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鑼聲歇,秋闈落幕。
在考舍中被桀磨了七日的舉子們,大都慘白著臉,在親朋好友的攙扶中,邁著虛浮無力的步子,坐上了自家的馬車。
陪考的親眷溫聲安著他們。
“澈兒,累極了吧?母親用小火為你煨了三日的湯,如今正在爐上暖著,快回去吧。”
“相公,為了讓你安心備考,妾已在鄉下莊子里住了一個多月了,如今你終于結束了,妾也能搬回府里了。”
“爹!爹!娘說你一定能考中狀元,為滿兒求一個金腰帶回來,滿兒不要金腰帶,滿兒換兔子燈可不可以?”
……
十年寒窗苦,今朝沉疴散。
秋闈結束,再多的憾都留在了過去,留在了考卷之上,只余滿目溫馨。
這些舉子們能等的,就是一個月之后放榜了。
可惜,被關押在冰冷牢獄之中的云清川,卻再也等不到那張皇榜。
秋日的地牢,蟲蟻行,又冰冷。
鋪在地上的草墊子,已千瘡百孔,冷如鐵。
隔壁關押了個瘋子,時不時會發出尖銳的嘶吼聲,一會兒嚷嚷著自己的父親是當年的鎮北大將軍,一會兒又稱自己是皇親國戚,不過三天時間,已變了十幾個份,讓人啼笑皆非。
云清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充耳不聞。
這三日,他未進一口食,未喝一口水。
一直這樣枯坐著,審視自己的前半生。
父母離世,全村被燒后,他帶著絮兒從火海中逃生,輾轉求學十幾年。
他信孔子,尊儒法,認為做人便應當堂堂正正兩袖清風。
他對得起天地人論,對得起父母親友。
他覺得文人總該有自己的傲骨,總該有自己的報復,總該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可在貢院門口,在那被他視若這一生最神圣的地方,孜孜求學十數年,頭一回,他被人架著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最之人,當著他的面,被當今圣上和所謂的郡主杖責、笞打。
那落下去的子,砸在絮兒的上,也砸在了他的靈魂之上。
絮兒為了讓他免責罰,從頭到尾,痛地渾發抖,卻一言不發。
年時,是個被蟲子咬了都會紅著眼眶地開口,求他安的孩啊……
在絮兒強忍疼痛的呼吸中,在所有人或是輕蔑或是冷漠的眼神中,他的那些傲骨,被一寸寸敲碎。
他的那些理想和抱負,頃刻間,化為飛塵。
從前的云清川,死在了貢院門口。
所有的天真和自以為是,皆被埋葬。
無論能不能從這里出來,無論是以何種方式從這里出去。
他發誓,那日絮兒所屈辱,他要他們十倍、百倍、千倍償還……
寂寥的監獄,孤燈對石墻。
青男子靠著冰冷的墻壁,那曾經載滿湖水一樣澄澈清的雙眸,布滿晦暗的黑芒,黑芒之中,可見……
嘩啦——
囚房的大門敞開,兩個獄卒帶著一位頭戴冠帽、穿紅的主,朝監獄深走去。
狹長又晦暗的牢房,被火把點亮。
蒼老的聲線,隔著柵欄,在外頭響起。
“你們先出去吧,本有話要跟他聊一聊。”
說話之人,正是此次秋闈的主考,在貢院門口對云清川照拂的朱義朱大人。
他是正一品的份,閣重臣,他話音落下,那些送他進來的獄卒,連呼吸都屏起來,躬退去。
囚牢之,云清川也緩緩起,在朱大人復雜的眼神中,拱手道謝。
“學生見過朱師。”
朱義嘆了一聲,“這句朱師,就使不得了。”
“你我既無師徒之名,又無師徒之份,你的舉子份也已被朝廷除名,更沒辦法借著科舉,為老夫名下之徒。”
“往后別這麼了。”
縱然心中早有預,但此刻聽到自己被科舉除名,云清川的心臟仍是痛了一下。
漆黑如幕的眼底,過自嘲之。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如今一朝……化為飛塵。
他連舉子的份,都沒了。
朱義看他不說話,也嘆了一聲,肚子著那繡著仙鶴補服的,離他近了些,從袖子里翻出一塊用牛皮紙包著的點心,遞給他。
“這三日,聽說你不吃不喝的,路上正好看見,便為你帶了點。”
“今日秋闈結束,舉子們都已歸家,院里正在分批整理試卷,從明日起,本便要死守貢院,不能外出了。”
“這是見你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了。”
云清川接過那栗子糕,抬眸看向朱義,隔著那牛皮紙,聞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栗子的香甜之味,認真道:“朱大人大恩,草民沒齒難忘。”
不再自稱學生,更不再自稱舉人。
拿得起放得下,泰山崩于前而不變,是個人。
朱大人心中一嘆。
有才華有本事,本想籠絡到自己手中做事的,可惜,如今……
朱大人不忍瞞著他,說了實話,“陛下聽從了沁郡主的提議,在宮中立了一個瀾臺的機構,全都是由凈了的太監組,負責理天下大案、要案,凌駕于大理寺之上,隨時可上達圣聽。”
“瀾臺之中,太監統領魏滿洲為主司、沁郡主為副司。”
“你的案子,作為瀾臺的第一樁案子,已被瀾臺審結完畢。”
云清川聞言,只覺荒誕又稽。
“千百年來,都是大理寺來審理案件,陛下怎麼想的?怎會因為一個子就建立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組織?”
“他可知道,隨意擴建改制,是國之源?”
“且不論子能不能做,沁公主此人草民也不便評價,可員升遷從來都是三年一步,五年一級,陛下這樣越階提級,寒了多忠貞臣子的心!”
“更何況,案件審理,我這個當事人都沒有被召喚,簽字畫押的流程都沒有,就這麼為案件定了嗎?”
“若判案如此武斷,如此隨意,天下可還有公理可言,法律可還有公正可講?”
“全了他們瀾臺的一言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