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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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赫連朵河追在他們屁後頭, 眼見逆賊邀買人心,離間百姓,原本瀕臨絕境的散兵游勇漸有聚團之勢, 一向作風強的關中大行臺, 也不得不分派文吏安民衆。

“此皆朝廷叛軍妖言衆, 意在謀反。大家生是尉人, 可不能信了敵國的計!”

然而安未靖, 尉軍後方在這時發一件大變——

玄朝的攝政君發天下檄文, 揭尉國生祭平民的幕,痛斥暴君無道,揚言發兵北伐。

此文一發,南北震,直接傳到了尉遲太後的耳朵裏。

仍在悶頭往西跑的胤奚一行人,此時尚不知

高世軍眼看著越來越多的流民義士像滾雪球一樣聚起來,雖說其中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但非常時期, 追隨者自然多多益善。又仗胤奚懷文善武,分管得當, 人皆服他, 高世軍當初對他那句“不會帶兵”的評價, 便有失偏頗了。

只是高世軍不承認。

這日行軍路上, 高世軍以刀尖挑起枯枝上積雪, 攥雪團吞口中解,而後催馬與胤奚并駕,聲甕氣地提醒:“一呼百應是本事,可軍中糧食已經見底了。別貪眼前人多, 一旦吃不飽,那些本就為混一口飯的非鬧起來不可。”

這是他經驗之談。

年前與胞弟的分道揚鑣,就是因缺糧訌。也不知……青州那邊況如何了。

胤奚單手控轡,左手酸疲的眉心。

這些日子他每日睡不過兩個時辰,白天治軍,夜晚警敵,還要想方設法將招納的三教九流聚沙塔,令衆人勠力同心。

能統領翚營的兩千人,不過將才,而今兩萬流兵在他手下井然有序,方見帥才手段。這對胤奚來說不是最困難的,他住在羊腸巷時,便習慣了每夜只睡兩三個時辰,只不過是在謝府度過三年睡覺管夠、牛管飽的安逸生活後,又回到先時的境況罷了。

他心裏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這邊深西境,傳信困難,但謝年那裏一遇襲擊,便會立刻回報金陵。

郎聞訊後,依智計,不會猜不出他往西去想幹什麽。

他只擔心事起突然,郎一心撲在軍務上,事繁眠

若是他在邊,陪吃陪寢,怎麽著都能哄勸過來,而今山海阻隔,邊的人誰敢規勸

只求,可憐可憐他,照顧好自己。

別做噩夢。

積雪在難得晴天的西陲碧空下散著瑩瑩芒,宛若金絮,胤奚放下手,恢複淡薄神,應道:“有數。”

高世軍打仗在行,打機鋒卻不行,正想問有什麽數,戲小青從側後方輕策馬匹過來。

他向胤奚回報:“統領,打聽清楚了。過了前面往北去幾裏,確有圈地自治的堡塢,只是土人說塢中聚甲蓄兵,自産自足,幾不與外界往來,相當排外。”

胤奚神不變,“南有山越帥,北有堡塢主,皆是一地之雄。咱們這些過路客,該去拜個山頭。”

高世軍皺了皺眉。

所謂堡塢,是分散在尉朝西北邊,三國的一些抱團聚居的宗族,他們的祖輩在當年胡羯關時為了自保,築起城堡,堅守不出,從此一代代傳承下來。堡出有自種的粟疏,還有園藥圃,一切自給自足。

比起山上落草的流匪,堡塢主更像一個藩鎮的領主。他們不給朝廷納稅,還無視律法囤鐵鑄兵,朝廷派兵討伐,往往攻克不下,鎩羽而返。

是以高世軍有些估不準,眼下他們後有追兵,胤奚難道還想主招惹這等不好相與的地頭蛇?

他想跟堡塢主借糧,還是攻堡搶?

殊不知,胤奚有跟隨謝瀾安去吳郡收服山越帥的經驗,大玄南渡百年,尚且有土斷不清、戶籍混的弊病,他就不信強占中原的尉朝,能將每一寸疆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

只要與北朝廷不對付的,都是他拉攏合作的機會。

再堅固的團,只要有所求,便有得談。

何況這些堡塢主,多是漢朝民。

果不其然,當胤奚僅帶銳幾十人,騁至堡城外,舉起兵符以漢軍名義借糧,有那審勢投機的,以字據換糧數十石,有那親漢惡胡的,亦仗義疏財。

其中最大的要屬石山堡塢。塢主石泰山一開始不想攪進兩軍風波,閉城不見。胤奚仰面喊話,字字摯誠,不懈求見,小半個時辰後,一位須發皆白的耄耋老人由一名健碩男子扶上堡頭。

老人吃力地瞇眼下巍巍問:“你是南人?”

胤奚下馬,換了江淮口音揖手:“在下胤鸞君,自金陵來。奉陳郡謝氏君命,率王師救倒懸之民,乞貴寶地施濟糧菽,後必重謝!”

“金陵啊……”

著漢人冠的老者聲音忽然哽咽,“金陵可還有下讀書聲?”

胤奚及他後親隨,聽到老者的問話,面容。

胤奚道:“君在金陵開夏課,創科舉,天下讀書人皆誦下書聲。凡我漢人,一日未敢忘中原。”

“一日未敢忘中原,一日未敢忘中原……”

老者將這句話反複咀嚼數遍,“好,好。”他向前探出一步,被邊的長孫石泰山連忙扶穩。

石泰山心中輕嘆,他出士族的年邁祖父,從一年前開始腦筋便有些糊塗了。但方才一聽有南人來,祖父非要一見,他拗不過,這才扶老人登上城頭。

祖父一生執念,便是在閉眼之前看見漢室正統重新收複中原。縱使昏蒙,口口聲聲亦念

可石泰山卻知尉朝兵強馬壯,想顛覆這樣一個王朝,談何容易?

今日純粹是為寬長輩心懷,石泰山轉頭對親從吩咐:“給他們五車糧食,打發人走。”

“石堡主,”誰知底下那小子不肯知足,朗聲道,“在下不想給堡主牽連麻煩,今日請乞糧食百石,得糧即走。他日王師北定,百倍奉還,以萬戶侯饋還堡主,何如?”

萬戶侯?石泰山先命人將祖父送回去,瞥目對棘牆外那幾十騎淡淡一掃,頗為不信。

“石某食足飯飽,倒被著肚皮的人畫起餅來了。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又以何為憑?”

“關山為證!寶劍為誓!”

胤奚指向西邊已能看見廓的關山峰巒,“胤鸞君以命起誓,以屠鯢劍為憑,絕不食言!今日在場耳目皆為見證,丈夫立足天地間,豈敢失信于天下?”

只有帝王才能封侯拜相,但在這存亡之際,胤奚只好逾越一回,替郎許出個承諾。

回頭跟自己人化緣,總比和外人易來得容易。

石泰山聽到屠鯢劍三個字,虎目輕瞇。

戲小青顧不上舍不得,忙將腰間代為保管的屠鯢劍解下,高高舉起。

對面城門還是未開,只從城頭墜下一只竹筐。戲小青催馬上前,將這柄名劍置,目視竹筐一點點吊上城頭。

石泰山取劍來看,拔劍出鞘,耳聞一縷蒼渾龍

他凝視著劍紋路,又移目沉沉問:“褚嘯崖是你何人?”

人的名樹的影,自古豪傑相惜,南朝第一戰將的名劍在石泰山這裏,非同一般信可比。

胤奚泰然道:“刀下亡魂。”

石泰山瞳眸輕震,直到此時,他方仔細打量城下這人。

但見青年雁刀輕甲,征落拓,儀表卻是堂堂,腰膂筆地踞在馬上,確實有幾分不凡氣格。

石泰山握劍沉思良久,收起輕慢之

“胤鸞君,這個名字我記住了。”

“好,就送百石糧食給你!倘若真有你所言那日,石某捧劍至奉還與你又何妨?”

這一百石糧于石山堡而言不過是九牛一,石泰山得了一把當世名劍,還賣了那位有傳奇彩的大玄攝政君一個人,兩邊押注,怎麽樣也不算虧。

他也不懼尉兵秋後算賬,他這堡塢非他誇口,只要石門閉,渠放水,便是幾千人同時來攻,也他有去無還!

胤奚松了一口氣,向石堡主道謝。他沒有太多時間逗留,待糧車聚齊後,立即領兵攜糧回營。

馬蹄濺開融化的雪水,戲小青跟在胤奚後頭,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瞥一眼空落落的腰側,又悲又喜地嘆:“胤爺不愧是胤爺,一胡蘿蔔吊了三頭驢,服氣。”

他話未說完,就覺側畔來一道涼颼颼的視線。

偏頭對上紀小辭的目,戲小青控韁尬笑:“我說錯了,你是巾幗俠,石堡主是一地豪雄,就我是驢,我是驢。”

胤奚自出金陵後日益冷峻,很言笑,聞言,風塵撲面的男人難得彎了彎,眉宇舒揚,剎如春冰融開春水。

“一柄劍換兩日糧,夠劃算了!”

是的,哪怕他和三教九流打道的本事再絡,因全軍基數大,這些好不容易化來的口糧也不過勉強只能維持兩三日。

可只要渡過關山,到達吐谷渾的草場便計日可待。

起義軍看見胤奚帶回的糧食,歡呼踴躍。一車車的粟米卸下來,後勤兵如見親人一般埋鍋燒水,淘米煮粥,忙得腳打後腦勺。

高世軍看在眼裏,對胤奚也不得不道上一個服字。

這米畢竟也了六鎮兵的口,高世軍絡腮胡子,著臉面上前。

還未措好辭,他卻發現胤奚手裏拎著黃綠的竿子。

高世軍納罕,問了人才知,那是胤奚從堡塢籬笆外順手帶回來的冬青竹。

鎮民等著飯香,營地暫且無事,難得清閑片刻的胤奚喝了幾口水,獨自靠著木柱,黑睫低垂,認真削著那不值一文的竹子。

削的仿佛是……扇柄的形狀?

胤奚餘瞥見了高世軍上前不上前的靴子,假作不知。

“乙生,”一片蜷卷的竹皮從修長的手指邊掉落,胤奚頭也沒擡地人,“從旁看著他們分糧,上前線的吃飽,流兵減半,百姓再減半,勿起紛爭。”

這樣的分配看似區別對待,欺負弱民,卻是為了保存戰力最合理的安排。

只有出生死的戰士腹飽力盛,心無怨言,才能保衛民衆。

但人多的地方就有爭執,難免有心懷不滿者。

“喔喔。”乙生懷中正抱著一個襁褓,他先哄了那哼唧的嬰兒兩聲,方應諾轉去做事。

這個嬰兒,便是當日乙生從混的鎮民腳下救出的孩子。過後他詢問鎮民,才知這小嬰的家人已經喪命。

乙生要打仗,開始時將這給同鎮一戶人家養著,可危機之下人人自私,這又不是自家的骨,逃命之時自顧不暇,難免有稀打海摔,顧慮不到的時候。

有一次抱著嬰的婦人在撤走中摔了一跤,懷中嬰孩手,當即閉過氣去。乙生得知了,捧著那閉眼睫臉蛋發青的小嬰兒,也不知怎的,眼眶一下子通紅。

軍醫擅長治傷接骨,沒經手過這樣小的娃娃,幸虧有通雜學的胤奚,在嬰兒後背三推兩推,這命大的嬰“哇”地一聲啼哭,竟活了過來。

自那之後,乙生但凡不上戰場時,都是自己帶的。

當然,他也過請池得寶幫忙的念頭,畢竟子帶娃更方便些,卻被不走尋常路的池得寶一句話噎了回來:

“誰說帶娃娃就是人的天職了?俺瞧你哄得好嘛。俺挑了好幾個兵教們武藝,忙得很,自己帶去!”

乙生不敢惹那對寒凜凜的殺豬刀,著肩捂住嬰的小耳朵,小聲嘀咕:“咱們不聽,寶寶最乖,叔叔喂寶寶米糊糊。”

嬰搖晃白的手指攥住乙生的小拇指,咯咯發笑。

這樣小的嬰孩,能在冰天雪地和一群魯漢子堆裏順利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

可另外一些年老或弱的百姓,卻沒有這樣的好運。

對那些夭亡的平民與犧牲的將士,只要不是迫的戰時,胤奚都會讓人搭起木架安置亡人,他手持火把,唱挽歌,送這些喪于世的魂靈最後一程。

如果說他文能定計、刀法出神、既能同山匪流民打道、也能在堡塢主手裏討便宜,還能神奇地從融雪裏找到一些草梗給戰友治傷寒……在高世軍眼裏尚且算正常的話,當第一次聽見胤奚喝挽歌,高世軍的表簡直可以用驚悚來形容。

“……這也是那位君教你的?”

五大三的六鎮首領憋不住問。

托胤奚言必稱“奉君之命”的福,如今全軍皆已知曉,這名沉斂多謀的南玄將軍,一本領皆是那位“金陵第一人”謝氏君所教。

有人目睹胤將軍左右雙手一齊寫字,驚為天人,胤奚卻道這算什麽,“吾君非但能雙手齊書,且耳聞一事,口發一令,取籌分兵,一息之間五令齊發,一夜之間剿平反賊三萬。我學到的,不過是吾主皮。”

有人欽佩胤將軍以勝多的妙計,胤奚卻道:“吾君運籌千裏,撒豆兵,尉遲太後親口言一人抵得十萬雄兵,我追隨君日久,卻遠遠不及。”

胤奚說這些話,對他在合盟軍中的威而言,其實是件很微妙的事。

自謙是文人的默契,軍營卻是一群氣強盛的雄天然的角力場。男人天中的驕傲使然,讓他們不會心服于一個日將人掛在邊的主帥。

可胤奚夠

他從不刻意立威,他只是站在那裏,一次次迎著鐵蹄扛下尉軍猛烈的進攻。他像一塊沉穩的錨石,一桿不倒的旗幟,磐石著這艘風雨飄搖的大船,旗幟之上是他供奉的神壇,上面清清楚楚刻著他的來路。

他無聲地告訴衆人,你們服從我,便需先于我臣服在我之上的君。

久而久之,人們對胤統領口中那至尊無上的子,充滿了好奇與敬畏。

高世軍對謝瀾安卻是忌憚。

他還沒忘當初六鎮起義的引頭,便是謝瀾安向尉朝歸還那兩萬戰俘,引發了朝中貴族貪墨的私。

可以說,高世軍之所以淪落到今日,追究底,離不開謝瀾安所賜。

可要他平心而論,他對謝瀾安的敵意,卻還不如對刻薄寡恩的北朝廷來得深切,有時候高世軍甚至慶幸謝瀾安放還了那兩萬同袍,而不是一舉斬殺。

見了鬼了。

這種神矛盾卻又讓人不其影響的氣質,高世軍在胤奚上同樣看到過。

他時而覺得胤奚城府深不可測,森冰冷,時而又錯覺這小子對人坦誠相待,心地仁慈。

如果高世軍有機會和南朝的庾太後或遜帝促膝長談,也許會與這對曾經被謝瀾安一臉正氣地耍得團團轉的母子引為知己。

謝二爺說胤奚是謝瀾安一手調教出來的人,絕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

畫皮畫骨,他被從一灘污泥裏撈起,由重塑了與心志。于是他,將髓融進自己的

可在離開謝瀾安後,胤奚開始漸漸顯出自己的氣質。

君神擋殺神的桀驁獨斷不同,胤奚在一步一絕境裏打磨出了沉毅如水的核。他從前學的視野,從高網羅全局,然而隨著接收的流人與難民越多,胤奚回到了底層的土壤一肩托起蕓蕓生民。

影子離開主人,滋生出自己的形狀。

唯一的代價,是承從形影不離撕裂一分為二的痛。

有名,名做相思。

承家學。”

胤奚沒有瞞高世軍。“我本是挽郎出。”

高世軍大為意外。

他先前就覺得奇怪,按說這家夥氣度清華,容貌俊,舉手投足都和大老不一樣,怎麽看也是個錦繡堆裏養出來的豪閥將門子弟,卻怎麽又能和鄉野九流的人打一片?

不承想,他竟也是個苦出

“江左習俗,戰死者不祖墳,只因戰死的人軀殘缺不全,不忍讓先親目睹。”

“可又有多疆場枯骨,能返故鄉?”

靜夜下關山如墨,胤奚手舉火把站在營外辟出的篝架前,鸞君刀豎立在腳邊。

著甲袍堆疊的冰冷亡軀,目漆深,語聲如訴:“山高路遠,我送諸壯士回家。願來生皆為盛世人。”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

魂魄結兮天沉沒,鬼神聚兮雲冪冪。*

他歌唱挽詞的聲音不同于發令時的沉促低冷,曼麗輕,宛若一只溫暖的手可以人心至深

胤奚後,一排排甲兵沉默而肅穆地靜立著。

出征在外的人,馬革裹黃沙埋骨都是常事,他們習慣了接自己死後被敵軍築起京觀,卻很見誰會如此多此一舉地給兵士送葬。

親眼見到了,不覺得蕭瑟,反而因自己將來也有這份歸宿,心裏生出一力氣,忽就不覺得前路有多可怕了。

一向與漢家軍涇渭分明的六鎮兵,聽著那不屬于自己家鄉卻分外寧靜幽渺的曲調,在火裏想起烏拉特草場溫的月,還有飄揚在草原上空沙沙作響的馬鹿旗。

來自金陵的翚營兵閉目遙想,江南此時,陌上桃花該是盡開了吧。

高世軍仰頭喝了口烈酒。

南人南,北人北

無人不思故鄉。

明月從薄紗般的雲霧下探出皎,寒淨冰清,胤奚擡頭。

“阿奴,唱首歌給我聽啊。”

……

“我就聽你唱挽,這麽的詞,怎會晦氣?”

……

明月猶似故人。

明月尤思故人。

·

日出千裏,金烏耀暉。北固山上,濃綠如茵的草木煥發著盎然生機。

罩寬袖袍裾的子站在涼亭裏,風也不敢拂眉心豔麗淩人的鈿,習習輕地吹過芙蓉秀面,繞鬢打轉。

謝瀾安以扇遮額,遠眺北面。卸了兵刃的褚盤從旁作陪。

二人後,五千軍列方陣,軍容整肅。賀寶姿扶刀領隊,警醒地戒備著周遭的風吹草

上巳節後,領競陵軍的謝年與從信趕來合兵的唐袖石,合力奪下了漢與武階。四月,梁州盡在掌握。

幾日前,進一步打通的隴右道上一騎飛馳,謝瀾安終于收到了胤奚的第一封家書。

應也不是第一封了,因胤奚在每封寄出的信上編了號,謝瀾安收到手的這封是第三封,前頭的料是路上波折,沒能送到金陵。

手裏這把竹質堅卻打磨圓潤的折扇,便是隨書信一同傳回的。

信上稟明,他們已順利到達吐谷渾,與韓火寓與軍會合。胤奚出示印信,與吐谷渾禮節使接洽,接收酪菽粟,及青驄馬五百匹。

“君與西域使原商定以五關稅,換馬千匹。然吐人狡黠,以八百病馬充數,奚自專,索要五百良駒。

“臣領五百騎破萬卒,非大捷不足以報君不棄之心。

“河西沃野千裏,民疾苦不聊生。奚每見此,輒憶昔時北胡割我朝半壁,今立軍狀,必亦割它半壁還以!稍君雄心偉志之萬一。”

說完了正事,下文鐵骨錚錚的筆調油然一轉。

郎好睡否?夢中可有狐郎解悶?阿奴夜夢神,巫山雲臺,醒後衾冷,寸心灼然。

“奴百戰未疲,惟不能已已。願言則嚏。”

如果你在打噴嚏,那便是我在想念你。這樣麻兮兮的話,是小狐貍能說出來的。

可落在紙端,墨跡流秀,也不免添了幾分繾綣思。

謝瀾安指尖過“不能已已”幾字,并不知有許多兇險戰況,胤奚都沒有寫在信裏。

比如與赫連朵河的第一次正式鋒,赫連朵河為報前辱,合圍盟軍。那一戰足足困了胤奚十日,最後靠著高世軍悍勇才拼死突圍。

又如他在吐谷渾補充糧草後,帶軍折行向北,占據水城作據點。護城河未挖完,又遭尉軍強襲。胤奚為保孱弱百姓,死守城門,弦絕矢盡,他與池得寶以臂力托起吊石板令百姓撤避。敵退後,他整只右手模糊,傷可見骨。

當時胤奚滿兇戾,眉頭都不曾一皺。

等到傷口結痂,拆下紗布,男人卻盯著不複細的手背良久。

他輕聲說了句:“郎,痣沒了。”

千裏之外的胤奚恐怕同樣不知,謝瀾安在夜闌人靜時,將他的那封信看過無數遍。

……

謝瀾安長久地凝北方,久到褚盤以為君寄思于遠方之人,可觀那一天日淩表的氣度,褚盤又覺仿佛在攬目整個中原。

“赫連朵河沒在胤奚得到補給前堵死他,”謝瀾安收回視線,回往山下走,清泠的嗓音著凜意,“此刻翚軍與驍騎軍接應,赫連朵河便是進退兩難。”

年已闖進了關中的後院,直秦州,胤奚又在隴右站住了腳,聯絡河西,赫連朵河若想回防,胤奚便會在他屁後狠咬一口,他若留在西邊耗下去,年的槍尖可不知退為何

當初閣提出,用讓利吐谷渾的對策給胤奚爭取時間,換他為朝廷爭取空間。

半年時間,他做到了。

照此發展,北尉東面虎牢關、南面漢中、西面關山被大玄三線合圍迫進,也并非不可能實現。

褚盤也看到了戰報,眼裏綻發彩,緩步隨行在謝瀾安後,道:“僞朝也學得聰明,察覺我朝對他國將領的風格了如指掌,便換上新將應對。可惜,他們缺歷練的年青將領,不敵謝將軍神鋒銳意。荊州軍勢如破竹,攻破長安計日可待,末將提前恭賀君了。”

謝瀾安回頭看他一眼。

這位褚將軍可比他老子知知趣,能屈能多了。

褚盤一臉坦然,任謝瀾安打量,開口請戰。

說實在的,與他同齡者皆在外輾轉廝殺,一封封戰報傳回,看得褚盤心也發啊。

“將軍赤心為國,我曉得。”謝瀾安淡笑道,“你的兵練得很好,京城門戶要靠你守,責任至重。至于發兵指北,會有機會的。”

話是這樣說,謝瀾安卻還不是將謝逸夏放在石頭城鎮守著京畿?看似是設在線上多一重保障,實則,也是對這位執掌重兵的褚家後人留有後手。

褚盤出一抹無害笑容,無論謝瀾安怎麽說,他都全盤接

謝瀾安閱過兵,打道回京。

路上在馬車裏,對賀寶姿代:“回去讓何羨核對下一批發放的糧草,還有,又近年中了,吏部考功不要耽誤。”

賀寶姿在車窗外放緩騎速,說記下了。

小心地往君眼下看了看,輕聲道:“離回宮還有段路程,君小憩片刻吧,您這一個月都泡在兵部……”

謝瀾安提扇擡手,賀寶姿立刻噤聲。

前線仗打得兇,謝瀾安遙領不能親臨,至政在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錯。

明年便是第二屆恩科,先時北伐的消息傳出,各州寒窗苦讀的書生心懷忐忑,想形勢嚴峻,估計明年的策考要泡湯了。誰知隨後,朝廷便宣布策考如期舉辦。

與南朝書生安心備考,郎安心備嫁的安平景象不同,北尉關中一帶的居民,惶惶終日,都在傳南人的軍隊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有些富貴人家連夜清點家當,逃往避禍。

尉遲太後當庭發了火:“大行臺到底在做什麽!兵力增了又增,百裏餘的後勤運輸線供著他,半年過去,還未殲敵!”

隴西未平,漢中又起風波。朝廷以陪都長安為重,連發數道令,詔赫連朵河回援,誰知赫連朵河接令不行,遲遲不回。

滿朝文武不敢作聲。

尉遲太後耳上的東珠折出幽冷芒,移目落到中庭。

馬道人跪在地上,兩瑟瑟。仿佛預到將要落在上的命運,他猛地一抖,伏地大呼:“太後明鑒,太子殿下明鑒,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心只想治愈陛下……”

“住口!”

尉遲太後悔不當初,若不是這個道人提出生祭萬民,又如何給那謝含靈可乘之機。“來人,將巫道拖出去,斬首祭軍旗!”

“不……”馬道人仿佛看了到霍霍鍘刀的寒,心膽俱裂。他在石火須臾裏搜羅著一切保命的辦法,忽然,靈一閃,涕泗橫流地爬行向前。

“太後莫殺我,我、我有一,可召兵助大尉殺敵,千真萬確!”

“大膽妖道,還敢胡言語!”國師厲聲喝斷他的話。

馬道人被衛軍往外拖行,口中猶在呼喊。龍座上的拓跋亭歷忽道:“且慢,什麽兵,說來聽聽?”

“太子殿下。”拓跋昉變,“‘兵過境’不過傳說,行軍者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豈能信鬼神之說?”

“真的有,真的有!”馬道人如抓住救命稻草不停磕頭,“太子殿下救命!”

拓跋亭歷淺藍的瞳仁華幽,在某個角度下,出詭異的妖冶。

他噙笑轉尉遲太後,神裏含混著孩的天真與儲君的從容:“軍國大事當集思廣益,只是聽一聽,也無妨礙。祖母以為呢?”

·

秦嶺南麓下的黑石硤,地勢崎嶇,狀如喇叭,易守難攻。

這日謝年帳下親兵靳貉領五百人前去探路,未到黃昏,硤關忽起翳霧,昏黑遮天。

“……什麽聲音?”

左右兩旁高聳的峽壁,有如刀削斧鑿般仞立。那嗚咽的聲音是憑空出現的,寒氣森森,有如鬼哭。

士兵們立即發起警哨,聚攏到一

然而下一刻,他們卻像看到了極度不可思議的事,驚恐的神定格在眼珠上。

傳回金陵,謝瀾安皺眉:“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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