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走了嗎？！ 不見故人面。
雨水順著腕骨, 袖中。
袍角被打，著傘柄的手指節泛青，僵麻木的, 如同他一顆心。
“砰”“砰”“砰”！
接二連三的雨滴打在傘面上, 似乎要將那油紙砸穿。
他手幾乎快要握不住了。
垂眸, 從高俯視著，狼狽又無助的人, 在風雨中抖。
發髻早已被雨水打歪, 那鬢發著臉頰，的衫勾勒出曼妙依舊的姿。渺小得真似地上的螻蟻，仿佛他只要一個擡腳，就能將踩碎了去。
可這是親手將他養大的寡嫂。一針一線、一湯一米，在那間破舊的、不堪一擊的小茅舍中, 獨自一人將他們叔侄兩個拉拔大。
怎麽, 竟就到了這個地步？
雨聲鼎沸, 良久, 他都沒有開口說話。
王月珠肩膀瑟著，抖不止。
雨水雖落不到上了, 可漉漉的裳粘連著，風一吹，冷到了骨頭裏。
他雖未出聲，可頭頂那靜觀的目籠罩下來, 如有實質地附著在上。將看得更是慚了。
藏在枕下的那玉勢，還有他時的, 將那不得的心思赤/地暴在了他的面前。
怎麽還敢見他？怎麽有臉見他？甚至做好了此生死前不複相見的打算，可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唯一的兒子竟會有被他親手送上斷頭臺的那一日。
頭往地上重重一磕, 啜泣著的嗓音抖落了出來：“阿越……算我求你……救救嘉義吧……求你……”
人的嗚咽啼哭混著雨聲，直往他腦海中鑽。
心猛然一沉，呼吸都發了。
“我……求你了……我知道他是個畜生……他豬狗不如……可看在他是你親侄兒的份上……求你救他一命……”
“嫂嫂……”啞著嗓子，他終于開口：“置嘉義，是為國法……”
“阿越！我知道你本事大！只要你想想辦法！一定可以的！”忽而激了起來，手住他的靴子，發了瘋般的懇求。
章淩之被嚇得退後一步，王月珠了力，歪倒在了泥濘的雨水中。癱著，再沒有支撐起來的力氣，只剩啼哭。
“嫂嫂！非是我章越見死不救，可我……既在朝為，怎麽可因一家之法而廢一國之法？”
他深吸口氣，沉沉道：“況且嘉義此舉實在是……嫂嫂……那個孩兒只有十三歲……”聲音卡在嚨裏，他合上眼，呼吸都淋淋的，“只有十三歲呀……嫂嫂……你我怎麽做得到……？”
“可那是你侄子！親侄子！脈相連的骨！！”王月珠拳頭在地上猛捶兩下，濺起的泥水迸了一臉，卻也無暇去顧。
“你怎麽能狠得下心？！”
罵完，又是趴在泥水中，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
見如此模樣，章淩之于心難安，眼底蒙上哀傷，結滾了滾，一濁氣堵在口，不上也不下。
手臂強撐著支起子，終于第一次擡頭，迎著雨水，去看他模糊不清的臉。
“阿越……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就這麽一個孩子了……”
“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麽……可只這一件事……看在我養育你這麽多年的份上，就只為我做這一件事……可以嗎……？”
從未有像這一刻般，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狠心之人。
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王月珠沒有明言，可每一句話，都在說著這幾個字。
“嫂嫂……”嗓子幹得要出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開口的。
“可嘉義他實在是……”
“我知道……我知道……”喃喃著，失魂落魄，一雙眼珠子黑黢黢的，像是探不到底的口。
“我知道他是個畜生……我知道……他是我生出來的孩子……我知道……”口中反複著，似是開始胡言語了起來，“可這也不能全怪他……真的……阿越……也怪我……怪我沒有教好他……是我把他教壞了……”
像是發了失心瘋，六神無主，往前膝行兩步，朝章淩之靠近過去。擡頭，雨水將的臉淋得狼狽扭曲，角著，那扯出的詭異弧度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他……他都是小時候被我教壞了……阿越你知道嘛？那個時候……我把你從破廟裏帶回來，又要養兩個孩子，還要供你讀書……我真的沒有那麽多錢……我拿不出這麽多錢的……”搖著頭，臉又開始垂下去，眼神在地上四尋著，不知在找些什麽，又或者是什麽都沒有在找。
“要是你不讀書就好了……可是你那麽聰明……所有人都說你是做狀元的命……我就想啊……我就想……我不能耽誤了你的天賦……我就想啊……我就想……一定要送你去讀書的……你一定要去讀書的……”
“嫂嫂！”
瞧這瘋癲模樣，章淩之擔憂地呼出了聲，想要人將王月珠帶進府裏梳洗的，可開了這個閘，口中的話又是一溜煙地吐了出來。
“我就想……我要送你去讀書……可是錢從哪兒來呢？”忽然又擡起頭，那笑容在雨水的洗刷下，竟人瞧出了幾分森可怖，是絕到頂的只想毀滅一切的瘋狂。
“錢從哪裏來呢……？阿越……那個時候你都在書院進學，你不知道……家裏每天都會來不同的男人來……他們……他們……”
“轟”！
雷聲在天邊炸響，閃電劃過屋檐上空。
映照出他蒼白的臉，一雙眼空著，靈魂都在瞳孔深戰抖。
手中的傘不知何時落，摔在了地面。
他分明踩在青石磚上，一雙腳卻突地綿了，像是陷了泥濘中，他沒有掙紮，卻依舊深陷其中。
濁臭的污泥湧上來，縛住他的雙臂、鎖住他的咽，攫取他一切的生命征，誓要將他殺死在最暗惡臭的泥淖中。
然後站在這裏的章淩之，只剩一行走般的軀殼。
“他們都會給我錢……會給我錢的……你知道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原來嘉義會躲在屋子外看……我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麽……他看到了什麽……？他看到了幾次……”王月珠已經開始囈語起來，甚是人分不清是在發癔癥還是在複述記憶。
“他就在屋外邊看著……阿越……我知道他是個畜生……可是也怪我……要怪就怪我……也怪我沒有把他教好……是我把他教壞了……阿越……都是我的錯……求求你了……”終于想起了自己此行來的目的，額頭又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咚”“咚”“咚”……
青石磚發出沉悶的聲響。
砸在章淩之的心口，每一下都像是掄了一柄重錘，將他錘得七零八落、鮮淋漓。
雙眼麻木著，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力氣，像被人用線提溜著、控著他的軀幹，膝蓋一曲，跪在了王月珠的面前。
五投地，他朝向王月珠，算是還了這輩子，人承不起的養恩。
雨還在下著，不管不顧地砸向兩道互相叩頭跪拜的影。
天地間轟鳴一片。
這雨，不知是上天降下的恩澤，還是懲戒。
“主子，趕去屋裏洗個澡，熱水已經給您燒好了，這樣下去人非得凍病了不可。”
茯苓見章淩之傘也不打，就這麽木著張臉回府，連忙上前替他撐起傘，帶著他就要往燕譽園去。
章淩之一把將傘推開，就這麽又走進了雨中。
“哎……主子……”
茯苓呼，只見他像沒了魂般，高大的影搖搖擺擺，只依靠本能挪著四肢，艱難地往前行。
冬寧躲在廊檐後邊，眼神鎖定著他行將就木的影，腳尖一挪，就想要上前，可又被釘在原地。
剛剛藏在大門後，將外邊的形看個真切。
只是雨聲又隔著距離，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只看到最後章淩之跪在了他寡嫂面前，如此決絕，看樣子，他大概還是決意要送章嘉義赴死。
只是這個決定，他心裏很不好。
如同油鍋煎心。冬寧能得出來。
那章嘉義再畜牲，畢竟是他骨；更不用說還兼著王月珠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
在和理之間，他被拋到了一個死局中，無論選擇了哪一個，都會于心有愧。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
他總是意氣風發的，高朗軒舉的，事上仿佛就沒有能難倒他的事兒。
或許除開自己對他的那些故意磋磨。
可今日，這樣落魄的、無助的、不堪一擊的他，是過往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
原來他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不是總那麽強大的。
怎麽能忘了，其實他一直是個沒有爹娘的孩子。
隨著他淺淺移的步伐，冬寧也一點點悄悄跟在後面。
放心不下，卻又不敢上前。
“主子！”
茯苓一聲驚呼，那道傾頹的影搖晃著，“嘣”一聲栽倒在水裏。
屋子裏浸潤著濃厚的藥香。
茯苓輕手輕腳地進門，將水盆端來，放在床頭，開始擰起帕子，又要給他臉。
待洗好帕子，踱到床頭，卻見章淩之眼睛迷迷瞪瞪睜著，似在半昏半醒間。
“主子！您醒啦！”
謝天謝地，人高燒了兩天不退，這第三天總算是轉醒了。
他向來康健，西北戰事最張那段時日每夜連軸轉，也沒能將他熬倒。可這一下，為章嘉義的事本就奔忙焦心，王月珠這一來，又是淋雨又是驚的，人竟是沒撐住，就這麽病倒了。
“扶我……起來……”
人躺久了，轉醒過來時只覺背部都僵麻了，他出手臂，掙紮著就要坐起。
茯苓連忙將他扶好，靠枕墊在腰後，又給他遞了杯水。
“主子醒了就好，我再去廚房給您熬一副方子，您先吃點東西。”說著，便要走。
章淩之幾口水下肚，人又清醒過來了不，腦子終于可以開始轉了。
他忽地想起個要的事兒來。
“我昏迷了幾天？”
“兩天。”
“兩天……”他喃喃著，瞳孔疏忽一，“今日已經二十八了？！”
“是呀，沒錯。”
見他這幅驚慌失措的模樣，茯苓不由奇怪地應道。
“現在什麽時辰了？！”剛問出口，才驚覺自己的愚蠢，轉頭瞧瞧外面的天，夕正好斜穿而，照在地面上。
都已經過了申時了。
“唰”地將被子一掀，他急忙就要起。
“主子，您去哪兒？”
這人還沒好全，又要開始折騰，茯苓都有點生氣了。
子實在沒勁兒，他彎腰撐住床沿，猛地攥茯苓的手臂，“們呢……走了嗎……？”
他害怕地問出口，的聲音難掩的恐慌。
茯苓這才恍然，他問的是什麽。
雪兒姑娘定的就是二十八日早上，和母親啓程回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