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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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諷刺

在康熙年間, 北塘炮臺共有南北兩座,都是明朝建造。程婉蘊記憶中的北塘炮臺實際上沿海岸線由北到南一共有五座,另外三座康熙年間還沒建起來, 是清末才加建的。

這地方是天津最早的一個炮臺, 後世更為聞名的大沽口炮臺如今還未建起。因此北塘孤獨地扼守著津門海防要塞,已有百年。大清關後,天下太平, 康熙朝國力強盛,零星海寇并不足以為慮,北塘炮臺作為一個“河海口”, 位置在渤海灣的懷抱裏,水師提督便更看重登州和山海關炮臺,這倆地兒一個靠近李朝鮮,一個延在渤海灣口,都是被鄰國重點打秋風的地方,因此北塘這年久失修的炮臺也就只派了一個百戶、一個把總領兵看守。

而且由于北塘地勢較高, 明代建造時將炮臺建得臺高五丈,登臺眺時煙波無際, 蘆葦叢生, 風, 康熙兩次南巡路過時都將這地兒當做了一個登臨覽勝的游玩之地。

所以胤礽聽說是北塘竟然蒙海寇侵襲還是很驚訝的。

第七回的夢太短,也就看了眼折子的功夫,他不由在想, 那些海寇是怎麽躲過登州炮臺直撲北塘的, 登州那兒可是有一個千總統兵防守。

而且就算那海寇來得人多勢大, 設計繞過了登州撲向北塘,那北塘炮臺上也有百戶和上百兵丁, 雙壘持鑰,在明代都能死死抗住倭寇侵襲禍,怎的到了大清就剩那顧敏叡一家死戰?其他人去了哪兒?為何水師提督沒有派援軍?

胤礽實在沒能想明白,這一切疑慮或許都得在到達北塘後才能解開。

程婉蘊卻是知道其中的貓膩的。

這裏得先區分下海寇與倭寇的區別,海寇大多是破産窮人在海上以劫掠為生,也就是俗稱的海盜,所以哪兒的人都有,有周邊小國,也有咱們自己活不下去的人。而倭寇就是倭寇,就來自那一串小島組的國家。到了大清,相比之下,倭寇已很不氣候了,不像前明倭寇禍尤烈(明朝後期的倭寇很多是破産的沿海明人組的海盜,為了活命才僞裝倭寇在海上劫掠或與倭寇勾結,主要代表便有王直、徐海等。)

大清關後,不提順治,康熙登基後便采取休養生息與緩和矛盾的政策,而且大清初期是有點氣運在上的,首先小冰河期過了,氣候轉暖,天災頻率明顯下降,其次紅薯、土豆等高産逐漸被人們大面積種植與食用。

我們國家的老百姓植在土地上,是最能忍耐且安定的一類人,只要有一口吃的都不會鋌而走險,康熙朝人口迅速增長,相對“過得去”的生活便隔絕了沿海百姓僞裝倭寇參與劫掠的行為。

另外,大清以前是沒有水師的,大清關後第一支水師就是康熙為了平定鄭氏在苔灣的統治練的,康熙一方面對前明留下的龐大水師産照單全收,一方面在前明水師裏摻八旗人員,從其上漸漸胎組建自己的八旗水師營,進而讓施瑯練出了一支在當時十分強大的水師艦隊,這也歪打正著,能對著真正的倭寇碾式毆打,如太子妃娘家就是打倭寇的好手啊!那麽多年下來基本沒吃過敗仗的。

當然這也跟倭國那頭進德川幕府時期,國政局、戰紛紛有關,并且他們也開始學明朝實行嚴格的海,“片帆不得下海”。清朝關兩百多年海關關開開反反複複,但總會留幾個通商口岸,倭國那頭卻接連下了六次鎖國令,一口氣鎖了兩百多年,直到醜醜國的堅船利炮把他們轟開。

因此康熙朝中前期還有些倭寇,再往後就絕跡了。

這也導致了什麽呢——隨著國泰民安、大一統的形,又沒有練手的小弟擾,未能居安思危,大清的海防武備迅速松弛了下來,并且極度自信。

北塘炮臺說是有百戶領兵守著,上頭能留幾個人還真說不準。

程婉蘊在心底默默嘆息。康熙朝還好,八旗水師建制初規模(雍正朝正式型),且武德還算充沛,再往後幾代就衰敗得沒眼看了。

程婉蘊與太子爺來到北塘時正好暮四合,漫天的火燒雲映得天水皆紅,炮臺南北對峙,遠遠便能見一個個森然的炮口,以及炮臺外牆上累累的彈痕。

康熙朝為了避免百姓被海寇劫掠,原本依舊延續順治朝沿海居民遷三十裏的“遷海”政策,但康熙二十二年全面開海以後,這個政策便漸漸荒廢了,沿海居民又回來重舊業,因此程婉蘊便能看見在南北兩邊的炮臺之後,已經聚集了大小數個村落,不舢板船、縱帆船停靠在岸邊,漁火如星散落其間。

他們的船靠在北岸,德柱領會了太子爺微服出行的真諦,包船的時候把人家船老大船上三百斤茶一并包下來了,裝作要采買船上補給預備出海貿易的商船隊,由于裝得過于真,下船的時候還有不黑黝黝的水手圍過來打聽他們什麽時候出發,要不要聘船員。

差點沒把德柱問餡了。

程婉蘊跟著太子爺信步走在北塘北營沿海那荒僻的小漁村裏,這裏民舍不多,大多都是近海漁戶,北面便是水師營房、炮臺墩臺、馬場,南邊倚海。由此可以看出,這村子實際上也是海防功能大于百姓生活的小聚落。

太子爺走得很慢,不知道在看什麽、找什麽,程婉蘊卻被這沿海的特房屋吸引了,這兒的屋子以厚石砌牆,再將海草曬幹後苫蓋屋頂,然後又將漁網罩在房頂,上石頭,這屋頂就不會被猛烈的海風刮走了,還能防鳥在屋頂築巢,實在是很聰明的做法。

胤礽卻在看路上的人,他走了那樣久,竟然沒看見一個兵。

村子很小,繞一圈也不費什麽功夫,最後胤礽在水師營房外頭發現了一個戲臺子,還有個小賭場,裏頭倒是熱鬧非常,單看外頭的軍馬,就知道裏頭聚飲玩樂的是什麽人了。最諷刺的是,這兒顯然是這村子裏最繁華之,寒風中徘徊著不兜售果子、酒水的小販。

就在這營房不遠,還有個生意極好的所在——房。這些房屋像是半地下室,用石頭或泥土隨意地壘,裏頭房頂上都懸著一個裝滿的箱子,每到寒冬大雪時節,有很多流離失所沒有房屋的乞丐、百姓,為了活命不被凍死,會花上一兩文錢到這xue一般的房裏,以,人與人相倚而睡,以此抵冬日夜晚刺骨的寒。但……這樣的房子是商人出于盈利的目的開設的,而不是朝廷或府的濟民措施。

僅僅隔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街道,一面是兵徹夜狂歡,一面是房裏人滿為患。

實在是太諷刺了。

這是不會出現在史料裏的細枝末節,但程婉蘊和太子都親眼見到了。

還沒去炮臺上看過,但胤礽已經知道為何海寇突然來犯,登州沒有派援軍、北塘炮臺上僅剩一家拋頭顱灑熱的忠骨……他氣得渾發抖,下意識去腰間的刀了。

這時,幾匹駿馬潑風般從遠碼頭方向奔馳而來,激起滿地煙塵,等馬匹行到面前,馬上人翻下馬跪在胤礽面前,他才認出是自己另外兩個哈哈珠子,之前一直跟在四阿哥、五阿哥邊,作為糊弄沿路員的障眼法存在。

“奴才叩見二爺,四爺領親兵三百,船已到了碼頭。”

胤礽沉著臉點點頭:“你們起來吧,我知道了。”

未發洩出來的怒氣被他在了心底,像是烈火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

隨後,斜旁裏過來一只微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胤礽微微一怔,轉過頭去便看見了程婉蘊沉靜的面容,平靜無波地對他說:“二爺別急,有句俗話說得好‘沉疴宿疾不宜攻之猛劑,若循循調養則事半功倍’。吏治是如此、軍政亦是如此。”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程婉蘊能跟覺到太子爺此時心極差,但一時棒喝、殺幾個人并無濟于事,回頭太子爺走了,這兒很快又會恢複這幅模樣。

胤礽倒有幾分意外,阿婉平日裏很出這樣的一面,但短短幾句信手拈來的話卻讓他也激賞無比,就像是一塊冰合子被隨後放進了他懷,將他滿腔怒焰都熄滅了。

阿婉說的對,這些事要管,卻不是憑借一時意氣就能除的。而且……胤礽想到了自己這尷尬的份。

他是儲君,按理說不能去這些的,吏治民生都好說,唯獨兵防……想到這兒,胤礽那騰起的怒火頓時了暗啞的火星子,他回握了的手:“你說得對,我們回碼頭去見見老四他們吧。”

程婉蘊點點頭,太子爺能冷靜下來就好。而且……這種事實在敏,康熙有沒有賦予太子爺轄制調地方八旗兵、綠營兵勇的權力呢?

額……這很難說。程婉蘊能到太子爺掌心的微汗,的心也像是這退的海面一般,出有些幹涸的灘塗。

想明白這一層以後,忽然就與太子爺了,發現了太子爺那若無其事地表面下,帶有一點苦角。

那兩個來報信的哈哈珠子多帶了一匹馬,胤礽與程婉蘊共騎,沒一會兒就又到了碼頭邊上,這時候停靠船只的深港中已經多了數十條帆船,三百人披甲列陣,由胤禛領頭,朝著騎馬至眼前的太子爺齊刷刷地跪下。

因胤礽不想暴份,他們只是沉默地跪下接駕,隨後胤禛上前來,輕聲了聲:“二哥。”

“等會兒說。”胤礽擡手讓他們都起來,眼眸卻往炮臺上去。這邊靜實在太大,炮臺裏頭已經下來了幾個穿著陳舊的青布棉甲胄的綠營兵,打頭的那個頭發花白,但龍行虎步,皺紋滿滿的臉上有一雙炯炯有神毫不見渾濁的利眼。

後跟著三四個強力壯的中年人,面容和他生得如出一轍,一看就知道是父子幾個。

程婉蘊在四爺出現的那一刻便避開了,往後退了幾步,找到了正推了輛平板車回來的德柱。剛剛和太子爺去村子裏溜達的時候,德柱領著程懷靖他們去船幫上買菜了,一船幾十個人要吃喝嚼用這樣的小村莊哪裏負擔得起,但往來運糧的船卻載著不貨,所以找他們買準沒錯。

今兒程婉蘊是打算做鍋子的,所以囑咐他們按人頭去買了、豬肚,還有胡椒籽,回來做胡椒豬肚火鍋,天天在船上這種氣重的地方待著,吃這個最合適了,一碗湯下去,保管暖到出汗,而且吃起來又營養。

四爺那頭帶來的人,也自有統管炊事的,不必德柱他們心。

程婉蘊去忙活晚上的飯菜了,胤礽卻終于見到了夢中只聞其死未見其人的那個顧敏叡和他的兒子們。

胤礽剛見到背著弓箭腰大刀的老者時是很吃驚的,沒想到顧敏叡那麽老了,似乎有六十幾歲了,竟然還堅守在炮臺之上。

“在下北塘北營炮臺守軍顧敏叡,敢問幾位大人領兵前來,可有文書、印信?又是所謂何事?”顧敏叡先一揖,隨後不聲響地用鷹一般的視線從一衆親兵上略過,最終停留在胤礽和胤禛兩個人上。

胤礽邊的親兵都穿得灰棉襖,戴瓜皮帽,看不出來歷,但胤禛帶來的那三百人是披甲的,畢竟是給太子爺出門裝點門面用的,選的都是材高大、面目俊秀的八旗子弟,而且有的還是從善撲營、毓慶宮值宿的侍衛裏調出來的,家世一流,手了得,因此一打眼看過去還算十分唬人,從上到下兵強將的味道。

顧敏叡看多了被酒掏空了子的北塘駐軍,看到這麽一批人,心裏頭一個反應就是來歷不簡單,所以他問得格外謹慎。

胤禛收到太子消息之後立刻就盤算好了,二哥明顯另有打算,不想過早暴份,他自然要配合著便宜行事。

因此聽見這老綠營兵開口問他們份,他便掏出了早已備好的臯司文印信,天津巡道下頭的按察使是烏拉那拉氏的族人,四爺自然是想怎麽用怎麽用了,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案件以及驛傳事務,給胤禛寫個奉命巡視各縣驛傳況、擬修建新驛站的文書簡單極了。

顧敏叡仔細瞧了,文書不假,印信也對得上,但怎麽領著那麽多人到北塘炮臺來了?這是要在北塘修建新驛站不?顧敏叡心頭一,若是要在這兒修驛站,說明朝廷有重啓北塘炮臺的想法,那不知能不能順道把炮臺牆墩臺都一并加固起來,那豈不是好事一樁?

顧敏叡著胤禛的目頓時就熱切起來。畢恭畢敬把胤礽和胤禛都請上了炮臺之上。他們邊各跟了十個人,其他人依舊回船上候命。

一路上顧敏叡對著這北塘炮臺的來歷、用打退過多海寇侃侃而談、如數家珍,不時用已有些抖的手指捋平打了補丁的甲。

“這炮臺百年來歷經戰火,已經許久沒修過了,去年還被雪得塌了一截,我們自個給補上了,不過您瞧,開裂的地方也多……”顧敏叡舉著燈,一點一點地照給他們看,“不加固不行,這地方實際上很要,可以說是津門最後一道防線,若是失手,後果不堪設想……”

胤礽沿路又看見了幾個還堅守炮臺的人,還以為八旗水師還有些沒喪良心的好兵,結果就聽見他們管顧敏叡伯父。

得,又是他們一家子的。

大清兵制分為八旗、綠營。綠營裏頭幾乎都是前明的降兵和當地招募的漢人,這樣一家上下都當兵的有很多,前明是有軍戶的,世世代代世襲為軍,這顧家想必就是這種況了。

胤禛聽著顧敏叡嘮嘮叨叨,一開始不知道太子專程來這裏做什麽,但登上這個可以說是空曠無人的炮臺後,他忽然知道了太子此行的意圖,二哥想要整飭水師麽?

可是……隨著顧敏叡的講解,胤禛也頭去看了眼下頭栓在岸邊的二十艘戰船,有的桅桿都朽壞了。

顧敏叡說的口幹舌燥,瞥了眼這兩個臯司手下的屬吏,年輕些的冷面不語,年長些的目幽幽地閃爍著,也不說話。

他心裏就沒什麽底了。這到底是怎麽個章程?驛站還修不修了?

還是他們就不想修驛站,只不過領著人做做樣子跑一趟,回頭一起把朝廷下撥營造的銀子私吞了,隨便尋個什麽借口說糊弄過去……

正好走完了炮臺一圈,顧敏叡也不說話了。他跟在後頭的兒子更是三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于是一行人默默沉默了下來。

這時德柱過來了,說晚食備齊了,胤礽便趁機邀請顧敏叡父子一塊兒去吃。

顧敏叡立刻婉拒道:“多謝意,本不該推,但職責在,實在不敢擅離。”言罷又苦笑道,“若我們幾個也走了,這上頭就真的空臺了。”

“有理,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德柱,那把鍋子送上來,我們在上頭吃,暫且不回船上了。”胤礽笑著寬他,“不喝酒,只喝湯吃飯。”

顧敏叡推辭不過,只得應了,吩咐兒子們先去把桌椅板凳都搬上來。

胤禛不由奇怪地看了太子一眼。不過兩三天不見,太子好像比以前更加平易近人了……竟然并不忌諱和綠營兵同桌而食?

等真的坐下來,圍著鮮香辛辣無比的豬肚鍋子,一碗暖脾胃的豬肚湯下肚,出的隔閡好似也被這熱氣騰騰給模糊了。

另外還有壺熬好的湯底能時不時往鍋子裏添,再涮些啊菜,剛相識的一桌人漸漸放下心防,相互說起話來。

“說個不恭敬的,可別見怪,實在好奇……顧大人怎麽那麽大年紀了還守在這兒?朝廷不是只募四十歲以下的漢人?”胤礽喝了一碗湯,又挾了細細嚼,顧敏叡職是城門領,雖然階不流,但一聲大人也算敬重。

“嗐!是我這個閑不住的老頭子自個放不下這地方,著臉要來守的。”顧敏叡仰頭大笑,花白的胡子隨著笑聲抖著,隨後他很快斂了笑容又悵然道,“我們顧家守北塘炮臺也有三代人了,打從……這就不提了,這地方早了我們顧家的了。我死了以後,就讓這三個不的兒子守,他們死了還有孫子……”

胤礽想起了那個父子皆死,僅餘其孫的折子,頓時心裏一陣難過。

胤禛不知北塘炮臺守備況,但也知道只有這麽點人實在蹊蹺,下意識問道:“其他人呢?”

著班呢。”顧敏叡似笑不笑地說,其他再多的話都不說了。他三個兒子也頓時埋下頭去。

胤禛砸吧出點意味來,又見太子爺微不可察地沖他搖了搖頭,他心裏也就有數了。這個事兒,他閉了,不再問了。

以後東拉西扯,胤礽又得知了顧敏叡看著大老的模樣,竟然還中過舉人,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得閑的時候,還在村子裏還教小孩子識字讀書,因此村子裏管他顧先生的更多些。他給孩子啓蒙都不收分文,只盼著這些窮苦人家的孩子有一日能出人頭地,哪怕當個賬房也好。

胤礽越發覺著這顧敏叡不得了,幸好他來得早,二月中旬還有幾日,他們徐徐布置,這回一定能挽救他于戰火!

而在船上和程懷靖一塊兒吃鍋子的程婉蘊卻因為喝多了湯,渾熱得不行,便走到艙板上氣,遠的海面已經漆黑一片,冷風拂面,果然清爽多了。

忽冷忽熱不敢吹太久,程婉蘊站一會兒也就想回去了,然後轉前最後一瞬,看到了黑漆漆的海面上好似憑空出現般冒出來無數船影飛快向碼頭這兒來了。

程婉蘊眼睛,再看了一遍,不由嚇得魂飛魄散:“海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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