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里面的真是懷恩?”
喻升著一罐咖啡,他昨天在陶桃病房里的沙發上湊合了一晚,這會兒的黑眼圈快掛到蘋果上,一句話恨不得打三個哈欠。
談懷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同樣一疲憊,看著喻升這樣難得有些愧疚。
“昨晚辛苦你了,我實在沒有信得過的人。”
“別整這些虛的。”喻升一口氣灌了半罐咖啡下去,“你要是真過意不去不如把你那瓶帕圖斯送我。”
他原本是開玩笑,沒想到談懷戎竟當真痛快地答應了。
“行,你自己去老宅,我讓管家給你取。”
昨天談懷戎對陶桃的在意只是讓喻升有些許驚訝,現在聽到談懷戎這麼痛快地答應送他酒,喻升手扶了扶自己掉到口的下,一屁坐在好友邊。
“不是吧你,為了這小姑娘連你的寶貝酒都愿意送給我?”
帕圖斯產量極,口也真的好,喻升之前使盡歪招,磨泡了許久也沒功蹭上一口。
談懷戎糾正,“不是別的小姑娘,是懷恩。”
“行行行是懷恩。”喻升抱起膀子往后一靠。
“你別怪我潑涼水,希是真的懷恩,你別忘了,你妹妹失蹤的事不是,任何有心人都能拿這件事做文章。”
喻升上這麼說,其實也知道在鑒定和經歷都符合的況下,陶桃是談懷恩的可能很大。
談懷戎不是傻子。
他派去的人一部分飛去外省找桃溪村,另一部分去找陶桃口中的鄰居姐姐。
他要親自見見那位“好心的”鄰居。
喻升撐不住回家休息了,談懷戎獨自坐在走廊里,醫生和護士在他面前匆忙地來來回回,白大帶起來的風著消毒水的味道。
手機忽然響了一聲,談懷戎回過神來,看到宋愉發過來一個可可的表包。
圓滾滾的小貓從墻邊探出半個腦袋:在嗎?
談懷戎笑了一下,一直堵在口的郁氣散去一些,想起自己從昨晚開始就一直沒有和聯系,手指一準備打個電話過去。
“談大哥?”
一句怯生生的呼喚打斷了他。
談懷戎回頭看到一單薄病服的陶桃,皺了下眉,“你醒了?怎麼不披一件服?”
話音未落他就想起昨天陶桃穿的那服。
大約是那什麼勞什子老板給選的,設計火辣大膽,不堪目。
他看著心煩,在護士幫陶桃換上病服后直接扔掉了,竟然忘了小姑娘到現在連件像樣的服都沒有。
談懷戎當即打電話吩咐總裁辦的助理臨時送套服過來,打算回頭再親自帶妹妹去采購一番。
滿足一下當哥哥的癮。
這麼一打岔,他又忘記了聯系宋愉。
談懷戎堅持讓陶桃再留院觀察一天,代送服來醫院的助理陪著。
他自己顧不上休息,趕回公司去理工作。
再想起來看手機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是收到了去桃溪村出外勤的下屬傳來的消息。
林縣就在兩省的界,距離很近,下屬效率也極高,中午到達村里下午就把陶桃從小到大的經歷打聽得清清楚楚,還在桃溪村拍了不照片。
談懷戎收到的是圖文并茂的文檔再加一個視頻。
他有些無語,點開后看到的第一張圖就是村口,牌樓上寫著“桃溪村”三個大字。
談懷戎:“……”
整得像旅游攻略似的。
男人握著鼠標一路下,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桃溪村的大致模樣,標驀地停在了一張圖片上。
那是一間看起來就很抑的房間,房頂很低,窗戶很小,進來的甚至不足以照亮窗前那張小小的桌子。
燈泡的昏黃,孤零零地垂在屋頂中央,勉強映出了房間大致的陳設。
仄的空間里,靠墻砌著簡單的灶臺,上面架著一口黑漆漆的鍋,地上有一小捆沒燒完的細柴,旁邊是一個巨大的圓肚子水缸。
另一邊則是簡陋的桌椅,桌子上面有一個臺燈和幾本書,大約是用來學習的地方。
下屬很心地給圖片標注:陶家客廳(兼廚房餐廳等)。
談懷戎只覺得自己不上氣,閉了閉眼又看下一張,映眼簾的是兩張并排放著窄床和一個簡陋的五斗櫥,除此之外別無他。
下屬仍有標注:陶家臥室。
那竟然能做臥室嗎。
談家老宅里傭人用來放雜的房間,都比圖片里的這兩間明亮寬敞。
談懷戎燙手似的扔掉鼠標,閉了閉眼。
他說不準自己心里是愧疚心疼多一些,還是不可思議多一些。
他從小養尊優,除了時被綁架幾乎沒有吃過苦,即便自己一個人在國外,也食無憂。
他本沒有機會接到社會底層那些苦苦掙扎生存著的人們,猛地看到這樣捉襟見肘的生活條件,只覺得自己的人生觀到了巨大的沖擊。
談懷戎以為自己在老城區見過的那些生活拮據的人就是極限,從來不曾設想過真正的貧窮是怎樣的。
他本人有潔癖,規矩又多,平日里的吃穿住行都矜貴優雅到極點,而他的妹妹懷恩在這樣的環境里吃飯、睡覺、學習,家里甚至沒有一樣現代化的電。
懷恩小時候最公主和洋娃娃,還有家里廚子最拿手的雪豆沙,卻被惡人奪走了繼續擁有它們的權利,又被一場不退的高燒燎沒了記憶。
談懷戎無聲地罵了一句臟話,用力地了兩把臉才重新冷靜下來,紅著眼睛點開下屬發來的視頻文件。
視頻畫面搖搖晃晃,里面出現的人大約是桃溪村的村干部,說話的時候帶著些方言口音,和陶桃如出一轍。
下屬不愧是跟了談懷戎很久的人,大概是擔心老板空耳聽著費勁,還在下方配了字幕。
“陶桃啊,這孩子命苦,爸早早地就沒了,媽媽又不好不能累,就靠著低保和種地養過日子,媽在市醫院住院哩,把和房子給我照看。”
鏡頭從村干部的臉上移到滿地跑的上,還有村干部的畫外音。
“我之前有聽說陶桃出去打工了,沒想到上你們這麼好心的老板,還愿意關心員工家里。”
助理借口自己是陶桃的同事,特地代表公司來拜訪的,禮貌地答:“我們老板一向注重對員工的人文關懷。”
“哦哦。”村干部指指鏡頭,“這要上電視嗎?”
助理:“……不上,您能跟我講講陶桃出去打工之前的事嗎?這麼不容易,我想把報告寫詳細一點,替多爭取點福利。”
“害!”村干部十分樸實熱,一個大男人聽到這里差點紅了眼眶,“你們真是好心人!”
他話鋒一轉,低聲音神神地道:“其實陶桃啊,不是父母親生的,陶家夫妻兩個不知道誰的問題,結婚好幾年生不了孩子,那陶阿婆可急哩!”
“后來他們好像是出去趕集,回來就抱了個半大不大的小孩,孩子發燒連眼睛都睜不開,我們都說就算活下來也養不親,他倆不信,非要養。”
村干部嘆息,“聽說是腦炎,老陶把家底都掏空了,山上的果樹也賣了才湊夠錢。結果孩子前腳剛救回來,老陶后腳就出事了。娘倆相依為命怪可憐的,要不是那病,不可能窮那樣。”
視頻的聲音嘈雜,帶著些不明顯的電流聲,在偌大的辦公室里回著。
談懷戎沒有開燈,窗外的線弱了下來。
天際一點橙紅的火燒云慢慢沒在不遠的高樓后,室逐漸變得昏暗,只有電腦屏幕的籠在男人臉上,明滅不定。
某個屏幕驟然亮起的時刻,冷調的映亮了他臉上兩道明晰的水痕。
談懷戎面容平靜地看著那個視頻,覺得自己矛盾地割裂兩半,一半在理智地聽著陶桃的過往,另一半痛到死去活來,為他無辜的懷恩。
他尚且如此,如果媽媽還在,知道這些怎麼得了啊。
“……陶桃懂事,剛才那個水缸你看見了哇,那麼矮的個子就要從里面舀水做飯,結果踩的凳子翻了,一頭栽進去差點淹死,媽不在家,還好有人經過聽見靜把撈出來了!”
談懷戎在前面的照片里看見過水缸,目測至一米五,現在的陶桃已經二十多歲,可能因為營養不良才堪堪一米六,那小時候的多高呢。
“……學習可好,上高中的時候媽癱在床上起不來,就休學了,縣里的老師來過好幾次勸,愣是說自己放心不下媽媽,死活不上了。”
然后陶桃就日復一日地做農活、養養鴨,一個人照顧喪失勞力的媽媽。
學習很好,卻沒有上大學的機會。
談懷戎怔怔地想起了宋愉和何安樂青春洋溢的笑臉,們這個年紀最該有的模樣,最好的大學時代。
懷恩只是在那個閉塞的村里,守著媽媽和差點淹死的水缸。
談懷戎再也看不下去,他嚯地起,抓起外套大步向外走去。
他不能再等下去,腔里滿漲的緒催著他立刻去見陶桃,告訴,“懷恩”才是真正的名字,凝聚著父母的和期的一個名字。
而他是不合格的、祈求原諒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