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在浴室鏡子前站了足足十分鐘。
鏡面上凝結的水汽被指尖劃開,出鎖骨那片淡得幾乎要看不見的紅。三年前像團燃燒的火焰,如今只剩抹朦朧的,像被雨水洗舊的胭脂。抬手按上去,皮下的脈在指尖輕輕搏,像只被困住的蝶。
“醒了?”林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我煮了白粥。”
蘇晚扯過浴巾裹住,轉時撞翻了置架上的潤。玻璃瓶在瓷磚上滾出半圈,停在林舟腳邊——他穿著買的灰棉拖,腳卷著,出腳踝道淺的疤。那是當年為了護,被陸䂙的保鏢用鐵砸出來的。
“又在看它?”林舟彎腰撿起瓶子,目落在敞開的浴巾領口,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昨天醫生不是說了,素沉淀淡化很正常。”
蘇晚沒接話,徑直走到梳妝臺前坐下。紅木桌面上攤著剛拆封的口紅,正紅的膏在晨里泛著冷。旋出半寸,對著鏡子往鎖骨上涂,作重得幾乎要破皮。
“晚晚。”林舟從后輕輕按住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過皮滲進來,“別這樣。”
鏡子里映出他眼底的紅。結婚三年,他總在凌晨三點準時醒,輕手輕腳地去檢查門窗鎖扣,回來時會坐在床邊看的睡,直到天泛白。蘇晚知道他在怕什麼——怕像陸䂙母親那樣消失,怕這棟能看見海的公寓,變另一座鍍金牢籠。
口紅最終在鎖骨暈團模糊的紅。蘇晚放下膏,突然笑了:“你說,他要是看到現在這樣,會不會把鏡子都砸了?”
林舟的手指猛地收。他很在面前提陸䂙,就像在回避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但蘇晚知道,他床頭柜的暗格里藏著陸䂙的死亡證明,上面“高墜致顱腦損傷”的診斷結果,被他用紅筆劃了道又深又的線。
“粥該涼了。”他松開手,轉時后腰的舊傷牽扯著疼,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下。
蘇晚看著他走進廚房的背影,手掉鎖骨上的口紅。那片淡被得更淺了,像層快要剝落的痂。突然想起陸䂙第一次吻這里的樣子,他的睫掃過皮,像蝴蝶翅膀在煽火,低聲說:“這里只能我看。”
那時以為是話,后來才知道是咒語。
早餐時林舟沒再提這事,只是把剝好的蛋遞過來時,多放了顆草莓糖在手邊。明糖紙在下折出虹,蘇晚著糖轉了半圈,突然發現糖紙上印的草莓圖案,和陸䂙給戴過的項圈花紋一模一樣。
“下午約了心理醫生。”林舟啜了口粥,瓷勺到碗沿發出輕響,“說你最近的睡眠監測數據不太好。”
蘇晚把糖塞進里,草莓的甜混著鐵銹味在舌尖炸開。知道他說的“不太好”是什麼意思——又開始在夢里磨鐵鏈了,指甲里嵌著木屑,是從地下室那扇破門上摳下來的。
“不去。”含著糖說,含糊的音節里帶著孩子氣的執拗。
林舟沒再勸,只是默默把碗里的香菜挑出來。他總記得這些小事,卻從不提半夜驚醒時抓著他胳膊咬出的牙印,也不說床單上那些被指甲摳破的。
下午蘇晚還是去了心理診所。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聽著醫生在對面說“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延遲反應”。穿過百葉窗,在手臂上投下道到的影,像極了鐵鏈的影子。
“你在害怕什麼?”醫生推過來盒紙巾,“是害怕忘記,還是害怕記得?”
蘇晚的視線落在紙巾盒上的草莓圖案上,突然想起陸䂙給戴電擊項圈那天,也是這樣的晴天。他著項圈扣在脖子上,指尖劃過皮時帶著草莓糖的甜香,說:“離開我十米,會疼哦。”
后來真的試過一次,電流竄過神經時,眼前炸開的全是草莓紅。
“我想留住它。”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我怕它不見了,就什麼都沒了。”
醫生沉默了片刻,遞過來面小鏡子:“你看,它還在。”
蘇晚接過鏡子,鎖骨的淡在鏡中若若現。突然想起陸䂙的骨灰被撒進大海那天,也是這樣的晴天。林舟站在邊,海風吹起他的襯衫,出后腰那道猙獰的疤。遠的海平面上,晚霞紅得像,和鎖骨上的痣一模一樣。
原來有些印記,早就刻進了骨里,跟深淺沒關系。
回家時林舟正在做飯。蘇晚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系著買的草莓圍,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油煙機的嗡鳴里,突然傳來金屬撞的輕響——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放在料理臺上。
“今天路過古玩店看到的。”林舟轉過,耳有點紅,“老板說這是朱砂料,能……能留。”
蘇晚走過去打開盒子,暗紅的末躺在錦緞里,像凝固的。想起陸䂙當年割開兩人的手腕,用寫字的樣子,他說:“字不會褪。”
“我不需要。”合上盒子,聲音有點發。
林舟沒說話,只是把盒子放進梳妝臺的屜里,就在那支正紅口紅旁邊。他總是這樣,從不會強迫,卻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放在手可及的地方。
深夜蘇晚被噩夢驚醒。夢里又回到了那棟別墅,陸䂙坐在床邊削草莓,猩紅的順著指滴在鎖骨上,他笑著說:“你看,這樣就永遠不會褪了。”
猛地坐起,冷汗浸了睡。旁的林舟立刻醒了,手到床頭的臺燈,暖黃的漫開時,他的手已經按住了的肩膀:“我在。”
蘇晚看著他眼底的擔憂,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鎖骨上:“你看,它快沒了。”
林舟的指尖輕輕挲著那片淡,作溫得像在易碎的瓷。“沒關系。”他低聲說,吻落在的額頭上,“就算它不見了,我也記得它原來的樣子。”
那天晚上蘇晚沒再睡著。躺在林舟懷里,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覺他的手始終輕輕搭在的鎖骨,像道溫的封印。窗外的月漫進來,在墻上投下樹影,像極了別墅后院那棵老槐樹的影子。
凌晨四點時,蘇晚悄悄起。走到梳妝臺前提開屜,指尖在朱砂盒上停頓了片刻,最終拿起了那本年日記。翻開泛黃的紙頁,最后一頁的空白,不知何時被用鉛筆描了個小小的草莓圖案,旁邊寫著日期——是陸䂙把鎖進地下室的第一天。
把朱砂盒放回屜深,合上日記時,聽見林舟輕微的腳步聲。他站在門口,晨勾勒出他清瘦的廓,手里拿著昨晚扔掉的草莓糖紙。
“我把糖紙夾在書里了。”他輕聲說,“醫生說,記住甜的部分,沒那麼難。”
蘇晚看著他走進來,落在他的肩膀上,溫暖得像小時候外婆曬過的棉被。突然想起陸䂙母親日記里的那句話:“如果有個兒,希永遠自由。”
或許自由從來不是忘記,而是能在記得的時候,依然有勇氣往前走。
走到林舟面前,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角。“今天去看看海吧。”說,聲音里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聽說今天的晚霞會很。”
林舟的眼睛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星。他手攬住的腰,后腰的舊傷又在作痛,但這次,他走得很穩。
浴室的鏡子里,鎖骨的淡依舊朦朧。但蘇晚知道,有些印記從來不需要來證明,就像海不會忘記聲,風不會忘記方向,也不會忘記那些在黑暗里,曾指引走向的瞬間。
屜深的朱砂盒安安靜靜地躺著,像個被放下的執念。而日記本最后一頁的草莓圖案,在晨里泛著淺淡的鉛灰,旁邊不知何時,被人用鋼筆添了道小小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