以還請大人珍重萬千。”
寶興抹了一把眼淚,又磕了一個頭。“求大人讓奴婢回宮去,陪伴娘娘最後一程。娘娘現下還在失,孤零零地在寢宮裏……”
“最後一程”敲打在謝瀾安心上,神發冷:“綰妃生子後太醫不是說危險已過嗎,怎會失?”
“娘娘自從生産後一直淋不止,那些人說的見好,無非是拿藥吊著罷了。陛下的態度又不似從前溫存,每來看一次,娘娘總會郁苦難遣……”寶興話音未盡,泣不聲。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討大事的,見忠婢哀泣慟人,也不免心生傷。
謝瀾安知人命脆弱。
但當這個即將消逝的人是識,且曾暗慕過自己,又還是個正值如花年華的郎……謝瀾安心頭油然生出一悵惘,又有一憤怒。
恨天道加諸在子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卻又無發洩的深深憤怒。
二管事便是在這時走進來的,前堂裏等不及通傳的都是急報,全榮抹著額角的冷汗,眼含明顯的驚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來了?”
謝瀾安的緒還未完全離,眼底不覺回溫。
“人沒回!人頭送回來了……”
二管事裏急得打磕絆,一語罷,整個屋子針落可聞。
才收到綰紀噩信的謝瀾安一剎間轉頭。
像是沒能理解這話,卻有什麽東西在的烏瞳深折斷了,碎裂無數片銳刃,靡割出一片海吞沒了眼裏的。
的腳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樣黏膩冰冷。
“再說一遍。”
二管事反應過來,給自己一掌:“仆是急糊塗了,胤郎君無事,無事!是他人將褚豹的人頭送回了金陵,高掛在朱雀橋上,這會兒大司馬的驛邸了套,正集結人手出城呢!”
謝瀾安迫出最後一口空氣的肺腑,這才猛地舒張,回流,始覺窒痛。
但臉上的沉靜,與方才得信時別無二致。哪怕冷汗瞬間了,隨即又失而複得,始終以鎮定的面目示人,如同無論晴昏曉都矗立不的雲崖。
謝瀾安緩緩“哦”了聲。
百裏歸月卻驀地掌。
很快串起來龍去脈:“必是大司馬派長子向北追截,褚豹對胤郎君不利,卻被胤郎君反殺。”
“大司馬出城去追了嗎?”楚堂接著話頭問,眉宇也浮現出伺到轉機的意。
“出了!”允霜帶劍進廳,“北城門剛傳回消息,褚嘯崖攜長子首顱,帶五百騎奔北去。劉時鼎將軍猝然間不知當不當攔,在馬上與褚嘯崖換了一招,還吃了暗虧。”
“君。”百裏歸月立即看向謝瀾安。
謝瀾安明白百裏的意思,褚嘯崖出城,眼下便在攻宮闈最佳的時機。
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殺褚豹,傳首金陵,就是為了激怒褚嘯崖,引他離京,好為騰出行事的空間。
他擅自為定了計。
褚嘯崖不懂得調虎離山嗎?他當然懂,只是以大司馬囂狂霸世的,不能眼見子首異而無于衷。
褚嘯崖帶走五百騎去尋仇,說多不多說不。他仍將大部隊留在金陵,是為替他監視局面。而留駐北府的守軍,也不能再調了,因為大司馬得知褚盤的向後,定要防著後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沒有褚嘯崖在京中發號施令,謝瀾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卻有另一樁憂,盤旋在心頭。
胤奚,戰得過褚嘯崖嗎?
當初他被浮玉山二當家圍困于山寨,固然也險,但那時謝瀾安對雙方兵力心中有算,并不擔憂。想他沖鋒去靈壁殺敵,固然也急,但那時胤奚有兵齊甲,新刀出硎,何等的意氣風發,謝瀾安亦不曾怕。
可今日,胤奚要面對的是縱橫沙場無對的褚嘯崖,是連劉時鼎都在他手下吃虧,連二叔也不敢掉以輕心的褚嘯崖。
分別時,哪知前路風波惡。
分別前,與衰奴最後說了什麽?
好像,是一句玩話。
滿室屏息闃靜,都在等謝瀾安開口。
“君,”百裏歸月見謝瀾安遲遲不,出聲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靜風高正應起事之時,庭下諸君已整裝以待,要決斷了!”
百裏歸月是孱弱病,心卻最。不在意將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糾結胤奚在幾百裏外怎樣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君事,連自己這條命,亦可輕擲如鴻。
在所有人稱呼謝瀾安或為郎,或為家主的時候,只有百裏歸月見謝瀾安第一面,喚的便是“君”。
百裏氏三代複國無,到百裏歸月這一輩,要力薦一位由自己擇定的君王!
謝瀾安在子的警諫聲中擡頭。
燈火幢幢的廳子裏,文僚們面容正肅,垂手靜立,正等待著的決定。
賀寶姿與允霜守在門邊,隨的刀劍早已鐾出新鋒。
庭除中,只效忠于的衛不知何時列出了齊整的陣勢,巾幗如楓如火,神堅毅沉忍。
二叔站在與廊道相連的闌幹旁,沒有走進來,上卻已披上肩吞鎖子甲,微笑昂揚,一洗風流的臉龐英俊絕倫。
滿盈烏巷的部曲整裝待發。
皇宮掖門外,肖浪在冷風中嚼著鹽檳榔,對上朱門裏舉著戟進退維谷的侍衛,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了腰畔的環首刀。
謝瀾安想證明比旁人更有主紫宸的資格,便要比陳勍戒絕怖的幹擾,比褚嘯崖戒去自負隨心的驕狂,比任何人更不為外所。
勝過自己,方能馭役天下。
謝瀾安的心靜下來,萬古奔湧的川流在這一息同時逆止。
浩漭的浪積蘊著波瀾,等待跟隨邁出這一步。
郎將手裏的竹扇挽了個花,像在把玩著姑母曾送過的一柄華彩耀麗的嵌珠妝刀。曾跟表哥學習揮刀一千次,只為震懾住不服管的驍騎將一次。不會使刀,但能驅使佩刀策馬的千萬人。
過門扉向暮藍的天。
“綰妃不是還在等著我嗎,太後不是也想見我嗎?”
“那便走吧。”
·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驅散了,家家閉戶鎖窗,不敢點燈。
秦淮河兩岸商戶閉市,只剩河水潺流,這片風雨來前的靜謐很快又被兵馬過境聲打破。
京畿武庫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驍騎營和立營搬空。烏巷猝然發兵變,失去武備優勢的皇城軍巷戰不敵,很快被謝瀾安的驍騎制。
九條主衢巡守的銳隊接到信號後,如一張蛛網從四面八方朝中心彙聚。
西城銳見南面天際閃亮的信號,為盡快向宮城推進,抄近道從羊腸巷穿過。途經胤家祖宅前,鐵蹄踏濺起雨後爛的淤泥。
東城都是聚居的皇親國戚,往日此地的裏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宮外最金貴最安全的所在,這日薄暮裏卻有號角聲響徹不停。
王巍帶隊,把控著這些有名無實的宗親們,見一個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著燦錦繡蟒寬服,手杖將府門的門檻敲得砰砰作響,指天大罵:
“謝氏小,妖妄禍國!求蒼天開開眼,大玄有難吶……”
才哭喊幾聲,老王爺便被惶恐的家裏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著手勢詢問上峰:“頭兒,咱要不要?”
王巍皺起眉,本就兇相的臉更顯肅:“直指發了話只圍不殺,也不可驚擾百姓。守就是!”
陳氏江山要倒了,這些昨日還金尊玉貴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還有什麽區別?
北府軍聞得謝家異,急忙整軍進城。
然而他們剛剛得知失了帥,又缺了主帥指揮,難免心神失守,被謝逸夏親自督戰的荊州軍牢牢牽制在闕中。
留在城中驛邸的大司馬參軍見勢不可控,按褚嘯崖離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騎兵奔至街主道,鳴鑼高喊:
“謝氏謀國,囤兵宮,人人得而誅之!京中守備聞之,速發調令至各州——”
騎士喊聲未落,一道離弦勁急的箭矢,頃刻穿他嚨。允霜馳騁在馬背上,夜風掠過他玄黑的勁裝,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舉起一卷卷起的帛書。
“謝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陛下授與謝中丞全權指揮京畿之權,天子親筆璽書在此!見者卸甲,違者不赦!”
他手中帛書,實是從府信使手裏繳上來的送往西蜀的那封詔,但誰也不會在此時攤開來驗證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師出有名。
近衛與北府騎短兵相接,借隊陣後方的弓箭制住北府兵。
污四下漫漶,前路的還沒被移開,便先被馬蹄踐過。
搖曳的火杖如兩條長龍,弓盾隊後,謝瀾安騎著一匹雪花骃,被賀寶姿等衛簇擁在中央。
沒有穿甲,素白袍外罩了件帝釋青鬥篷,發髻以一支長簪束起,黛的英眉尾梢鬢,神沉著。
“隨我宮。”
淡聲發令。
周的兒郎與將一同響應,喝聲震天。
這些人并無作逆賊的心虛與彷徨,因為他們追隨的君,風采如日之高,氣度如月無瑕。擢庶惠下,救濟萬民,的上尋不出半分污點,所以他們是自願擁戴著。
至于結果,無非則萬戶侯,敗則棄市寇,那麽誰又敢不燃盡間激的熱,拼這一場?
一個時辰後,戲小青帶領的銳隊,池得寶所領的側應營,陸續趕到臺城橫街,與君彙合。
終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神一振,親自給謝瀾安牽馬,“君,林軍不過數千人,隨時可攻!”
謝瀾安擡頭了眼頭頂疏零的星鬥。
就在離破宮只有一步之遙時,一陣馬車的鈴響打破了蓄勢待發的氣氛。
轅座上,褒大帶的元鷺庭雙袖迎風飛,啞著嗓子高喊:“車裏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兵刃!”
這個沖天的寒春夜,到都是兵戈廝殺。這位謝瀾安的小師兄就是這麽一路喊過來的,否則城中這麽,馬車本駛不到這裏。
謝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君的老師,這才不敢造次。
元鷺庭旁駕車的華羽將車停下,神複雜地仰視踞于駿馬上的謝瀾安,回拉開車門。
荀尤敬下車,著一襲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臉,猶豫了一下,讓後人下刀。
謝瀾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馬,解下流墨般的鬥篷,出裏面如出一轍的雪白素服。
風雨瞬間將的衫袍打,謝瀾安走上前:“老師。”
荀尤敬看清的服,霜須了一,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為這將要傾頹的江山痛聲一哭,你這親手葬送一切之人,又為何服白?
“不要我老師。”荀尤敬的嗓音比自報家門一路的元鷺庭還嘶啞,“荀某無能,教不出這等厲害梟主。今夜金陵城的,都是為你而流。”
謝瀾安默而不語。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靈,你想要什麽?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掀翻大玄這盤棋——”
“老師,”謝瀾安輕輕打斷荀尤敬,“仁義道德已束不住我。”
這四個字,是重活以來最先拋卻的東西。
像前世一樣用溫良恭儉讓給自己畫地為牢,沉默地忍錯誤的,無理的,不公的迫,不是要走的道。
見過百年相繼的朝代更疊,不在乎忠與,謝含靈不過是要立自己的“正”,撥掉不能容忍的“”。
“好……好!”荀尤敬呼著氣,“那麽,你可想過你今朝上去,如何保證世代皆為主當政?只要有一代帝柄歸男,那時的子,便會因你今日所為,備士大夫所迫!後世男兒將因為你,恐懼子讀書議事,百年千年後的婦人,會嚴格百倍地被困于閨閣,你可忍心以們的氣數就你一功業?”
謝瀾安睫羽被風吹得,白玉雕琢般的臉無于衷。
“氣數命運也束不住我。”
天下子不是草芥,們的思想與勇氣,不是誰想關便能關住的。
不信後世子絕無覺醒者前赴後繼地改變自己的境,也不信比起一個全是男人掌權的世界,有曾在這片星空播撒過希的種子,會讓孩們的未來變得更糟。
因懼怕報複而裹足不前,毋寧從未生于這世間。
“老師,不必再勸。請回去吧。”
荀尤敬胡須抖,忽然又恨又疼地流下兩行淚來。他的含靈走到今天這一步,有的苦衷,他不該攔。可他的君主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喪國失權,他不能不攔。
荀尤敬忽面毅,掀袍角,“好,你既鐵了心要大玄易主,來日自有天下人拜你,那今日老夫便先來跪一跪你。”
“老師!”元鷺庭眼見老師彎腰就跪,驚愕地撐住他軀,焦急擡頭:“師妹!”
荀尤敬這一跪,折的不是他的臉面,而是謝瀾安的清名。
先弒君,再辱師,便真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平素最為尊師的謝瀾安,著眼前一幕,怔忡靜止。
有一瞬間,好似俯了手,可下一刻,謝瀾安漠然地背過去。
後膝蓋砸地,一滴水珠自謝瀾安的面頰落。
抖腕展扇,又闔扇,那點筆直墜下的脆弱落明錦扇面,頃刻湮沒,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謝瀾安便又是那個風雨不侵的謝瀾安。
“老師要折我的壽麽……”
無妨,本已非人非鬼,折無可折了。
天地君親師,通通都束不住。
在人心上的這五座大山,就是要一座一座掀翻去。命由天定掀了,忠君順父掀了,男尊卑也掀了,倒要看看出的青天之上,還有什麽能得住?
帝王,孤心寡之徒,獨行不勝寒之巔。
連自己最喜歡的人都賭出去了,怎麽可以輸?
謝瀾安擡起火映焰的眼,輕慢地向宮門揚了下扇,帶著點不可一世的懨。“我要這世道對我俯首稱臣。”
肖浪早已等不及,見令第一個拔刀,轉殺掖門。
·
“鏘!”鸞君刀撞上長槊,金鐵鳴聲酸齒。
馬槊的主人意識到胤奚要伺機近,掌槊柄震彈開刀鋒,臂膀含著恐怖力道向胤奚攔腰橫掃。
胤奚退程不夠,只能下腰讓馬槊著口過。
餘兩側的蒹葭叢驟然高出視線,胤奚眼底映蒼寒青天的影,再瞬頃起,接住阮伏鯨回手攫來的回馬槍。
“你想以快打快,”阮伏鯨虎軀騰挪,在過招的間隙說,“便要放棄一部分防守。只要被褚嘯崖擊中一次,便是無以為繼的重創。”
胤奚承認,“我曾以為他擅排兵陣戰,單打獨鬥也許有隙可乘。但宮宴上與他過一回手,才知他的反應速度與發力很可怖。”
那次短暫鋒,是褚嘯崖對胤奚的單方面制。
胤奚鼻腔白氣呵吐,鸞君刀幾度被他揮出殘虹。在與阮伏鯨培養默契的練招中,他思索著:“馬下槊制其,短兵刃取其節,他不是神,總會有破綻。”
胤奚并未狂妄到想憑單打獨鬥勝過褚嘯崖,所以在褚盤繞道轉回北府後,等待褚嘯崖的日子裏,他一直與阮世兄互相喂招,尋求默契。
他帶出來的人手與阮伏鯨的親兵合陣,同樣練不閑。
但即便如此臨陣磨槍,誰也無十足把握,一定留得下褚嘯崖。
兩人歇手,阮伏鯨額角淌汗,接住胤奚拋來的帕子。阮伏鯨嫌棄地看著帕子邊角繡的曇花紋,,仰頭灌了一口酒:“你的刀還是輕。”
不是胤奚的刀輕,是像阮伏鯨與褚嘯崖這般虎背熊腰,天生適合戰場的格,太壯碩太厚重了。
胤奚之所以是胤奚,便因為他輕靈飄逸,有祖遂說的四兩撥千斤的靈。
這也是他能在防備心分外深重的謝瀾安面前,還能步步攻略心防的原因——他看上去沒有外洩的侵略,撒扮乖,手到擒來,讓謝瀾安不到威脅。
但是他絕不弱。
阮伏鯨見胤奚久久不說話,以為自己打擊到了他。也許是死戰在即,阮伏鯨罕有地說起心裏話:“我年時見表妹被大司馬覬覦,暗下過誓言,有朝一日,要取他而代之。但我其實也……”
胤奚忽然擡手。
阮伏鯨側耳,確定自己聽見了遠近的馬蹄聲。
兩個人對視一眼,來了。
“多想無益。”胤奚揚起一手指,後行營的隊伍迅速集結列陣。他忽然一笑,出潔白的璨齒,“就一件事,咱們得把他留下啊,阮大將軍。”
·
刀戈的鏘鳴撕裂天地,沖近皇帝的耳朵裏,金枝上的燭像鬼影在帷帳間搖曳。
“……皇伯父呢?”
“稟陛下,驍騎衛已攻端門,未見援軍!”林軍披著被刀劃裂的帶鎧甲,奔紫宸宮報。
陳勍沉默。
過去這麽多天,會稽王未,其他藩王也無作,除非這些皇親都不約而同背叛了陳氏,否則便是消息走了,他們未收到詔書。
他的求援被謝瀾安截下了。
陳勍眼裏的最後一點熄滅。“還能撐多久?”
那名軍士猶豫了一下,驀地以軍禮跪地:“為陛下效死。”
沒有勝算,只剩死戰。被陳勍接到偏殿的皇兒仿佛預到與生母離別,命運未蔔,聲嘶力竭地啼哭不停,彧良在墀座旁跟著抹眼淚。
下午的時候,永寧宮來人說綰紀娘娘不好了,沒過多久,宮外的軍就打進來,一切仿佛都在預示著,大玄天子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彧良噎噎地跪下:“陛下,不如就照太後娘娘的意思,您向謝大人……”
“朕召平北侯那日,前是誰當值?”陳勍突然問了這麽無關痛的一句。
彧良一噎,現下已是四面楚歌,生死眉睫,再追究這細枝末節又有什麽意義?
但他自陳勍出世以來便在旁殷殷服侍,從未違逆過主子,故仔細想了想:“那日是奴才和小韋子在跟前伺候的,還有,還有便是楚侍郎。”
楚清鳶。陳勍想了起來,這人有一副好口才和一傲骨,那日他還杖責了他一頓。
須臾之間,陳勍被莫大的荒唐擊中,他啼笑皆非地扯角:“他還在宮裏嗎?”
“陛下,臣在。”回答陳勍的,是另一道自偏廈傳出的清沉嗓音。
一道清癯的影轉過飄轉的帷帳,穩行在墁磚地上,至墀下掀而跪。
自從宮門封鎖,行出,楚清鳶便同皇帝一道被困在了這深宮。
陳勍投下深重的目,恨恨著他這位“好臣子”。
從局勢張以後,連郗歆都被他兄長攔在家中,避不宮,平日那些拍著脯表忠的臣子,更是無一人出頭發聲。虧得陳勍先前見楚清鳶毅然伴駕,還念他忠勇,後悔自己對他杖責過于嚴厲,沒想到他還是看走了眼。
“是你,給謝瀾安通風報信。”
軍沖進雲龍門,肖浪已經殺紅了眼,對負隅頑抗的林軍高喊“棄械不殺!”那聲音傳到楚清鳶耳中,他平靜地頷首:“臣是為陛下的萬民著想,不願見軍閥國,生靈塗炭。”
“你——好一個大義凜然,鐵骨錚錚!竟還敢認!”
陳勍將手中冷的暖爐飛擲向楚清鳶的頭,繼而將腰帶上玉佩、腕上串珠,一腦砸出去。
“朕千防萬防,防過了郗二,防過了宮人,獨沒想過叛朕的是你!這便是朕千挑萬選懷珠藏玉的君子啊!你說,你是何時與謝瀾安裏應外合?楚清鳶,楚潛心,你今日在此看朕了局,明朝便等著做謝氏新朝的新臣了,是不是!”
彧良見陛下雙眼赤紅,扯得襟散,狀若癲狂,膝行過去抱住他。“陛下,您息怒,您別這樣……”
“謝中丞,并不識臣為何人。”
楚清鳶想著前世,謝瀾安在雨中冷眼視他的那個目,微微凹陷的眼窩消沉寂滅。“是臣捫心自問,不能眼看社稷走向衰微不複之地。事到如今,請陛下以天下太平為念,禪讓,以止。”
“至于罪臣,為避嫌,願起誓此生不再仕,自證并無與外臣勾結。”
陳勍仰天大笑:“哈哈哈,禪讓?禪讓!你們這些讀書人都被孟子讀壞了腦子,什麽‘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告訴你,君就是君!君王重于天下!楚潛心,你不過仗著朕無法再拿你如何,才敢在此賣弄你那虛僞的大義。朕……”
陳勍踢開彧良,踉蹌著下階,揪起楚清鳶的朝袍束領,眼神有點瘋:“朕,便給你一條路,讓你永永遠遠地,哈哈,避嫌。”
楚清鳶眼皮輕跳,忽有種不詳預。
他下意識要站起來,陳勍了聲“彧良”,彧良會意地撲上前將楚清鳶按住,又厲聲呼喚幾個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小太監,合力制住楚清鳶。
這些小太監敵不得外敵,卻自有宮手段。楚清鳶力地掙紮,卻不知被誰一拳猛搗在小腹上。
他屢經傷病的了下去,四肢隨即被綁縛,又被布團塞了口。
“嗚嗚……”楚清鳶被人在地面拖行,他扭著,青筋暴起的額頭不住撞地面,瞠視陳勍。
彧良含著淚沖小太監擺擺手,在宮傾的前一刻,荒唐地滿足主子最後一道指令,示意小子們從角門出去,從太監走的老虎把人拖去淨事房。
轉過頭,陳勍神經質地似哭似笑,翕:“至朕此刻,仍是皇帝。”
至這一刻,他還掌握著生殺予奪。
·
“莫再進了!謝大人!”
林軍節節敗退,統領牟逵手中的槍桿使鈍了,邊袍澤被剿殺至只剩千人不到,卻仍頑強抵抗。他著對面陣中央的那道雪倩影喊:“修平十年,謝大人解庾氏宮之危,何等天人風姿,忠肝義膽!卑職一向敬重您,何以今日反學逆賊?一失足千古恨,請勿執迷不——”
一柄環首刀猛地照他頸側攫來,牟逵甩槍尖,搪住賀寶姿的刀,不及回防空門,被肖浪踢踹中側腰。
若非邊侍衛擋上,肖浪跟著襲來的匕首便會穿牟逵的心髒。
牟統領眼睜睜看那名為他擋刀的侍衛倒下去,瞳孔濺上了。
“你是個好兒郎。”謝瀾安在馬上說,上的白被染上了斑斑紅梅。聲音沉靜,“讓開路,你的兄弟們便不用再死了。”
牟逵仰天苦笑一聲。當年他們面對靖國公的數千私甲,只有一百個人,尚且守衛著陛下不退半步。今日眼前縱有千軍萬馬又如何,不過是死盡一兵一卒!
陳勍站在紫宸宮前的高臺上,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淩的帝袍在風裏翻飛。
當時舅父叛國,是謝瀾安救駕,今日如法炮制,還有誰能救他?
玉面凝霜的郎若有所,移目去。
二人隔著一段玄黃路遙遙相對,謝瀾安道:“蓉蓉如何?”
為牽馬的池得寶猛吸一口氣,中氣十足地向高臺上傳達:“蓉蓉如何?”
子的吼聲在殿闕間驚起回音,為優勢一邊倒的戰場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悲涼之。
陳勍目不瞬睛,盯著那抹白,忽笑了笑,覺得這子真像開在懸崖峭壁上的荊花,在這猙獰恐怖的廝殺陣中,非但毫不違和,反而為腥中唯一纖塵不染的亮。
他在丹墀上了。
彧良公公尖細的聲音飄飄忽忽地傳下來:“這些戰士……因你而死……靈……何安……”
謝瀾安冷笑一聲,沒耐心探究陳勍的原話。反倒記起,在北府大營祭奠北伐將士的亡魂時,褚豹也說過類似的話。
這些男人好像覺得人天生膽小,最怕被冤魂索命,死到臨頭,還將死人的鷙推在上,想讓日夜不得安寧。
一串不合時宜的雲板聲從後苑傳到中殿。
報喪之人從複道繞上階墀,不等趨至皇帝邊,便被廣場上的喊殺聲嚇了腳,就地磕頭:“陛下……綰妃娘娘——歿了。”
陳勍麻木地轉冰冷的眼珠。
謝瀾安的心很輕地抖了一下。角一涼,又一個試圖先擒主謀襲過來的林軍,被武衛斬殺馬下。謝瀾安低頭輕瞥在袍角上洇開的那團。
還是沒見到最後一面。
年自誇風流,欠下的那許多閨怨腸,雨打風吹,都沒還了。
“以貴妃之禮葬。”陳勍好像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喃喃一句。
“以皇後之禮葬!”謝瀾安然怒,清眸蘊含霜雪,擲地有聲的命令比皇帝更像一個皇帝。
“嚓”一聲裂石之音,牟逵的槍尖刺進石磚。他在夾擊下中數刀,一口自心肺嘔出,在東方亮起的魚白天穹下,拄槍而死,死而不倒。
氣絕前最後一句話,猶是說:“聽我命令,保護陛下。”
肖浪面容,將牟統領的妥善放置在旁。這是條真漢子。
統領一死,剩餘的殘兵便如摧枯拉朽,潰如山倒。玄白與允霜在前清道,謝瀾安凜著眸催馬向前,前方也再沒有什麽能阻礙。
陳勍目視著下馬,開始登階。
“你知道那個名分是朕留給你的……”陳勍在湧上來的黑雲巨浪前蒼白地笑著,“朕為膺乾之君,卿為坤之主,究竟有什麽不好?”
謝瀾安手執竹扇,角飛揚,腳下玉階似夢中白骨一梯梯升高,拱送著步步登頂。謝瀾安曾無比痛恨這個夢魘,可直到今日才醒悟,原來,終是要踩著萬人枯骨與天地并立,這是避不開的路。
一耀麗明日,自後的地平線冉冉升起。
“謝含靈!”陳勍突然渾抖起來,忍無可忍地低吼,“朕只是不想再做傀儡,朕有什麽錯!”
謝瀾安站上了與陳勍同等高的位置,藐視陳勍的狂吠,致無儔的玉是媧造人描下的第一筆,不挾帶七六。
道:“朕。”
陳勍在的目中後退一步。
“這個字,”謝瀾安挑眸半乜,“我當初能從太後手中給你,便也能收回來。”
素縞臨風的子展扇向東方,瞳仁驟一星,迎視朝而不瞬。
這一天,原是二月二,龍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