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再會怦然 跟著那個戲子就跑了。
“姑娘, 快出來吃口飯吧。”
茯苓小心敲著房門，低聲輕哄，可裏面就是一點靜都無。
自芳嬤嬤走後, 冬寧把自己悶在房裏, 都快一整天了, 飯也不出來吃一口。
哎，這可慘了, 姑娘這子, 若是出個好歹來，主子是怪罪呢還是怪罪自己呢？雖說雪兒姑娘是跟主子置氣，可這天大的幹系，可擔不起。
茯苓愁眉不展，又不敢來。芳嬤嬤不在, 章淩之又上差去了, 這府裏頭, 就再沒人能管束得了了。
“雪兒姑娘, 算我求你了，茯苓給你跪下還不麽？您可以不理人, 但這飯總得吃一口吧？畢竟子是自己的，壞了可沒人替呀。”
還在外邊苦口婆心，冬寧一句都聽不進去。
趴在桌上，翻看父母寄來的信件, 默默淌眼淚。
家書抵萬金，一封信從嶺南派來, 說也要大半個月。信是不能常寄的，初始寄過來，每次都是洋洋灑灑的十幾頁, 雖然都是父親的筆跡，可甚至能分辨出來，哪些是父親想說的話，哪些母親同說的話。
父親的話總是很簡短，例行噓寒問暖幾句後，又開始叮囑，在章大人家裏要懂事。
母親則啰嗦多了，絮絮叨叨跟說起在嶺南那邊的一應趣事兒：什麽這邊的人吃白切啦，味道鮮獨特，到時候定要稍幾只清遠回燕京做給吃；小弟開始啓蒙了，學東西也很快，就是比當年還調皮，總惹夫子來告狀；小妹現在說話都利索了，卻是個鋸的葫蘆，人文靜怯，不比當年那麽會說俏皮話，總是逗得一家子人哈哈大笑……
看著看著，淚水延下啪嗒落，沾了信紙。
能明顯地瞧出來，越往後，家人的書信越薄了，提起的話語也了，多數時候都是絮叨小弟又如何了、小妹又如何了……
知道，父母總是掛念的，可遠的到底不如近的。再是深，距離也總會有所消磨。
從十三長到十八，變化這樣大，怕是父母一時真見到，都要恍惚很久哩。
那個“家”啊，離得久了，怯。芳嬤嬤是同最親近的人了，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可眼下不在邊，獨自陷在這高深的府院裏頭，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無助。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章淩之在鬧脾氣，又敢跟他鬧的什麽脾氣呢？父親現在來信，說的最多的，就是提醒要與這位章大人謹慎相與。
可實在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現在只想做一座孤島，立在無垠的海波中，不聞人世的喧囂。
拒絕向任何人求救，也無法向誰求救。
*
章淩之今日被一份邊關加急的軍絆住了腳，閣鬧哄哄討論了一陣子，又去前開了場會，弄到至晚方休。皇帝恤臣子，賜了閣老們膳，他在宮裏用過飯，方才急匆匆回了府。
今日芳嬤嬤被自己遣走，料到這小丫頭不會安分，他邁著大步，直奔疊彩園去。連翹在前頭替他打著燈籠，一路小跑著方才能趕上他的步伐。
剛進到園門，果然茯苓便苦著張臉跑來，“主子，雪兒姑娘今日鬧脾氣，悶在屋子裏頭一天了，從晌午開始便一粒米都沒進，奴婢勸也沒用，您看這……”
知曉的難，章淩之擺擺手，冷著臉步上了臺階。
手去推門，推不，門閂從裏頭上了哩。
“雪兒，開門。”指節在門上敲兩下，想盡量放聲音，可依舊掩不住那音中的嚴厲。
一天沒吃飯，這樣糟蹋自己的子，章淩之實在忍不住不生氣。
半晌，屋傳來門閂拉響的靜。
門開，只見小姑娘腫著一雙眼睛，毫無氣勢地仰頭質問：“小叔叔……你為什麽要趕孃孃走……？”
他張了張，下心底那簇冒頭的心，冷道：“你問問，有哪個下人會擅自帶自家小姐同男子私會？這樣的刁奴，我把遣回，不過是略施懲戒，好長個記。要真等到你壞了名聲那一日，我又該如何同你父親代？”
他說得冠冕堂皇，冬寧聽得不疑有他，只是愧地垂下頭，默然低泣：“你……要是不喜歡我跟裴延來往……我以後不見他就是了……何至于要把孃孃趕走……？”
不知道，他此前早已嚴正警告過芳嬤嬤一次，卻沒想，那老仆婦竟膽兒比天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
不願同過多解釋，料想小姑娘現在傷心，也聽不進去。著委屈的漉漉的臉頰，只是幽幽嘆口氣。
心都被的淚水泡得腫脹，沉甸甸地在腔子裏掛著。
“雪兒聽話……”他擡手，指腹要去抹的眼淚，剛到小姑娘的臉頰，就被側著臉躲開。
“小叔叔……我了……”
手指僵在空中，他只好回手，苦笑地應一句：“好，趕先吃點東西吧。”
冬寧木木然地坐在了方桌邊，茯苓麻利地上菜來，菜在竈上溫了許久，端上來還呼呼冒著熱氣。
看到桌上一盤盤擺開的菜，冬寧徹底傻眼了：
糟辣脆皮魚、折耳臘、水蕨菜炒。
這些，全都是吃的黔東菜。
可是芳嬤嬤走了，府上的嘉興廚子哪會做這些呢？
一旁的章淩之看出了的疑，招招手，茯苓取兩幅碗筷來。雖則他在宮裏已經用過飯，往常也沒有宵夜的習慣，可今日怕小姑娘一個人吃飯無聊，便想著陪用一點。
“我把府上的廚子換了，聽說現在這個黔東菜做得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嘗嘗。若是不喜歡，趕明兒我再人換一個來。”他若無其事說著，接過茯苓遞來的碗筷，夾起一片熏臘，放到碗裏。
知道小姑娘是個挑的，以前看吃嘉興廚子做的菜，跟貓吃食兒似的，一點點往裏塞。就好黔東這口酸辣勁兒，而今芳嬤嬤走了，怕伺候不好的胃口，便特地尋了個會做黔東菜的廚子來。
“傻了？快吃吧。”見還在直著眼睛發怔，章淩之曲起手指敲敲的額頭，喚回過神來。
冬寧深吸口氣，卻覺得那心口，又酸又脹的。
說不上來什麽滋味兒，甚至有點鬧不明白，他好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討厭自己呢？
夾起碗裏的臘，用牙齒咬著往裏送。臘的熏香味濃郁，鍋氣炒得正宗極了，要是擱以前，一定食指大，可如今，卻是味同嚼蠟。
舌尖一到那油鹽的刺激，肚子還是猛然間覺出到，默默小口吃著，低頭不語，腮幫子隨著咀嚼啊，像只蹲在牆角啃草的小兔子。
這見的乖巧，惹得人心頭一片松。
章淩之終于彎了角，他隨便用了幾口，又擱下不，專注地給剔魚刺兒。嘉興菜偏鮮甜，他實是吃不慣黔東菜這嗆辣的勁頭。
冬寧一邊吃著，就看到碗裏又莫名多出幾塊魚，濃郁的芡兒勾著的白，一魚刺也無，剔得幹幹淨淨。
努努，不不願地夾起那魚，往裏送。
是瞧得出不大高興的，但到底在他的陪同下，吃下去不飯，章淩之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自芳嬤嬤走後，冬寧便不得不每日同章淩之一起用餐。
非是想要著他，冬寧說過，想要自己在園子用餐，可他卻當沒聽到一般，還是每日一下了值，便換了常服趕來，陪一塊兒用晚膳。
冬寧不大想讓他來，分明地見他不太吃得慣黔東菜，可還是每日準點出現，陪吃飯。
若是臨時有要事絆住了，必會差人來府上通知一聲。
冬寧撇撇，不置可否。本來也沒有要等他吃飯的的意思，他來不來，倒平白生出這許多講究。
不知出于什麽心思，許是實在厭煩看他每日在自己眼跟前兒晃悠，這日，冬寧特地悄悄告訴府上廚子，自己今日想要吃辣，每一道菜都要辣，巨辣、狠辣、辣，越辣越好。
廚子本就是來給這位姑做飯的，自然聽吩咐，有求必應。
于是今日的菜端上桌，一片飄紅。
章淩之執著筷子，著實傻眼了。
連那翠綠的清炒蘿蔔葉上都混滿了辣椒面，這可人怎麽下得去？
往常他陪冬寧吃飯，有些辣勁兒的菜他或者不沾筷，或者勉強送兩口，不曾像今日這般，一桌子菜駭人得。
還沒開始筷，腹中便絞痛。仿佛已能預見，自己將這些菜送口中的後果。
冬寧恍然不覺，夾一大口泡椒黃牛送口中，吃得滋滋有味兒。
“嗯……香……”拉兩口飯，一副大快朵頤模樣。
章淩之苦笑，一下就明白過來那點兒促狹心思，也不惱怒，只是默默也夾起一片牛，送到裏。
“咳咳……咳……！”才剛咀嚼兩下，便嗆得面紅耳赤起來，拳頭捂住，直咳嗽。
茯苓見狀，趕忙斟一杯茶過來，一邊輕拍他的背，“主子您慢點，吃不了辣就莫要勉強。”
冬寧也停住了筷子，見他這樣兒，有點心虛。
但見他耳尖微紅，似有不適，深蹙眉，仰頭將水一杯灌。
“你……要是吃不慣，我以後自己一個人吃便是了。”咬著筷子，咕噥出聲：“我就這點辣味兒，反正也吃不到一塊兒，沒必要占著一張桌子。”
“沒事。”章淩之接過帕子，又遞回茯苓手上，咳得厲害了，眼角還蓄著零星的潤，“既然你吃，我總要把它吃慣的。”
冬寧咬住筷子頭，直皺眉，只覺他這話有點奇怪，但也并未深想。
隨你。心裏嘟噥幾句，只好著心腸，繼續那火辣辣的菜去了。
“主子，要不我廚房給你煨點紅燒來……”
茯苓伏在他耳邊，輕聲關切，卻被他搖搖頭，退了下去。
“給我打碗清水來。”
茯苓領命照做，端來一碗水放他手邊上，他悠游地夾起一片牛，在清水裏涮一下，方才送進口中。
表面上的辣油是除掉了，可那炒進裏的辣味卻是猶存。他緩緩咀嚼著，想著從不那麽辣的菜開始，一點點適應。
冬寧都傻眼了。
還從未見過有人這樣吃菜的。
這要是在黔東老家，肯定是要被人指著鼻子笑的。
“噗！”想著想著，憋不住笑出了聲。
章淩之眉心微，眉間浮現淺淺笑意。
這丫頭，就是要看自己吃癟，就高興哩！
見他神悠然閑適，似是還頗為欣悅，冬寧立馬又垮下個小臉，抿抿，故意低頭飯去，只是不想理會他。
這個人，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煩的呢？哼~！
冬寧并不知道的是，自己想離他遠遠的，可其實，常常地，就連那安睡時的模樣，都暴在了他的眼底。
夜裏，茯苓將大燈吹熄，放下帷幔，確認冬寧睡著後，也并不急著去偏房歇下，卻是坐在門外臺階上，點著腦袋打瞌睡。
疏忽，只聽得園門外響起莎莎的腳步聲，節奏沉穩，不疾不徐。
立馬便清醒過來，起迎下臺階。
“主子……”躬上前，聲音得極低。
“睡了嗎？”
“是。”
二話不說，章淩之放輕腳步上了臺階，又拈著手推開房門，一邁，像條泥鰍似的便溜進了屋。
哎。
茯苓在園子裏看著，直搖頭嘆氣。
有些事，這個局外人都比他們看得清楚。主子明明喜歡得，可就是不願給雪兒姑娘一個代，這天不清不楚做賊似的，真不知他怎麽想的。
章淩之開帷帳，清甜的山茶花香氣出，熏人醉。
他挨在床邊坐下，靜著沉浸的睡。
這一切，他早已由一開始地束手束腳，而今是做得練自然。
甚是都無需躲開芳嬤嬤，有茯苓的掩護，更是放心大膽了。
輕輕開被子的一角，尋到的小手，攏在掌心。的手心，跟他的實在大不相同，每每這種時候，都輕易激起他更多盛開的。
但他沒有更進一步，只是這麽看著，著的手在自己手裏，填滿著心角一點點坍塌的空虛缺口。
“嗯……”不知夢到了什麽，砸吧砸吧，了脖子。
莫名地，角微微翹起，很快，心中想到些什麽，那笑容又寂然了下去。
這段時日，他心矛盾激烈，天人戰，很多時候，他常常恍惚，甚至判斷不了為何是、何為非。
或者說是與非，在面前，真的有這麽重要嗎？
他并不是一個心善的人，可在心中劃出的底線，他從未踏破。
手又了的小手，眼底一片。
他想，若是自己真點了頭，定會開心極了，是想起那雀兒般歡快的樣子，心中，便慢慢盈滿幸福。
只是……他不知道呀，他真的……不知道。
*
春花才謝，五月將至。
又到換季時，冬寧將自己的櫥清點一遍，發現去歲穿的那些夏，有些款式過時了、有些款式而今不喜了，總想著要再去裁幾新。
茯苓挽著，打量先去趟布莊挑料子。
兩個小姑娘在布料裏挑花了眼，冬寧比比劃劃一番，看著這些漂亮樣式，心都好上許多。
這時節，天氣還沒熱起來，正是舒爽的好時候，可兩個姑娘在布莊裏挑挑揀揀、來來回回地，還是沁出了一薄汗。
茯苓去橋頭的飲子攤，給打了一碗豆蔻水，冬寧接過碗喝起來，就站在廊檐下，看車夫將們挑出來的布匹往馬車上搬。
“姑娘？”
醇厚低沉的聲音自頭頂響起，帶著令人心的悉。
冬寧心一驚，忙錯愕地轉頭，仰起脖子，正撞一雙清亮璀璨的眼眸中。
男人一如既往地英俊，甚至幾時不見，他那過于明豔的容又是心中暗自訝異了一瞬。
畔含笑，如沐春風，筆直寬闊的肩膀舒展，只一顆頭為了將就的視野，微微低垂下來，似盛滿暮的河面上低頭汲水的天鵝。優雅，傲氣，得不可方。
冬寧虛張，半天，卻發不出一個字。
連一旁的茯苓眼神到方仕英的臉，也呆愣了半晌。
“仕英哥……”想要他的，可剩下的話噎在嗓子口，吐不出來了。
想起章淩之的話，臉唰地慘白了，更兼顧及茯苓在側，簡直就是章淩之的頭號耳目，更是不敢出一言以複。
“哥哥”兩個字吞了回去，慌張地低下頭，不敢他過于親切期盼的笑眼，只是轉著子，一時竟不知該向左還是向右地好。如芒在背、如鯁在。
“姑娘，怎麽了嗎？”他斂了笑意，見這閃躲的樣子，像是渾被螞蟻咬了一般，心中不由費解。
“沒……沒事……”匆忙回話，依舊不敢多看他一眼，“那個……就當我們今天沒有遇見好了……”
撂下這句話，繞過他，急匆匆邁開小步走了。
方仕英被棄在原地，甚至還沒來得及跟說上一句完整的話。高大的軀僵直，立在布莊廊檐下，像一尊石塑，暗淡灰，不懂該如何驅使自己的手腳。
冬寧低著頭，只管哼哧哼哧往前，本不敢回頭看。
“姑娘！你慢點！等等我！”
後傳來茯苓的追逐，忽地停下腳步，呼呼氣。
前頭便是月橋了，燕京城十分繁華的地帶。橋上人來人往，河面船只穿梭，吆喝聲、說笑聲此起彼伏。
邊肩而過的，不行人過客。
這世上攘攘，哪一次的相遇不是緣？更何況，願意為你駐足停留的人？
不知為何，一剎那的心，似是意有所般，倏地轉頭，卻不期然地，又撞上一對漆黑深邃的眼。
那眼神裏有來不及收回的悲傷，濃郁到將人淹沒，卻在回頭對上眼睛的剎那，流出一錯愕。
心中陡升慚，他倉皇地轉過，跛著那腳，高大的子攲斜，一瘸一拐地，幾乎是快步逃離開。
他走得太快，本就不便的腳更是將子帶得歪出巨大幅度，晃著，陡然多出幾分稽。
心口像被紮了一下，沒來由地，冬寧幾乎是瞬間，眼眶出酸楚的淚。
再沒多想，像是不顧一切般，甩開，力朝他奔去，撥開步履匆匆的人群，尋著那道高大的、脆弱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