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妙漪,我來捉了。
風輕日暖, 春和景明。
天將整個扶風縣照亮。東郊,一座院牆高聳、大門閉的莊子矗立在山腳下,與縣裏其他錯落簡樸的民宅相較, 著一格格不的富奢氣派,儼然像是哪個名門族在這縣裏修建的別院。
而走近一看, 那莊子外頭高懸的金牌匾上卻寫著龍飛舞的三個大字——“慈莊”。
慈莊,水榭樓臺、九曲石橋。檐楹下, 銜泥燕飛進飛出,壘築著窩巢。而除了燕語呢喃,整座莊子都靜悄悄的, 雅致而幽謐。
一片寂然裏, 仆婦領著一對男穿過回廊, 朝正堂裏緩緩走去。
男人骨龍姿、穿著富貴, 俊朗的眉宇間帶著一吊兒郎當、驕橫恣肆的紈绔氣。而子梳著婦人發髻,發間簪滿了金銀珠翠,張揚跋扈, 遠遠去就如同一棵行走的搖錢樹般, 芒閃閃, 幾乎能刺得人睜不開眼。
子一手搖著團扇,一手親昵挽著男人的胳膊,男人也時不時轉頭看一眼,可神態卻略微有些僵。
不過即便如此,也能一眼瞧出二人是對夫妻。而且是一對就算沒有萬貫家財, 家底也稱得上殷實的夫妻。
管事的仆婦將二人帶進了正堂。正堂兩側已經坐了兩對同樣打扮不俗的夫婦, 只是年紀卻大出不,幾乎都是年過半百的模樣。
而正堂中央,坐著一位青縞袂、發髻盤得一不茍的中年婦人, 正神鄭重地聽著那兩對夫婦說話。
仆婦走上前,恭敬地喚,“莊主,這二位是臨安來的傅老爺和傅夫人。”
正堂的談聲戛然而止,衆人紛紛轉頭看向來人,當目落在那對年輕夫婦上時,衆人眼裏都閃過一詫異。
傅夫人搖了搖團扇,擡著下掃了一眼衆人,眸流轉間,盡是一幅頤指氣使的架勢。最後才看向莊主,挑著眉問道,“你就是這慈莊的管事?”
莊主頓了頓,還是站起來應了一聲,“妾姓尹,是這慈莊的莊主。”
“尹莊主是吧?”
傅夫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幾眼,表有些不屑一顧,“你們這莊子從外頭瞧著氣派,怎麽一進來,連個孩子的影都看不見?這兒真是慈莊嗎?”
尹莊主眸閃了閃,剛要應答,那位年輕的傅老爺卻是搶先開口了。
“夫人,那咱們換個慈莊便是。何必非要到這扶風縣來收養孩子,窮鄉僻壤的,能出什麽好苗子……”
“老爺!”
傅夫人滴滴地叱了一聲,聽得堂其他人都起了一皮疙瘩。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麽?這個慈莊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我聽人說,他們這後頭有一大片蓮花池,一年四季都開著花。這可是福地!養出的孩子也一定都是有福運的……”
尹莊主忍不住出聲解釋了一句,“傅夫人,傳言不可盡信……”
“這麽說來,你們後院沒有蓮花池?”
“蓮花池是有的……”
“那現在可開花了?”
“確實也開了……”
傅夫人頓時雙眼放,兩手一拍,“這不就得了!這才剛開春,蓮花就開了,可不就是祥瑞之象麽?況且前幾日我特意找了大師解夢,大師說與我有緣的子嗣,就在一春日開夏花的靈境……”
說著,轉向傅老爺,搖著他的胳膊笑道,“老爺,咱們來這兒定是來對了!”
傅老爺無奈地將攬懷中,下還不小心被頭上的金釵了一下,表猙獰了一瞬,才寵溺地嘆氣道,“好吧好吧,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語畢,二人也在側邊的座位落座。恰好仆婦上了些茶點來,二人你喂我一口茶,我喂你一塊點心,黏黏糊糊地人不忍直視。
正堂裏其他上了年紀的夫婦面面相覷,紛紛收回視線,默不作聲地飲茶。
尹莊主忍了忍,神恢複自如,“這麽說來,傅老爺和傅夫人也是來我們慈莊收養孩的?”
“那不然呢?”
傅夫人無所顧忌地嗤笑道,“來你們這兒還能為著其他事麽?”
尹莊主點點頭,“那二位稍候。”
尹莊主轉向那引路的仆婦,將兩張字條遞給,“帶這幾位去後院,按照字條上所列,把符合要求的孩子們帶出來他們瞧瞧。”
“是。”
仆婦接過字條,“老爺夫人們,隨老來吧。”
那兩對夫婦立刻放下手裏的茶盅,隨離開。
見狀,傅夫人也站起了,嚷嚷道,“他們都能見孩子了,怎麽偏偏剩下我們?”
“傅夫人稍安勿躁。”
尹莊主客氣地笑道,“依照我們慈莊的規矩,孩子們送出去之前,還得了解各位收養人的家世出。方才那幾位都已經說過了,現在到您二位……傅老爺,您不妨簡單地介紹一下,家住何,做何營生,若是為,年俸幾何,若是經商,有多田地鋪子?”
傅老爺愣住,下意識看向傅夫人,傅夫人則是一聲不吭地轉著手腕上的赤金鐲子,似笑非笑。
見狀,尹莊主言語間又多了幾分試探,“詢問這些,也是為了孩子們好。慈莊的這些孩子,都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我們想盡量為他們找個靠譜些的去……二位若是為難,那便算了吧。其實二位年紀尚輕,瞧著也深意篤,這孩子嘛,遲早會有……大可不必如此著急地來慈莊收養子嗣……”
此話一出,方才還眉開眼笑的傅夫人竟是突然變了臉,一揚手,案幾上茶盞瓷碟就盡數被掃了下來。
伴隨著稀裏嘩啦的碎裂聲,傅夫人蹭地站起,擡手朝尹莊主一指,瞋目切齒,大發雷霆,“你管這麽多做什麽?!我們就是想來這兒挑個孩子,你收了錢,只管辦事就好,多多舌問什麽問?”
尹莊主僵在原地。
傅夫人一臉刁蠻,從袖中出幾張銀票,直接朝尹莊主擲了過去,“說來說去不就是怕我們養不起孩子,不起恩養錢嗎?!這些夠不夠?你也不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和我家老爺從頭到腳這打扮,像是騙子嗎?”
眼見著那銀票灑在地上,尹莊主臉上的客氣碎裂了一角,眉眼間終于按捺不住地浮起幾分怒意,“你……”
“夫人你消消氣,莊主不是有意的,這也是例行公事……”
傅老爺忽地站起來,拉住傅夫人開口勸和。
傅夫人咬著牙,表由怒轉悲,眼眶一紅,“哇”地一聲哭起來,轉頭投傅老爺的懷抱,哀哀戚戚地噎著,張口就是一陣音,“老爺!,辱我……”
一轉眼的功夫,哭得梨花帶雨,倒像是被欺負了一般,哪有半分方才盛氣淩人的模樣。
尹莊主:“……”
經營這慈莊有十個年頭,見過的豪門富戶多了去了,其中也不乏神神、藏著掖著的,但像傅夫人這樣驕縱乖張、喜怒無常,看著像是有大病的,還是頭一個……
傅夫人還在哭,聲音尖細地有些刺耳,“我還沒問幾句孩子的事,倒是盤問起我們的底細來……這兒到底是慈莊還是府衙門?難不收養個孩子還非要把我們一寸一寸了不……”
下一刻,哭聲戛然而止。
尹莊主著耳廓,蹙眉擡眼,卻見那傅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竟是雙眼一閉,昏厥了過去。
“夫人!夫人!”
傅老爺大驚失,連忙將人抱,“糟了,我家夫人怕是心疾發作了……”
……果然是病得不輕。
尹莊主心中刻薄而漠然地想著,面上卻作出一幅關切的姿態,又喚來兩個仆婦,“快,速速將傅夫人帶去客房安置!”
傅老爺拒絕了兩個仆婦的幫助,直接將昏過去的傅夫人打橫抱起,健步如飛地跟著們繞進了後院的客房,沿路從九曲橋上經過了那片蓮花池。
竟真如傳聞一般,初春時節,芙蓉出水,滿池蓮香。
傅老爺的步伐微頓,很快又收回視線,將傅夫人抱進客房,在床榻上放了下來。
尹莊主隨其後,對兩個仆婦道,“去後院請個醫師來……”
“不必了尹莊主,我家夫人自患有心疾,這藥都隨帶著。”
傅老爺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又笨手笨腳將傅夫人扶起來,將一粒藥丸喂進裏,隨即將人放平。
待做完這一切後,傅老爺才站起,朝尹莊主做了個請的手勢。
尹莊主會意,跟著他從屋走出來。
“莊主莫要見怪。”
傅老爺一臉尷尬地對尹莊主解釋道,“我家夫人弱多病,尤其是這娘胎裏帶出來的心疾,不僅敏易怒,還讓難以生育……我們請了多大夫,個個都說于子嗣一事上毫無指!我們也是沒辦法,才聽從了一個算命先生的話,來了扶風縣……”
尹莊主愣了愣,“原來如此……這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方才說錯了話,才惹得傅夫人如此反應。”
傅老爺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尹莊主手中,“我家夫人在臨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不願被人知曉自己的病癥,所以還請莊主千萬保,也莫要再多問了。方才那些銀票和這些金子,便是我們二人的酬謝……”
尹莊主不聲地掂了掂那荷包,又朝客房掃了一眼,臉上雲轉晴,“慈莊的規矩倒也不是死的,傅老爺和傅夫人既然如此誠心誠意,那今日我便為你們破例一回也無妨。二位想要收養男孩還是孩,多大年紀?”
傅老爺千恩萬謝,“自然是男孩,年紀越小越好。”
尹莊主頷首,“那傅老爺是現在去看看孩子,還是等傅夫人醒來後一起?”
“自是要等我家夫人一同前往。”
尹莊主召來一個仆婦,吩咐道,“等傅夫人醒後,你便帶他們去乾字院。”
仆婦應了一聲。
二人離開後,傅老爺才轉回了客房。
床榻上,本已昏厥的傅夫人一下睜開眼,驀地坐起,滿頭的珠翠步搖都在抖,發出一陣玎玲碎響。
“你剛剛給我喂了什麽?”
傅夫人將方才的蠻跋扈收斂得一幹二淨,又變回了平日裏那個平心靜氣、鎮定自若的蘇妙漪。
蘇妙漪皺眉,“淩長風,你不會趁機把我毒死吧?”
“……蘇安安帶的甘草枇杷丸,你連這都吃不出來?”
喬裝“傅老爺”的淩長風走回來,一言難盡地垂眼,“蘇妙漪,來之前怎麽說的,不是說你照著穆蘭演,我照著傅舟演嗎?”
蘇妙漪著酸疼的脖頸,嗯哼了一聲。
“穆蘭有你這麽作這麽浮誇麽?你這演得也一點不像,純屬自由發揮!我都被你吵得接不住戲了……”
淩長風掏掏耳朵,“嘶,耳鳴。”
“你懂不懂什麽見機行事,隨機應變?”
蘇妙漪站起,拔了兩金釵收進袖子裏,總算覺得腦袋沒那麽重了,“你要是能隨口編出個像樣的職、商鋪,我用得著發瘋麽?”
淩長風小聲嘀咕,“說我,你不是也沒編出來麽……”
蘇妙漪噎了噎,“那我也是第一回來慈莊,誰知道收養個孩子還要被盤問得這麽細……”
頓了頓,又看向淩長風,勉為其難地挑挑眉,舉起手,“不過你胡說八道的本事也見長,能編出心疾這麽一套說辭,咱們的目的也達到了。”
淩長風也出一副得意的表,與蘇妙漪擊了下掌,躍躍試地,“咱們如今已經混進來了,然後呢?該怎麽做?”
蘇妙漪想了想,走到窗邊,將後窗推開,正對著那片蓮香陣陣的荷花池,“走,出去轉轉。”
日上三竿。
扶風縣西邊最大的客棧外頭,兩輛馬車已經被牽出來候了許久,車夫戴著鬥笠靠坐在車駕上昏昏睡。
客棧大堂裏,容玠坐在桌邊,將手裏那封留書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角抿,眉宇間仿佛凝著一團化不開的雲。
不遠,容氏的護院們低眉斂目站在一旁,只覺得周遭的氣低得人窒息。唯有遮雲鼓起勇氣勸了一句,“公子,既然蘇娘子還有別的事要做,那咱們就先行上路吧……”
“別的事……”
容玠緩緩掀起眼,卻并未看遮雲,而是看向蘇安安,“和淩長風,能有什麽事要做?”
蘇安安連忙搖了搖頭,“別看我,我什麽都不知道……姑姑昨晚什麽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遮雲心裏一咯噔,口而出,“昨晚就走了?”
話音未落,他就察覺到後背又竄起一寒意,頓時僵地轉過頭。果不其然,容玠臉上的雲又濃沉了幾分。
祝襄出聲解圍道,“許是為了生意上的事,我們東家不願耽擱大公子進京的行程,這才讓大公子先行一步……”
容玠眼睫微垂,卻是沒應聲,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他忽地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
這笑卻反遮雲等人更加提心吊膽。
那封留書在容玠指間打了幾個轉,才被他攥進掌心,碎後灑進一旁的渣鬥。
他啓道,“去把昨晚送蘇安安回來的那個吳娘子來。”
***
慈莊。
蘇妙漪和淩長風趁著四下無人,從客房裏溜了出去。二人雖不認識路,可卻知道這慈莊的定藏在深,于是循著蓮花池邊的亭廊一路朝西邊走。
沒走幾步,蘇妙漪就停了下來,盯著滿池盛開的蓮花池發怔。
淩長風折返回來,“看什麽呢?”
“這個天氣開蓮花,的確有些古怪……”
“或許是風水好吧?”
淩長風念叨著,目忽地落在什麽上頭,頓住,“你看,這廊橋上的磚塊都奇奇怪怪的,像陣法似的。”
蘇妙漪順著淩長風的視線低頭一看,橋面上由兩塊短磚和一塊長磚間隔著拼合而。無語地撇撇,“什麽陣法,這不就是最常見的工字拼嗎?”
淩長風仍是覺得不對勁,“工字拼長這樣嗎?”
蘇妙漪不願跟他廢話,催促道,“就長這樣,走吧。”
淩長風將信將疑地回過神,跟著蘇妙漪繼續往前走。走了好一會兒,他們才下了廊橋,瞧見一排上了鎖的院門。
蘇妙漪和淩長風相視一眼,輕手輕腳地靠了過去。這些院子的院門雖上了鎖,可院牆邊卻還有花窗,能約看見院子裏的形。
兩人不約而同湊近,只見一牆之隔的那頭,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裏整整齊齊地擺著些繡架,坐在繡架前埋頭做著針線活的都是些小姑娘,比蘇安安瞧著還要小一些。
“果然!”
淩長風義憤填膺,“這慈莊果然有問題,竟然讓這麽小的孩做繡工……嘶。”
蘇妙漪掐了淩長風一把,“你小點聲!紅是子的必修課,六歲習紅之小者,十歲後習紅之大者,再能幹些的,十三歲能織素、十四歲能裁。們看著確實已經到了要練針線活的年紀……”
淩長風悻悻地跟在後。
二人從院門口經過時,瞥見了院門上有四道刻痕,只是最上面那道刻痕中間斷開了一些,像是沒刻清楚。
蘇妙漪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繼續往前走。
第二個院落全是男孩,與上個院子裏的孩年紀相仿,只是面前的繡架都換了矮幾,矮幾上是一些書和算盤。院門上同樣刻著四道刻痕,最下面一道從中間斷開。
再往前幾個院子,依舊都是男隔開,一間男院、一間院……
他們中間還經過了一間院子,院子裏整整齊齊站著一排裳幹淨、紮著兩個發結的。而們面前則站著方才在正堂裏見過的一對夫婦和一個仆婦。
在仆婦的引領下,們一個接一個地介紹自己的名,又將自己繡的小手絹雙手奉上,看得那對夫婦頻頻點頭、喜笑開。
“教孩繡工,教男孩算,對他們日後倒是頗有益。這麽一看,這慈莊似乎沒什麽問題啊。”
淩長風低聲音道,“而且這些孩子們穿得幹幹淨淨,氣也不錯,不像是被拐、被待過的樣子……”
蘇妙漪抿,默然不語。
“喲,傅老爺,傅夫人!”
轉悠了半天的兩人終于被路過的仆婦發現,“您二位怎麽自己就到這兒來了?”
蘇妙漪眸輕閃,頓時了額頭,弱無力地往淩長風邊一靠,下一擡,作出盛氣淩人的架勢,“你們那屋子不氣,我要再不出來轉轉,就得憋死在裏面了!”
淩長風又打圓場道,“我家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要來看看孩子們了。只是你們這院子的門怎麽都鎖著?”
仆婦解釋道,“這些孩子們年紀小、不好管,若是不把門鎖上,他們怕是會跑……傅老爺,傅夫人,二位這邊請。”
仆婦將他們引到了最南邊的第一間院子,推門而,嬰孩的嬉笑和啼哭聲隨之傳進他們的耳裏。
蘇妙漪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還是他們進慈莊後,第一次聽到孩子們發出的聲音……
這間院子裏,全是還在襁褓中的嬰孩。有的被母抱在懷裏,有的睡在搖床裏。
仆婦拍了拍手,那些母們便將孩子們一一抱了過來,給蘇妙漪和淩長風過目。
“傅老爺,傅夫人,這間院子裏都是剛出生不久的男孩,二位看看,可有合眼緣的?”
蘇妙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目從那些嬰孩臉上一一掃過,聲音不自覺放輕,“小小一個扶風縣,竟有這麽多棄嬰?”
仆婦的表微微一變,很快又恢複自若,嘆氣道,“也不止是扶風縣。夫人有所不知,這附近的十村八縣,只有我們扶風縣有慈莊。所以那些村子和縣裏的人生了孩子,不想要了,便會跑來扶風縣,天黑之後丟在我們莊子門口……”
蘇妙漪故作詫異地回頭,“那不論是誰丟的,你們都收留?這樣一來,以後來你們這兒丟孩子的不就更多了?這麽多棄嬰,不是個個都能被收養,從小養到大這麽多開銷,你們慈莊承擔得起嗎?”
“傅夫人,這你就不用擔心了。”
仆婦笑了起來,“我們的東家可是京城第一首富裘大善人呢!”
蘇妙漪和淩長風的臉都黑了一瞬。
“裘大善人每年給我們慈莊的善款,都是按照人頭算的,所以無論有多棄嬰,只要裘家還在,我們慈莊就有口飯吃……”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仆婦連忙轉移話題,“夫人可有看中的孩子?”
蘇妙漪想了想,隨手指了個小臉皺、也最黑的男嬰,同淩長風說道,“老爺,你覺得這孩子長得像不像你?”
淩長風:“……”
蘇妙漪笑意盈盈,“我覺得像的。”
“夫人看中這孩子了啊……”
仆婦朝母使了個眼。
母當即面難,“夫人,這孩子可不行。這孩子已經被另外一戶人家認領了,只是他們家境不算好,說是想等雨的屋頂整修好了,再把孩子接回去……”
蘇妙漪挑挑眉,口吻刻薄地諷刺道,“都窘迫這樣了,還養什麽孩子,不如讓給我!這孩子要是跟了我們,那可是穿金戴銀住大宅子的!”
仆婦與母相視一眼,“這孩子了您二位的眼,自是天大的福氣……只是那戶人家已經了恩養金,恩養金是不多,可若我們慈莊毀約,可是得賠付十倍呢!”
“十倍而已……”
蘇妙漪漫不經心地嗤笑一聲.
就在仆婦和母都期盼地等開口時,忽地笑容一收,臉又冷下來,“那我可得和我家老爺再商議商議。”
仆婦:“……”
母:“……”
仆婦不甘心地追問道,“傅夫人,那您和傅老爺可要盡快決定啊,不然明日那戶人家就來領人了……”
“知道了。”
蘇妙漪不耐煩地揮揮手,又摟住淩長風的胳膊朝外走,“老爺,我了~”
淩長風會意,轉頭吩咐仆婦,“聽見我夫人的話了麽?還不送些膳食來客房!”
仆婦和母目瞪口呆地看著二人頭也不回的絕背影,暗自思忖——
果然如莊主所說,這位傅夫人是個子乖僻的。
蘇妙漪和淩長風回了客房。
房門一關,蘇妙漪立刻就松開了淩長風的胳膊,二人異口同聲。
“這慈莊正常的。”
“這慈莊果然有問題。”
兩人大眼瞪小眼。
淩長風撓撓頭,面不解,“……哪裏有問題?”
蘇妙漪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在屋子裏翻找出了紙筆,自顧自地寫寫畫畫。
淩長風不明所以,于是又接著自己方才的話繼續道,“蘇妙漪,我知道你想用慈莊的醜聞扳倒裘恕。可若是沒這回事,咱們也不能造一件事出來……你別太失了……”
蘇妙漪驀地揚手,用筆桿在淩長風上一頓猛,“你胡說什麽?”
淩長風被得齜牙咧,“你來查慈莊,不就是為了搞臭裘恕的名聲嗎?”
“是啊,可我也寧願這慈莊幹幹淨淨,寧願他們做的都是善事……”
蘇妙漪瞪他,“你自己心裏齷齪,就覺得別人也齷齪。”
淩長風:“……行行行,我齷齪。”
蘇妙漪這才收回視線,將自己寫寫畫畫的紙攤開在桌面上,“我是真的覺得這個慈莊不對勁,你有沒有注意到,每個院門上都有四道不一樣的刻痕。”
淩長風研究著蘇妙漪畫出來的刻痕,“好像是有,我以為就是小孩隨便刻的……”
“那不是隨便刻的。如果我沒猜錯,這些應該是卦象。我們看到的第一間院子,是伏羲十六卦中的第八卦虛卦,第二間院子是第七卦,震卦,由北向南,卦數倒著往前排……”
蘇妙漪最後指著那四道“——”的刻痕,“這是我們進的那間院子,也是南邊的第一間院子,對應著第一卦,乾卦。”
淩長風忽地想起什麽,驀地睜大了眼,“沒錯!尹莊主之前說過,讓人帶我們去乾字院!”
蘇妙漪一拍手,“那就沒錯了,果然是伏羲十六卦……”
淩長風想了想,“就算是按照伏羲十六卦來排院子,也沒有什麽不妥吧。這不就和客棧裏的天字號房、地字號房是一個道理嗎?”
“確實有相似之。”
蘇妙漪冷笑,“客棧是按照住宿的價錢將人分為三六九等,這慈莊卻是按照孩的年紀,將他們分出了貴賤高下。”
淩長風一愣。
見他一臉茫然,蘇妙漪便知他帶上了眼睛,卻沒帶上腦子,只能耐心地解釋道,“難道你就沒發現,從乾字院到虛字院,孩們的年紀越來越大,院的布置和陳設卻越來越糙、潦草,還有他們的裳和所用。
乾字院的嬰孩,連襁褓都是綢緞所裁,撥浪鼓都鑲著金邊,兌字院和靈字院還有木質梯、木馬這些玩。
可再往後呢,離字院能下地的孩子,穿的是麻。而最後的虛實二院,只能穿布,用劣墨,連繡架和桌子都生了蛀蟲……”
被蘇妙漪這麽一說,淩長風也從回憶中尋到了蛛馬跡,臉微變,“被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如此。年紀越大,待遇越差。”
“因為年紀越小,越有可能被人收養,越能被他們賣個好價錢。”
來之前,蘇妙漪已經打聽過,慈莊對外公開的恩養金確實不高,莊子裏的人本不可能靠這筆恩養金獲利。可從方才在乾字院,那仆婦和母哄擡價的形看,若想要把自己看中的孩子帶走,絕不是僅僅要付一筆恩養金……
“在乾字院沒能送出去的男孩,隨著年歲見長,就會被淘汰到兌、離、震,孩則會從景字院挪去靈、聚、虛……”
蘇妙漪總結道,“在這個慈莊裏,孩們好像只是一筆用來買賣的生意。”
淩長風沉片刻,也起了疑心,“而且這座慈莊也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話。孩懂事和順也就罷了,可男孩竟也那麽乖巧?他們正是玩鬧、淘氣的年紀,我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爬樹下河,捉逗狗,總之肯定不會乖乖坐在那兒看書打算盤……”
蘇妙漪認同地點點頭,隨即像是想到什麽,眉頭微微皺起,眼底掠過一憂。
“怎麽了?你又想到什麽?”
淩長風問。
“我們只看到了八間院子,而且這八間院子裏都是十歲以下的孩。”
蘇妙漪向後窗,聲音輕飄飄的,“那十歲以上的呢?那些幾乎不可能再被收養的孩子們,是被趕出了慈莊,還是被藏在了其他什麽地方?伏羲十六卦,可還剩下八卦呢……”
聽到最後一句,淩長風的臉也變得格外凝重。
二人默然半晌,決定在這慈莊裏留宿一晚,趁夜深人靜時,再去後院查探一番。
然而他們的如意算盤卻在踏出門的那一刻,被烏泱泱一群拿著樸刀的打手踩了個稀爛。
“早知道就把壑清劍帶上了……”
淩長風將蘇妙漪護在後,著那些圍上來的打手,暗自咬牙。
這種關頭了,蘇妙漪還不忘損他,“多重啊,而且帶了也沒用。”
淩長風:“……”
“別和他們。”
蘇妙漪了,幾不可聞地低聲道,“不到萬不得已,別打草驚蛇……”
淩長風遲疑了一會兒,終是放棄了抵抗。
夜晚的慈莊甚至比白日裏更詭異,回廊的廊檐下上懸掛著兩排深紅的燈籠,讓所有亭臺樓閣和蓮香浮的荷花池都被朦朧的紅籠罩。
蘇妙漪和淩長風被捆得嚴嚴實實,直接被押去了白日裏面見莊主的正堂。
“尹莊主,你這是什麽意思?”
蘇妙漪一進門便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對著尹莊主叱道,“你們這慈莊到底是做孩子的生意,還是做強盜的買賣?!”
尹莊主端坐在堂上,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隨即才掀起眼,打量蘇妙漪和淩長風,“二位在我們這慈莊待得如何?可得到想要的了?”
“尹莊主說的是孩子?”
淩長風遵照蘇妙漪吩咐的,開始裝傻,“我們不是說過了,要晚上商議商議,明日再給你們答複……”
“你們二人來慈莊,想要的真是孩子嗎?”
尹莊主似笑非笑,“白日裏就在莊子裏逛,大晚上的又要出門。你們在找什麽?”
蘇妙漪氣笑了,“我和我家老爺趁著月正好,出來賞荷,這你們也要管?難不你們這慈莊晚上鬧鬼嗎,白日裏也沒說不讓人出來走啊?”
“傅夫人莫見怪。”
尹莊主淡淡道,“我們這莊子裏都是些孩子,為了防止歹人闖進來作祟,所以要格外謹慎小心。只要您二位願意自報家門,便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會親自替你們松綁,奉茶謝罪。”
淩長風蹙眉,“尹莊主,白日裏我不是同你說過了……”
“我不多過問你們二人的底細是一回事。可你們二人蓄意欺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尹莊主懶得再同他們廢話,拍了拍手,一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就捧著本冊子從堂側走出來。
“整個臨安府共有傅姓人家八百二十一戶。”
那男人一板一眼地念道,“可二位上的銀票和金銀首飾,卻不是尋常人家能拿得出來的。在這八百二十一戶人家裏,只有十三戶有這樣的家底。而這十三戶裏,與二位年紀相仿的夫婦,也不過四對而已。其中還有一對,兩個月前剛剛和離。如此便只剩下三對。敢問二位,是城東傅家,還是城南傅家?”
“……”
淩長風和蘇妙漪面面相覷,互相使著眼。
淩長風:你非要姓傅!換個姓孫的,姓李的,人不就多了?
蘇妙漪:重點是這個嗎?他們連臨安城的戶籍冊子都能拿到手,你姓什麽都沒用!
尹莊主下眉眼,惻惻地著他們,“都到了這個關頭,若你們還是不肯說,那便是當真包藏禍心。既如此,就不要怪我們用對待賊寇的手段招待二位了……”
語畢,擡了擡手,堂下的幾個打手當即走上前來,竟是寒閃過,樸刀出鞘,架在了蘇妙漪和淩長風的頸間。
蘇妙漪眸微,剛要張口說些什麽,卻聽得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接著,守著慈莊的門房便沖了進來,氣籲籲地疾呼道,“莊主,莊主不好了!有,有群匪徒闖進來了……”
尹莊主眉頭一皺,霍然起,朝外走去,經過蘇妙漪和淩長風邊時,忽地想起什麽,吩咐道,“把他們二人帶上。”
一群人從正堂離開,徑直往後院撤去。可剛走上橫蓮花池的那座九曲橋,那群擅闖慈莊的“匪徒”就蒙著面、舉著火把,隨其後地追了上來。
兩撥人在九曲橋上陷對峙,熊熊火驅散了蓮花池上的迷蒙紅霧。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我這慈莊?!”
尹莊主面微沉,站在那些持著樸刀的打手後,向那群蒙面“匪徒”。
蘇妙漪被捆縛著雙手,一轉,就見一道悉的頎長影從那些蒙面“匪徒”的後緩步走了出來。
來人穿著一襲寬袍白,外罩一層霧蒙蒙的墨緙紗袍。那印著金雲雷紋的紗袖下,是一只修長勻稱、骨節分明的手掌,握著一把短刀。
憧憧火,忽明忽暗。
明暗錯間,蘇妙漪終于窺見了那雙清雋冷淡、此刻卻凝結著幾分肅殺的眉眼。
……容玠!
蘇妙漪眸一,連忙移開視線,有些心虛地往尹莊主後藏了藏,又下意識轉頭與淩長風對了一眼。
淩長風也看清了來人是容玠,他臉忽青忽白,也默默地往蘇妙漪邊挪了一小步,用前頭那些打手的腦袋擋住了自己的臉。
二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作卻是吸引了尹莊主的注意。
眉眼一凜,一把扣住蘇妙漪手腕上的繩索,將拉到自己前,“你們認識他?”
蘇妙漪:“……不認識。”
“他是你們的同夥?”
尹莊主低聲音,眸犀利。
看見容玠的第一眼,尹莊主便意識到此人多半是個難纏的角。
不過還好,他帶的人手不多。慈莊畢竟是們自己的地盤,莊子裏的打手足夠多,還有潛伏在暗的弓箭手,若真與這些蒙面人打鬥起來,們絕不會落下風。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被什麽事招惹來的。若是為了旁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則最好不過。可若是與後這對男是同夥,都是為了後院而來,那就不能留活口了……
尹莊主眼底掠過一殺意,揚聲對容玠喊話道,“這位公子,你看上去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絕非草莽流寇之輩。來我們這慈莊,恐怕也不是為了燒殺搶掠。難不……是為了救人?”
話音既落,掀起眼朝蓮花池岸邊的亭廊掃了一眼。
一聲哨響,意味著莊子裏的弓箭手已經在暗就位,只待發號施令。
蓮花池上,劍拔弩張。
蓮花池畔,暗箭待發。
容玠意味不明的冷笑一聲,忽地提劍往前走來,原本風霽月的面容被火映照得扭曲了一瞬。
“救人?”
薄微啓,溫潤雅致的嗓音卻夾雜著一切齒痛恨,“我來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