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坦誠

51.2% / 105/205

第105章 坦誠

暢春園, 討源書屋

被康熙譽為“龍眠五才子”的大學士張英蓄了一把順的長須,穿一清爽的青綠薄紗長衫,如今已是五十八歲的年紀, 仍然樸質淡雅, 極有文士之風。

他手握書卷,正教弘晳背誦《詩經》裏祁風的篇章,沉穩的聲線裏夾著弘晳跟讀的稚聲, 程婉蘊趴在窗子邊瞧了兩眼,懷著見識到古代名人的滿足離開了。

張英自打康熙十六年起就了太子爺的漢師傅,他不僅是康熙十分喜的詞臣、臣, 也是太子胤礽最敬重的師傅之一。當然,他除了以上份之外,還因為有個好兒子而青史留名——他的次子乃是歷經康雍乾三朝不倒的名相張廷玉。

恩準太子爺在園子裏住,雖然是想讓兒子松快松快,但康熙這個卷王決不讓他閑著荒廢,就打發了張英三五日過來一趟侍奉太子讀書, 太子與張英坐談論文、勤讀詩書之餘,便趁機把兒子塞了過去, 能得張英這樣的名師教導, 是極難得的。

張英除了學問紮實、詩文古樸自然之外, 還有個好就是特別會教子,他寫了本《聰訓齋語》,裏頭既有修齊家之道, 還有讀書養生之道, 張家的家風傳承只要能影響弘晳一星半點, 都是用無窮的。

不僅如此,深康熙信重的張英, 目前已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院士、今年的會試正考,他第一回 到暢春園時,程婉蘊就聽太子爺回來說,張英方才還對太子爺談及程懷章,說:“這位程家大爺是個好苗子,臣觀其文章,六經基紮實,字寫得也極好,臣正皇恩編修《國史》,很想找個文辭清絕的苗子添為副手,如今正好遇上,可謂緣分矣。”

太子爺自然也笑道:“能了先生的眼,是這小子的福氣。”

程懷章賜了進士出,已被選為庶吉士,等有了資歷熬個幾年,再改授編修。庶吉士階不高,太子爺還特意和程婉蘊解釋:“當年,張英中了進士以後也是走這樣一條仕途,他從庶吉士做起,丁憂歸來後便進為編修、充日講起居注,後來因才卓越,得皇阿瑪賞識,累遷侍讀學士。康熙十六年,不僅被點為東宮講學,又被皇阿瑪恩準值南書房,開了這漢臣裏頭能廷、賜居城的先例,這是很了不起的!懷章能得張英提點、賞識,你該明白這其中的分量,回頭一定記得傳話回程家去,讓懷章考中後也不可懈怠,要認認真真的為治學。”

這是清代場最清貴幹淨的一條路,也是漢臣裏頭的金字塔尖了。

程婉蘊立刻就跪下謝恩。張英願意提攜程懷章,自然也是瞧在他的學生太子爺的面子上,否則那麽多進士,何必提拔一個既不靠前又不靠後的二甲第三名?前頭那些狀元榜眼探花不香嗎?程婉蘊還沒那麽傻,以為是懷章文曲星轉世。

“不必和我生分。”太子爺把拽了起來,“你我之間,不必再言謝了。何況,也是懷章自己有出息,張英此人有文骨,不是我幾句好話就能搖的,他想來也是暗中考較過懷章,對其品、學問都有數,才肯將他收在門下……哦對了,張英也是安徽人。”

“這可更湊巧了。”程婉蘊笑道:“還是多虧了太子爺,否則這老鄉,我們也難混得上。”

“我也只是提了一,”胤礽笑著搖搖頭,又提點道,“你先前和我說,懷章已經十九歲,還沒娶親,家裏似乎正給他籌謀著婚事?既然如此,你記得給你阿瑪說一聲,翰林院裏頭文風鼎盛,最好選同為文儒、學士家清流出兒為妻。沾了權貴、勳貴二字,這清流文臣,就要人鄙夷了!你二弟懷靖可以娶門第高的子,但懷章要走翰林學士這條路子,就要謹慎……”

張英的妻子姚氏就是大儒姚孫森的,也是個才華橫溢的才,有不閨閣詩流傳于世。

程婉蘊小啄米般點頭:懂,這圈子不同別融!文人士大夫的夫人外圈,估計也是門檻極高且排外的,而且極為看重名聲和學問!太子爺這都是肺腑之言,自然也很重視,打算一會兒就讓懷靖回家去傳話,讓家人謹言慎行,尤其是懷章,千萬不能在這時候行差踏錯。

還把額楚介紹了丁家之的親事和太子說了,胤礽聽了這個人選思索了一會兒,也點頭:“這樣就很好,這丁言敏我聽說過,他為人很清正,雖然出不好,但有這樣親家在翰林院裏,一樣能相互照應。”

胤礽心想的是:有張英為後盾,再加個丁家,程懷章的仕途就萬無一失了。

程家以後有程世福、程懷章、程懷靖父子三人在朝為,只要不犯錯,日後升遷到一定的位置,再加上姻親,必然自一份勢力,就不再是人人都能小視的人家了。

胤礽為阿婉鋪的路,也就了大半。

清承明制,為東宮太子,除了滿洲正經的福晉、側福晉的稱號之別,毓慶宮還有漢家正統的規制主位:太子妃一位、太子嬪一位……側福晉可以封很多,但太子嬪只有一個。

胤礽早就想把這個位置留給阿婉了,只是時機還不,一直拖到現在。

“回頭讓吳氏和張家夫人走起來,不要害怕張家門第高。”太子爺再次細細代,“張英的五個兒子都很才,他的長子康熙二十六年扈從皇阿瑪親征,卻不幸病亡,但次子張廷玉很有出息,懷章可與其結,他年之時還跟著我在上書房一塊兒讀書,十分聰慧,幾乎有過目不忘之才,可見皇阿瑪喜他。”

“好……我會回去囑咐額娘的。”程婉蘊說話都沒了底氣,還頗有種不現實之當然知道張廷玉很有出息,未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啊!作為清代兩百多年來唯一配太廟的漢臣,他是您的四弟雍正爺心尖上的香餑餑。

等弘晳下課回來,程婉蘊忍不住著他的腦袋來回呼嚕。心想,這和追星功有什麽區別啊!家人們,我弟弟可是未來國家常務總理的好朋友哦,這樣講出來好炸裂哦。

弘晳頂著一頭被擼得七八糟的辮子回了屋,被添銀含笑梳了半天才梳順,他心裏疑,不知他額娘究竟在激什麽。

胤礽也不懂阿婉究竟在激什麽,可能……是為弟弟有出息而高興吧?

西斜,此時此刻,他已離開暢春園,騎馬進了東華門。今兒康熙特意把他回宮裏來用膳,他心裏約莫猜到了是什麽事。先前他表了對太子妃有所不滿,康熙好一頓開導他,還說了很多赫舍裏皇後的事,但胤礽心裏卻沒有半點漣漪——石氏……不能和他額娘相提并論。

雖然只見過赫舍裏氏的畫像,有關母親的言行與形象,也都是從康熙口中、索額圖口中得知拼湊起來的,但不妨礙胤礽將母親臆想了一個完無瑕的子。

石氏……胤礽想著就有些頭疼。

進了乾清宮的門,看見擺膳的小偏廳外頭站著利媽媽和雁翎、畫戟,他就知道自己所猜想的不錯,進去後,果然看到太子妃聽著微微突出的肚子坐在下頭的椅上,含笑晏晏地與康熙說話,俏皮又親昵的話語將康熙都得哈哈大笑。

“太子爺來了。”太子妃笑容微斂,率先起行禮。

“兒子叩見皇阿瑪!”胤礽端端正正給康熙行完禮,才在康熙擺擺手起之後起手扶了一下:“你有子,不必多禮。”

康熙見胤礽臉上對著太子妃淡淡的沒有笑容,又見太子妃石氏也有些拘束,心想,保在這上頭就不如他了,他有三任皇後,夫妻間相一向和氣,哪裏有這樣甩臉子的。

還是年輕。康熙了把胡子,沒有他這個阿瑪在後頭替他張羅、指點,果然還是不

于是整頓飯,康熙都心萬分,用言語相互勸解,最後太子終于板著臉給太子妃挾了一筷子菜,他才出笑臉:“家和萬事興,你們二人萬不可再這樣鬧別扭了。”

胤礽連忙擱下筷子起作揖:“是兒子不好,還皇阿瑪為兒子擔心了。”

“也是兒媳的錯,宅不安,是兒媳失職。”太子妃也連忙起,紅著眼圈道。

胤礽聽到這句話又心裏不舒服了,他用餘掃了一眼太子妃:故意在皇阿瑪面前提什麽宅不安,這是還想把阿婉攪合進來?還是暗諷他寵妾滅妻了?

幸好康熙沒有計較,好似沒聽見似的,笑瞇瞇地拍了拍胤礽的手,話卻是對太子妃說的:“保的脾氣,朕最知道,他是吃不吃的人,石氏啊,你也要謹記剛直易折的道理,其他的,朕就不多言了,你們下去吧。”

這話裏似有深意,是康熙也對有些不滿意了麽,是因為肯不服頂撞太子爺麽?太子妃臉微微一白,強笑著道:“是,兒媳謹遵皇阿瑪教誨。”

兩人磕了頭出來了,這頓飯胤礽吃得一肚子氣。

他們各自坐上肩輿,何保忠見太子爺臉黑沉沉的,便暗地裏給擡轎子的太監使眼,默默加快了腳步。

等回了毓慶宮,胤礽便冷著臉讓左右奴才都下去,利媽媽張不安地盱著太子爺的臉,是最後一個退出去。關門的時候沒忍住瞧了太子妃一眼,正巧太子妃也了過來,輕微地搖了搖頭,希太子妃能跟太子爺服

人和男人頂著,得不到什麽好。利媽媽雖然沒有嫁過人,卻也伺候了石夫人一輩子,石夫人是怎麽和石文柄相的,這夫妻之間的事心裏清楚。

太子妃看到了利媽媽的作,卻依舊直著背脊站在屋子裏,這是的屋子,沒看站在面前的太子爺,目越過了太子爺的肩頭,遠遠地落在對面的牆上。

那牆上屬于的紅纓槍已經收回庫房裏去了,現在只單獨掛著一柄裝在刀鞘裏的長刀,這是阿瑪石文柄的,當初帶了這些東西進宮,也是因為康熙顧念著石文柄的英勇與早逝,所以沒有人敢說什麽閑話。

一直掛在寢殿裏,也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阿瑪臨走前的囑咐。

“珉姐兒,以後石家就給你了。 ”

是親眼看著阿瑪斷氣的,當時他們還在浩渺無煙的大江大河之上,正星夜兼程往京城裏趕去。那時就像腳底下那艘船一般,要獨自面對所有的波浪了——以後掌舵的是、揚帆的是一定要走下去。

額娘病逝的時候把弟弟妹妹給了,阿瑪走的時候,又讓擔起石家的重擔,一刻都不敢放松。要做得很好才行。

太子妃又想起前幾日利媽媽所說,弘暄邊的使太監抱怨的事當即就把那兩個太監打了板子半死不活地退回務府去了,這樣的奴才留在弘暄邊,只會教壞了他!

可憤怒過後,卻對上了利媽媽擔憂的眼睛,太子妃拉著利媽媽的手坐下,嘆了口氣:“治家也該如烹小鮮,是我之前步子邁得太大了,回頭給弘暄多撥幾個靠譜的人過去伺候,再給他們那院子的奴才都漲一倍月錢。”

利媽媽應下了,可太子妃心裏不知為何還有些不安。

“石氏。”

耳邊忽然響起太子有些冷漠的聲音,這口氣又刺得心裏一沉,不由別過臉去,用手撐住了炕桌的邊緣,指尖微微用力地了。從來沒在太子爺上奢過什麽,也一直包容他的妾室,可卻換來了太子爺這樣對知道自己不該有怨氣,但夫妻之間,已敬了太子爺七分,換太子爺容三分又如何呢?

“我還記得你剛進宮的模樣,你自己還記得嗎?”

本來以為會聽見太子爺對的責怪與不滿,誰知開頭卻是這樣一句問,這句話問得都微微有些恍惚,雖然只進宮一年多,但卻好像經歷了很多事、在這宮牆裏呆了很久一般。當初剛進宮的,和現在又有什麽區別嗎?

太子妃緩緩回過神來,眼很複雜地向胤礽。

變了嗎?

“你知道我為何看重程氏嗎?”胤礽一直站在門邊,他沒有坐下,就這樣靜靜地與太子妃對視,“從進宮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是什麽樣的人,七年多了,沒有變過。”

“太子爺,您把程氏說得這樣好?難不就沒有缺點了?”太子妃有點不服氣地反問道,分明是太子喜程氏,因為好的不好的,他都覺得好而已!而他對沒有意,自然看什麽都不順眼。

“你錯了,”胤礽笑了,笑容裏有一的無奈與失:“有很多缺點,只是知道自己是什麽人,懂得拿分寸而已,還有……因為出低微,更知道低頭看人,而不是眼高于頂。”

頓了頓,胤礽看著太子妃還流出一倔強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看不起阿婉,打心眼裏覺得這個小的漢人,一定不如你對嗎?可你自己想想看,毓慶宮的奴才服不服你?你進來一年多了,他們最終認可你嗎?我記得當初你剛進來時,還是很能服衆的,如今呢?或許你覺得你為太子妃,何必要奴才的認同,只要皇阿瑪認同你這個媳婦,就夠了對嗎?你那麽聰慧,心裏是不是也想過,我這個太子,也不過是皇阿瑪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人,你也不需要我對不對?”

胤礽的話,像是一把尖刀捅破了兩人之間的窗戶紙,太子妃臉上盡失,膛裏的心幾乎都要跳了出來,強撐著嚷道:“我沒有,太子爺,您不能這樣冤枉我!”

太子爺說這話,若是傳了出去,還怎麽活?

“嗯,就當是我失言。”胤礽很平靜,他看著有些慌的眼眸,淡淡地說,“你或許不知道,在親之前,皇阿瑪曾對我說過,他為我挑選的石氏是個萬中挑一的子,他為我選了你為嫡福晉,除了有要用石家的緣故,也是因為看重你的品格。”

太子妃手指微微抖了起來,將手指屈進了袖子裏,深深地呼吸著。

“石氏。”

“宮裏是個大染缸,你若是被權瞇了眼,以後的路就該越走越歪了。你忤逆我、對抗我,都不足以讓我真正氣,我冷落你,也是你能夠自省自,別把當初皇阿瑪看中你的、我敬重過你的、你上寶貴的品質給丟棄了。”

胤礽說完這句話,沒有去看石氏是何表,就轉拉開了門扇,邁出一步後,他又頓了頓腳步,回頭丟下一句話:“你前幾日置的那兩個使太監,完刑剛擡回務府沒兩日,就因為高燒不退、無人問津死了。”

“人若是一味看,卻不肯去看腳下的土地,是會走到懸崖邊上的。我言盡于此,你好好安胎吧。”胤礽說完,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另外,石家若想勳貴與漢臣之間兩頭討好,我看就不必了,勳貴這頭還沒站穩腳跟呢,別太貪了。”

太子妃悚然一驚,猛然擡起頭,卻只看見太子毫不留離開的背影,杏黃角在門檻起,很快就消失在的視線裏。

和伯母趙氏關起門來說要為石家六娘說親的私房話,怎麽太子爺也知道了?

太子妃忽然就有些力,怔怔地坐到炕沿,想起利媽媽十分憂慮地說出的那句話:“這毓慶宮,說到底是太子爺的毓慶宮。”

就這樣坐了很久,直到手背上滴落一點水,才恍然發覺自己掉了淚。

真的……錯了嗎?

#

程婉蘊在暢春園過了好一陣無憂無慮的日子,讀書品花、劃船釣魚,暢春園裏的星星比宮裏多多了,得了太子爺一個銅鍍金嵌琺瑯的單筒遠鏡,竟然是可以觀星的折遠鏡,說是前明末年就從德國傳教士湯若手裏傳進來的技,如今清朝自己也能造。

不僅有鏡筒、鏡、目鏡、尋星鏡、支架等部件,居然還有調焦鈕!看到這玩意,程婉蘊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這東西比還穿越啊!

胤礽卻很淡定:“明代徐啓書中記載‘有加利勒阿(伽利略)于三十年前創有新圖,發千古星學之所未發’,這種千裏眼,欽天監裏頭有好幾只,還有更大的呢。”

但他送給阿婉的這支是剛從英吉利傳過來的,什麽格雷果裏遠鏡,裏頭鏡片比明朝時期那種千裏眼更多,能看見更遠的星辰。比務府眼鏡作做的玻璃千裏眼、水晶千裏眼更好些,一共就兩支,皇阿瑪給了他一支,另一只留在務府了,匠人們研究仿制。

程婉蘊當即就會到了什麽觀星的快樂。

星空,去尋找瀚海天際中的微弱亮,讓心生出無限遐思來。來到了這個世界,那這些星星的盡頭會不會有更多的奧?雖然用這種遠鏡看到的星星,或許在億萬年前就已經裂消亡了,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個好吧。

拉著太子爺登上了暢春園地勢最高的山,站在山峰上架起了遠鏡,緩慢地調整著焦距,一點點旋轉著,夜幕天河就在眼前清晰起來,靜謐浩瀚的風吹過來,覺得自己好像在擁抱宇宙盡頭的另一個自己。

胤礽也很驚奇阿婉居然不喜歡琴棋書畫,喜歡觀星。

看完了以後,還認真把看到的星星畫了下來,還磨著胤礽找了幾本好似《甘石星經》的書來專研,一副認真的模樣。

胤礽倒是不覺得如何,因為阿婉總是不一樣的呀。

喜歡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就陪著,一起躺在山頂的草地上指認每一顆星星,于是這個夏天,每個清朗的夜晚都有了共同好的回憶。

因為他們在暢春園住得好,康熙也心,于是八月就浩浩帶了皇太後、所有皇子公主、大半後妃進了暢春園,連中秋家宴都在暢春園過了,直到辦完木蘭行圍,才又帶著所有人浩浩回宮過年。

夏去秋來,冬雪落下,很快就到了康熙三十六年的二月。

過完年不久,約莫是六部衙門剛剛開印的時候,太子妃疼了兩天一夜,在毓慶宮正殿生下了太子爺的二格格。

📖 本章閲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