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赤豆仙離家出走,豬八玠怒守空房
說自己忙這種話, 其實是竇綠瓊編出來造氣勢唬人的,都沒人找玩兒。
衛琳要做書院的功課,最近府裏掀風擊浪,姨娘不準隨意跑;齊樂卿新婚, 正忙著在院裏管事立規矩, 自然騰不出空來;至于看男子相撲比賽,也是胡說來氣衛玠的。
正當哀怨地逗弄鸚鵡時, 突然一拍腦門, 想起隔壁“鄰居”來, 不是正有個裴玉兒嗎?雙雙無聊,怎麽不能湊一塊打發時間了。
反正說來說去, 就是不想呆在院子裏頭和衛玠作伴。
想罷,收拾裝,細細描眉畫作縞淡妝,雅髻蘭馥, 另佩一紫香囊, 帶著攏雪從衛玠旁不施一眼地經過,留下抱香和松澗、浮巒兩個小廝, 守在正屋外不許衛玠趁機搬回去。
吵了架能把夫君趕到廂房去睡的,京城也是獨一份了。
早膳的油水把衛玠上特意抹蹭的白去個一幹二淨, 人瞧著神了許多,見要走,衛玠還是不敢輕易上前阻攔,只能目不轉睛地盯著竇綠瓊的背影,兀自心裏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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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毓堂小是真小, 只有三分之一個紫堂那麽大,院裏的景觀也瞧著沉沉的, 花半開不謝,也蔫,下人稀稀拉拉地四忙活,這都還有趁機懶的。
見了商戶出,但是備寵的二娘子,下人們不敢輕慢,紛紛腆著臉上前伺候,竇綠瓊問他們:“那個和裴大人一塊兒來的小姑娘在哪?”
雖然住在衛府,但裴繹與裴玉兒都不被族長輩們認可,沒改姓,也不排行,下人們只是“大人”“小姐”這樣稱呼著。
話音剛落,一只斜蝴蝶釵子的腦袋就了出來,攀著假山怯生生了句:“二娘子。”
竇綠瓊屏退下人,只帶著攏雪靠近,問道:“玉兒妹妹,你哥哥呢?”
玉兒老實回答:“他去鴻臚寺了。”從小養在春溪邊,不曾開蒙,鴻臚寺三個字念得磕磕,想必也是裴繹教說的。
竇綠瓊放下心,小心去勾手指,輕聲氣地問:“那你想不想和我去玩?到旁邊的六盈池喂魚,可有意思了,唔......累了我們還能去亭子裏吃吃點心喝喝茶。”
玉兒的眼睛亮了亮,到底年紀小,又久寄人籬下,心郁悶膽怯,十分玩耍。
何況是如此熱心腸又貌無雙的姐姐。
輕輕點了點頭,竇綠瓊面上一喜,和下人們打了聲招呼便把玉兒“拐帶”出去,笑兮兮,反正也無人敢攔著。
兩人還有攏雪,在六盈池鬧騰一整日,玉兒漸漸開朗,追著竇綠瓊滿地跑,掌管六盈池的菡萏見了,扯來一塊遮眼睛的布條,和攏雪一左一右按住竇綠瓊給蒙上,四人玩起“瞎子”的游戲。
眼睛蒙,烏裏黑,竇綠瓊鼓起臉不服氣:“怎麽是我人?”
菡萏丟開手,笑著說道:“你是主子,我們怎麽敢抓你?”
“好吧。”竇綠瓊妥協道,雙手空氣,腳步蹭了蹭,清了清嗓子:“那我來了。”
姑娘們笑鬧著躲開,腳步聲回在周圍,竇綠瓊耳聽八方,頗為自信地跌跌撞撞上前去,稍一及角時又被輕巧伶俐地躲開,如此十來個回合,沁香汗雪,腦袋被自己晃得頭暈,越發失去準頭,于是只好凝神靜氣,仔細把腳步聲來辨,忽然豆耳一聳一,靜來了——
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朝自己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似有試探逗弄之意,竇綠瓊連忙屏住呼吸,趁對方到了一個擡腳可撲的距離便上去,抓到,哈哈一笑,歡然撤了眼布:“抓到你了——”
竇綠瓊驟然一僵。
只見還未褪去緋紅服的裴繹,雙手背在後,目疑地打量著自己,視線緩緩下移,落在那雙抱在自己腰間的手上。
像是被那視線灼傷一般,猛地回手,回頭一看,姑娘三個都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最小的玉兒更是吃驚,連都忘了合上。
嗚嗚,好丟人也。
竇綠瓊害怕地往後一退,兩瓣微張,裏悻悻道:“誤傷,誤傷,嘿嘿。”自從知道裴繹接近自己別有用心,他與衛玠還是兄弟倆的關系,就恨不能敬而遠之。
“無妨。”裴繹淡淡收回視線,朝遠的玉兒一招手,“過來,和我回去。”
玉兒不敢反抗,了汗珠收了笑容,徑自繞至他後,垂著腦袋默不作聲。
就在竇綠瓊以為他要轉就走時,裴繹突然走近一步,嘆了口氣,眼神無奈又無措地對說:“你當真要避我至此麽?我與衛玠的事并不想將你也牽扯進去,所以對他的態度,我不曾因你而改。可你對我的態度,卻因他而改了麽?”
說完,他苦笑一聲,換上一副的語氣,作惋惜之,眼睫垂垂:“我真心將你作半個妹妹看待,無論是贈與藥膏,還是糖葫蘆,都只是我想那麽做,與別的事無幹,難道我曾利用你做了別的什麽?”
竇綠瓊聽得心裏不是滋味,順著他的話去思考,才發現,好像還真沒有?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幫。先是在雪地裏溫聲關切自己的膝蓋,贈與十分有效的藥膏,後來衛玠昏迷,又是他幫替若銀奴籍,鼓勵開設館,期間還出了不力氣。
因為他的世而討厭他,竇綠瓊覺得自己當真過分,是一顆以怨報德、知恩不報的壞豆子。
雙手揣在袖子裏,面上飛紅有愧,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裴繹聽完便笑了,略微低高大軀,請求道:“那以後別躲著我了,哪怕將我當個陌生人也行,好嗎?”
竇綠瓊點點頭,等到裴繹帶著玉兒走遠了,才擡起腦袋,心裏埋怨:都怪衛玠,故意在自己面前上眼藥水,日說人壞話,妄言妄語,扇人心!這才導致對裴繹生了氣,弄出如今這不尷不尬的局面來。
判衛玠罪加一等!
夕漸落,霞刺眼,攏雪連忙跑將過來,問道:“裴大人方才說什麽了?”又不大放心地說:“咱們還是不要將今日之事告訴公子了,免得他吃寡醋。”
對于衛玠昔日不就吃醋的行徑,攏雪仍心有餘悸。
“我才不跟衛玠說話呢。”竇綠瓊紅如桃的臉轉青又轉黑,本來只有一點點的心虛之意被攏雪這麽一說也瞬間消失殆盡。
故意道:“就算他知道了又怎麽樣?裴大人又不是壞人,是他自己心眼小如針尖,肚量尚撐不起一粒米,拈酸吃醋,還不許我同別的男子往。”
攏雪訥訥不敢言。
誰知道,躲在不遠樹底下聽的丹湖,忍了一冷汗,氣籲籲跑回去告知衛玠。
衛玠聽完,果然氣得吹胡子瞪眼,雖然他沒有胡子。
“當真這麽說?”他氣得牙,在原地轉來轉去,若不是當著這麽多下人的面不好發作,他真要......
衛玠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劍眉凝,眼裏的怒氣有如實質,“裴繹不過說幾句好話,就全聽全信,可無論我怎麽哄,都橫眉冷對,連一句解釋也不願聽,忒無些,究竟誰才是的夫君?”
丹湖了鼻子心想,要你解釋你也解釋不出來啊。
“三日不打,便要上房揭瓦,今日了人家的腰,明日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麽事。”衛玠握拳,心裏已經想了一萬種殺了裴繹的法子,卻又廢然而坐,失神落魄。
“就當真這麽生氣?寧願和見了兩三次面的裴玉兒呆在一,也不願看見我。”
“當年竇宗上本就疑點重重,和外邦商人一同出現在禪寺,一個揚州人卻呆在京城久久不去,後又貿然將嫁與我......任誰都要懷疑,我,我也只不過是例行公事。”
“怨我不說實話,可那時我尚且不知為人品行,朝廷機,豈能輕易往外說?我又不是為所迷的昏......”
衛玠越想越覺得自己沒錯,只當竇綠瓊年紀小胡鬧脾氣,不過是自己寵無度,要一奉十,便仗逞頑,無理取鬧。
他從鼻腔裏哼氣一聲,驅開心的苦,徑自往西廂房裏走。
竇綠瓊回來以後,急急鏘鏘傳了晚膳,玩了一天好累是也,本分不出心神管衛玠,誰知菜一上來的同時,衛玠也從門口悄然出現,開袍子坐在對面,看也不看一眼。
今日小廚房做了竇綠瓊最的蒜泥白,滴濃香的揚州獅子頭,金銀夾花平截,襯飯無數,還有做給衛玠養病的松子仁煲西洋參鮮湯,苡仁米粥和健脾養胃的蒸南瓜。
往常都是默認竇綠瓊將好吃的先吃,衛玠在飲食上并不講究,和在軍營時一樣,有口吃的就行。
可今日他卻罕見地飛速夾菜,不過須臾半刻功夫便將挨著竇綠瓊面前的一碟蒜泥白搜刮得只剩一二,面無異常,一點兒不覺恥。
速度雖快,姿態卻無不雅。
無聲的鋒在空氣中悄然蔓延,攏雪和丹湖各自伏侍在兩側,眼觀鼻鼻觀口,不發一言。
竇綠瓊目瞪口呆,筷子夾也夾不及,眼睜睜看著自己吃的都進了衛玠的肚子裏,而剩下的幾道菜是做給衛玠的,一點沫兒也沒有,看著都人沒胃口。
急了,氣得把筷子一摔,語帶哭腔,“你是豬八玠麽?怎麽不撐死你呢?”
衛玠原本得意的臉一黑,豬八玠?
竇綠瓊上還在喋喋不休地兌他,帶了十足奪食之恨,怨氣潛滋慢長:
“虧你一個二十六的人了,還要和我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搶吃的,不要臉,我還在長,你早就老了,皮都皺了,骨頭都了,吃這麽多幹嘛你?趁牙齒還沒掉時多喝點湯吧!”
說完,氣籲籲委屈地趁衛玠愣神之際把最後兩塊叼進自己裏,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那麽香那麽,都衛玠給吃了!
“我老了?皮皺骨牙齒掉?”衛玠不敢置信地又重複了一遍,他分明正當壯年,強勁腰骨,皮實而富有線條,材頎長足九尺,尺寸更是驚人,難道不知道麽?
聽完,攏雪和丹湖都忍不住發笑,偏偏不敢嘲笑出聲,只能憋在腔裏一抖一抖不停。
“竇綠瓊,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衛玠自然注意到兩個侍從對自己無聲的嘲笑,忍無可忍,直呼其名,換做平時,他早就把丟到床上去狠狠懲罰一頓了。
“說就說!你這個死老頭子,撒謊騙人,啊略略!”
竇綠瓊才不怕他,站直了昂首,雖然也沒有比坐著的衛玠高出多,但心裏還是這樣覺得氣勢十足。
衛玠要被的口無遮攔給氣死了。
趁衛玠還沒來得及手抓之前,竇綠瓊連忙一溜煙的繞開他跑了,關上臥房的房門,“砰”的一聲,呼出口惡氣。
若換了旁人說這些話,衛玠絕無可能怒。世間男子,莫說是京城才子河西勇士,就是揚州無數風流人與他相爭,衛玠也有自信能夠贏過。
論樣貌,他年時便有潘安名在外;論才,他雖不擅風花雪月,但也飽讀史書,為有道;論武功,更是不必多說;就算是床榻間的夫妻事,只要竇綠瓊肯,他沒什麽不能做的。
可換了妻子說這些話,衛玠焉能不怒,甚至産生驚疑。
是不是年輕稚的小姑娘,都是喜新厭舊?從前剛婚時得死去活來,滿口都是喜歡,短短一年過去,不就與他嗆聲,毫不怕他,眼裏再也沒了當初的崇拜與仰慕。
難道膩味了自己,移上了旁人?
可惡。
雖然裴繹與他長得像,但兩者氣質截然不同,裴繹應當......也更溫,會說甜的話些。更別說他如今升發財,住衛家,方方面面都與他差不了多。
衛玠一想到此種可能,就幾窒息。
等到深夜裏,他獨自一人端坐在床上無邊寂寞,屏息豎耳,確認下人們都已經睡著之後,在怒氣與滔天妒意的趨勢之下,做出了嚇掉人牙的驚人舉——
他潛了竇綠瓊,哦不,是他們夫妻倆共同的臥房。
臥房的鎖對于衛玠來說完全夠不上任何威脅,之所以任由竇綠瓊把自己關在門外,也是不想再繼續惹生氣,換來更差的待遇。
小心地挪步伐,在黑暗中避開一切遮擋,衛玠來到竇綠瓊的床前,居高臨下地垂頭注視。
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給點就開染坊,膽敢把他這個夫君關在門外,這個笨蛋以往與現在的勇氣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報複地在竇綠瓊在被窩外的臉蛋上了,扯了扯,拉了拉。
竇綠瓊晚上一向睡得死,衛玠再清楚不過,打雷都吵不醒。
說他是豬八玠?呵,他看才是一頭小豬,還是乎乎的品種。
他緩緩蹲了下去,因為過于材高大而無法舒展四肢,只能被迫曲在一角,幽怨地看著眼前酣睡的妻子,頗為自嘲地想:
現在是一點兒也不需要他了吧?沒有竇綠瓊,他飯吃不香,覺睡不好,做夢都想摟在懷裏抱抱好好一。可倒好,離開了他,只差沒飛上天!
一郁氣在衛玠心裏。
不過,妻子睡覺的模樣都如此可,倒是平了他不怨憤。
熏了靈香草的被窩混雜著竇綠瓊上沐浴而帶的香氣直撲鼻梁,月銀輝一點點將的睡描摹,微微翹的小鼻梁,臉頰上浮現的酣睡紅潤,還有著石榴紅的飽滿,小的如新生燕一般微微蜷著。
一撮兒俏,萬縷兒靈秀。
衛玠抓起一只手摁在自己口上,滿腔鐵都化作,覺整顆心滾燙燙的。
他緩緩湊上前,準備趁睡著時一親芳澤,彌補多日的憾,沒想到竇綠瓊突然嚶嚀一聲,皺著眉滾了兩下,掙開他的手掌,翻接著睡了。
原本這還沒什麽,可當含含糊糊,夢裏突然小聲地了一句“哥哥”時,衛玠徹底黑了臉,一雙攝人心魄的漆黑眼睛盯著看了半晌。
誰哥哥?誰是哥哥?哪來的哥哥?
夢見什麽了?
反正,竇綠瓊是不肯他哥哥的,嫌他老。衛玠氣急敗壞,在腦海中一遍遍搜羅著名冊。
丁家那個大言不慚的青梅竹馬?裴繹那個恬不知恥的小?還是別的什麽他不知道的野男人?他要把那人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衛玠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面不善地瞪了還無知無覺的竇綠瓊一眼,拂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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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一連十幾日,他都沒有再過問竇綠瓊半件事。夫妻倆同一個屋檐下,竟然如陌生人一般,下人們不著頭腦,但好歹兩個主子脾氣都好,不會遷怒于下人,火燒不到他們上,也就索不管。
除了焦急的抱香與丹湖。
竇綠瓊出門不見人影,衛玠冷聲諷刺“無事忙”,丹湖忙說:“會玩是福。”
衛玠告病歇在書房看書,竇綠瓊說他“假狀元”,抱香出言誇贊:“活到老學到老。”
當然,一切都是杯水車薪,徒勞無功。
只因一連串的日子下來,竇綠瓊終于想明白了那堆書信的緣故,想必衛玠先是讓碧山劫了原本的信,自己看,再另寫一封原封不地給送回去,做出信件不曾丟失的假象。
向結結的丹湖確認過後,當即找到衛玠大罵他窺探人家私,小人行徑。
衛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轉而斥責不守婦道,與其他男子拉拉扯扯,來來往往。
竇綠瓊大怒,爭執中甩了他一掌,哭著跑了出去。
臉上印著一只鮮紅掌的衛玠愣在原地,握了握拳又頹然松開,心裏像住進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他怔怔地著都綠瓊離去的背影,問丹湖:“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丹湖嘆了口氣,他焉能不記得?今兒個是寒,秋的第五個節氣,公子的生辰。
好好的大喜之日,一大早上就被娘子賞了個掌吃,唉。他都不知道說什麽。
衛玠抿了抿,忽然蒼涼一笑,轉進屋。
竇綠瓊跑得急,連抱香、攏雪都沒追得上,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娘子跑遠,在一個拐彎不見了蹤影,二人連忙回去求公子帶人去找,沒想到衛玠冷漠地閉房門,退避三舍地回答一句:
“我管不了了。”
這幾乎是與“讓自生自滅”的意思無異了,兩個丫鬟齊齊對視一眼,都大不妙,一場腥風雨即將臨頭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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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竇綠瓊與衛玠又大吵一架後,眼睛水漫金山,不但洇了袖子,還哭得滿臉妝花,看上去楚楚可憐好不狼狽。
幹眼淚後,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又難過又委屈,只要心中想一想衛玠,就忍不住直噎,眼淚又有噴薄而出的架勢。
這個壞蛋,潑皮無賴,明明就是他做錯了嘛,竟然還那麽理直氣壯地攻擊,挖苦。
仗著小豆孤苦伶仃,在京城無依無靠,他就這麽肆無忌憚地欺負自己麽?
還說胡攪蠻纏,不依不饒,可要是他不做那些令傷心,辱人自尊的事,也不會生氣呀。
小肚腸,人面心,魑魅魍魎......唯衛玠與狗屎難養也!
想到自己原先還心疼他小時候被婆母欺負打,飽磨折,如今想來,肯定是他自原因,如果他不那麽賤,就不會......
竇綠瓊剎住了腳。
眼前突然投落了一片高大影,順著腳底往上看,只見一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面前,穿一襲淡藍祥雲紋樣長袍,腰間佩玉,氣質清流出塵恍若世間仙,面容溫潤如泉水擊石。
“裴大人,你怎麽在這?”
裴繹的目落在哭花的臉上,從袖間取出一張帕子,好心地遞到手邊,聲音溫雅:“吧。”
等竇綠瓊不好意思地幹淨面頰,出白白淨淨一張臉,他才解釋道:“今日沐休,我出門給玉兒買些日用件。”
張如佩明面上大度地接他進府,可私底下吃穿用度自然不可能按正經兒的標準提供,下人們不苛待便已經是萬幸。
裴繹又從遂州來,家底不,家仆甚,眼下雖然升了鴻臚寺丞,但新上任,不得多加打點,銀子如流水般送出去,位上又無油水可撈,除了省吃儉用別無他法。
竇綠瓊當然不懂得這些,只是覺得裴繹可憐極了,自己又用了他的帕子,人小本本上又要記一筆,于是主請纓:“我跟你一起去吧,京城的一些鋪子,我都逛了八遍十遍,再清楚不過了!”
魚兒上鈎,裴繹勾一笑,笑容如初春細雨,有潤澤萬之溫,“那便麻煩你了。”他這次不再循著規矩衛娘子。
雖然衛玠派人在紅毓堂監視著他,可他也不是聾子,紫堂每日吵鬧的靜他是聽都聽不完,夫妻生變正是他趁虛而的最好時機。
兩人來到一間雜貨坊。鋪子雖不大,但布置得整潔幹淨,擺放井然有序,屋裏縈繞著淡淡的香氣,架子上臥兔暖耳,香料澡豆,日用皿,應有盡有。
掌櫃的熱迎接過來,殷切地問二位客人需要些什麽,見到兩人著不凡,一個高大俊秀,一個窈窕佳人,結伴而來購置品,竟誤以為他們是新婚夫婦了。
竇綠瓊忙忙擺手,解釋道:“我們不是夫妻,這是我......”一時間沒想好說辭。
“我是哥哥。”裴繹從善如流接過話。
掌櫃的連忙哦了幾聲,面有尬,很快轉移了話頭向他們介紹店裏走得俏的貨品,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在竇綠瓊的心挑選下,裴繹買了一頂海獺臥兔兒給裴玉兒過冬用,價格不菲,花去他一半預算的銀錢。又接連購置竹簸箕,小燈籠,還有芝麻糖一類的零兒。
路上,竇綠瓊肚子得咕咕,才想起來自己還沒用午飯,偏偏出門跑得急,荷包裏一個銅板也沒帶,不由皺了秀眉。
裴繹好笑地掰了一塊芝麻糖先給墊墊肚子,然後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去附近的酒樓吃飯,等填飽了肚子我再送你回府?”
“可是......我沒錢。”竇綠瓊氣餒。
堆金積玉的千金小姐,四品大的貴娘子,生平頭一次囊中,面窘迫。
裴繹:“無妨,今日你幫了我的忙,本該我請你。若你實在過意不去,要與我劃清界限,事後再遣人將銀子還與我就是。”
一番話說得宛轉迂回,把害怕竇綠瓊疏遠自己,因此甘願與保持距離的姿態做得十十。
“那好吧。”
沒見過大風大浪,勾心鬥角的竇綠瓊哪裏識得破他的路數,很快便答應下來,心生激。
—
酒樓。
在等菜的間隙,竇綠瓊憋不住話,忍不住問道:“裴大人,你是如何來京城的?之前不是在遂州做做得好好的嗎?”
如果當初沒有嫁給衛玠,是絕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遠赴京城的。
“皇上稱我破案有功,于是便將我升為京。”裴繹簡明扼要地說,“我娘去世得早,這麽多年我一個人過來,深知獨自生活的不易,到了京城自然想和父親相認。”
原來如此。
竇綠瓊為自己先前對他諸多不好的猜測到十分歉意,同地說道:“離開爹爹不過半年,我也十分想他了,唉。”
說完,又不自覺想起今日上午和衛玠的爭吵,眼眶泛起酸意,緒低落,垂下了頭。
裴繹笑笑,地裝作看不見。
“衛玠看不慣我,想必也是擔憂我分了父親的寵,畢竟誰家的嫡子——會喜歡一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他的語氣頗為慨。
讓人一聽就知道他一路走來必定了許多委屈。
“玉兒之前不是在徐姐姐那裏嗎?為什麽現在......”竇綠瓊疑地問。
“禮部侍郎袁大人曾對我有提拔之恩,知道玉兒的世後,主讓我帶走,回到衛府認祖歸宗。”
“衛夫人雖然殘害了我娘,可我也知道衛玠無辜,也是手下的害者之一,心裏并不怨恨他,在遂州時貿然登門找他,也不過是想問問他,肯不肯認我這個弟弟。”
他的眼裏流出一悲傷之意,顯然是因為結果令他大失所:“沒想到,衛玠果真不肯承認我的份,甚至因為——我年時對你有恩,他心裏記恨于我,更是威脅要斷絕了你我之間的往來。”
竇綠瓊沒有接話。
可是裴繹接下來的一番話,卻激起了濃重的好奇心。
“不過,自從在袁夫人口中知道了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之後,我也絕了討好他的心思。畢竟,這樣一個表裏不一,懦弱自私的男人,實在不值得我索求兄弟親。”
竇綠瓊猛然擡起了頭。
即使再惱火衛玠,口口聲聲說著討厭他,可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他。
在心裏,衛玠恪守律法禮教,為清廉剛正,忠君國,即便從來沒有見識過他年時在河西的殺敵風采,可他戰無不勝的故事歌謠早已傳遍了整個大燕。
雖然私德不夠完,甚至屢次惹惱,但與裴繹口中所言“表裏不一,懦弱自私”完全相反啊。
裴繹自然知道此乃“重磅消息”,竇綠瓊疑不信任的眼神也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他說:“作為衛玠的妻子,你必定聽過趙産這個人了。”
竇綠瓊點點頭,最早還是從徐韶裏聽說的呢。
“五年前,衛玠率領五千將士擊破三萬敵軍,以勝多立下巨大戰功,名響震河西,多百姓稱贊他是河西的保護神,刑天轉世?”
“可鮮有人知道,最初率領將士們突襲的人,乃是副將趙産,字子達。”
“給他下達追擊命令的人,才是衛玠。”裴繹說這話時,忍不住扯了扯領。
竇綠瓊雲裏霧裏,可桌下的一雙手還是忍不住攥了些,心撲通撲通地跳。
在裴繹的敘述中,最開始我軍大戰一天一夜擊敗突厥兵之後,原本是要回到營地補充力,以備戰事。可是當時被任命為將軍的衛玠卻不容置喙地下達了乘勝追擊的命令,并且不聽任何人勸阻,一意孤行。
副將趙産無法違抗軍令,只得率領五千銳深突厥腹地,追逐逃兵。
沒曾想,突厥軍果真有埋伏,寥寥兩千的逃兵不知何時暴漲到三萬人,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好在趙産及時調整作戰方針,防守為主,逃離至深山之中等待救援。
直到趙産軍隊只剩一千餘人,衛玠才率領營地的剩餘將士姍姍來遲,與突厥作戰,卻寡不敵衆,在衆將的掩護下與趙産奔逃至一山中。
可後來,趙産被重傷熬死,衛玠則功等到了主營地的救援,再次攻突厥的營帳,生擒可汗,這才創下了不敗戰神的佳話。
可論功行賞之時,趙産卻背上了好大喜功急躁冒進的罵名。
裴繹不忿地說:“衛玠是踩在趙産的與無數將士的鮮白骨上功名就的。”
“徐韶當時是趙産的未婚妻,更是河西副將徐敬之,對于,沒有人比更清楚。”
“如果是因為趙産心甘願為衛玠而死,所有人都不得恨衛玠的話,那麽——他豈不是死得太冤了?”
“衛玠甚至如今還在出手打的丈夫袁荊,破壞來之不易的安穩生活。”
這樣一來,便可以解釋徐韶為何一直致力于找上竇綠瓊,挑撥夫妻的行為了。
恨衛玠。
聽完後,竇綠瓊瞪著裴繹,表呆滯,眉目擰雙繃,陷了沉思。
正好這時店小二也將鮮香可口的菜品一一端上來了,裴繹不清竇綠瓊的想法,于是張羅道:“是我多,可千萬別攪了你的興致,先吃飯吧。”
事再大,心再不,也要先吃飯。
這一點上,窮苦出的裴繹與千金大小姐竇綠瓊倒是出奇的一致。
一聲不吭,裏倒是咂咂把來嚼,只是臉上一直作愁苦態,時而擡頭看他兩眼,時而悶頭咕咚咕咚喝水,裴繹不著頭腦,心想這些壞話是不是說早了些?
眼淚滴答在茶杯裏,竇綠瓊現在倒是不避諱在外人面前掉眼淚了,只覺得好委屈,又害怕。
什麽都不知道的一顆小豆,赤閑白閑,在揚州時跟著爹爹福就好,吃飽就睡,睡飽又吃,不問世事。
可如今,先有夫君衛玠合謊話來騙,胡猜疑爹爹。後有外頭討厭他的人紛紛找上自己,借的手打擊企圖衛玠,好像是其中多麽重要關鍵的人似的。
這裏說一點鬼話,那裏道一點往事,好惹起對衛玠的討厭,殊不知,竇綠瓊也討厭極了他們。
曾經真心將徐韶當半個姐姐看待,結果淪為了徐韶對付衛玠的工。
也真心激裴繹無論是年時,還是在遂州時對的襄助之恩,可他話裏話外,都在貶低衛玠,企圖引起竇綠瓊對衛玠的猜疑。
他又想幹什麽呢?報複將他拋棄的衛家嗎?這跟又有什麽幹系?
事到如今,才明白本沒人真心真誠地對待自己,喜歡自己,他們滿腦子全是算計,把當個傻子,以為下個套就輕易鑽進去了。
都是壞人。
竇綠瓊咬咬瓣,惱恨地擡起袖子掉眼淚,然後假裝什麽也沒發生,問道:“裴大人,你不吃麽?菜都要涼了。”
裴繹方才只顧著暗中觀察反應,筷子只了幾下,這會被提醒,忙夾了離自己最近的幾道菜以作掩飾。
不過須臾片刻,竇綠瓊重振神,把好吃的菜全部吃得幹幹淨淨,吃完後拍拍圓滾滾肚皮,道:“裴大人,你下午還有空暇嗎?”
“今天一整日我都不忙,怎麽了?”意識到這是明晃晃的邀約,裴繹強自下聲音的,語調和輕松地回答道。
“我不想太早回家,你能陪我到逛一逛麽?”竇綠瓊接著補充,“我沒有錢。”頗為可憐綿綿。
裴繹剎那間心分神,昏昏脹脹地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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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衛玠雖然勉強狠下心腸,可到底擔憂糊塗天真的竇綠瓊獨自走在街上被人拐賣,索派了幾個人暗中跟著,報信回來看一天到晚都做了什麽事。
那些人是崔護衛的手下,也是藏蹤跡的一把好手,又耳聰目明,因此事無巨細地將娘子的向稟報給衛玠聽。
這不聽不知道,一聽氣死掉。
竇綠瓊出了衛府,跑到大街上胡走,這都能“巧”遇上出門購置用品的裴繹。
得知他們兩個一同去了雜貨鋪子,還被掌櫃錯認夫妻,衛玠險些將用來敷臉的蛋碎。
之後去酒樓吃飯,他們的人不便進去,只得守在樓下,見他們又待了將近一個時辰方才出來。
呵,什麽飯要吃這麽久,鴻門宴還是清明宴吶?
那暗衛接著說:“之後,裴大人又帶著娘子去了掖臺仙聽戲,點了一出《小寡婦上墳》和一出《陳世與秦香蓮》。”
好啊好啊,竇綠瓊這是在咒自己死嗎?想當寡婦不曾?
衛玠以為自己的容忍力已經達到了極限,沒想到這個暗衛還有更多要說,上滔滔不絕如江河,險些將他淹死。
“聽完了戲後,娘子又去大街上看人雜耍,與了不賞錢,正巧今日有耍猴人牽著猴子來大街上表演,娘子又搬了張凳子觀看,等到天黑了,才去附近的酒樓吃了一碗浮元子,聽說書人說書......”
這一天倒是過得彩。
衛玠知道出門沒帶銀子,一日的用度和賞錢想必都是從裴繹口袋裏出。
他沉片刻,來丹湖:“待會取五十兩銀子送去紅毓堂。”他再落魄,竇綠瓊再不待見他,衛玠自己的娘子也不需要靠別人來養。
夜幕如同一張巨大的網鋪下,星子閃爍,院的樹木沉默地矗立,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他倒要看看,這個矜寵使氣,胡打人的姑娘,到底要逛到什麽時候才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