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大修)
淨妙師太認真診脈後,轉頭看向芫華。
“你先前給用過什麽藥?”皺著眉。
芫華連忙把最初給衛姝瑤開過的調理方子說了,淨妙師太眸微沉,沉默了半晌。
謝明翊擡眼,看向,問道:“可有何不妥?”
“不,若只是貧尼給的藥丸,藥效不會將病狀制得如此徹底。”淨妙師太似有點詫異,“你還給請過別的大夫?”
謝明翊薄輕抿,遲了一瞬,頷首道:“是,他看過芫華大夫的藥方,說是不會沖突,雙管齊下,我才……”
淨妙師太盯著他看了幾眼,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眉頭舒展了兩分,道:“這病積郁十數年,此次病發急遽,若只用了阿芫的藥,貧尼或許還會有些棘手,現下倒是簡單了。”
頓了頓聲,面容也和下來,“你請的那位大夫有點本事,只是他不懂病源,又怕烈藥傷,手法太過溫和。”
“小丫頭病倒不難治,難的是……”淨妙師太思忖片刻,沖著謝明翊勾了勾手指,道:“你想讓無病無痛安穩度過數年,還是想和白首偕老?”
謝明翊怔愣住,一時竟不明白的意思。
衛姝瑤剛想話,卻聽得淨妙師太吩咐芫華,“阿芫,你帶下去歇息。”
芫華忙不疊上來,拉著衛姝瑤的胳膊就往外走。
衛姝瑤滿頭霧水,卻又擔心惹惱了師太,只得行一步回頭一步,委屈地向謝明翊。
“答應我,好好說話,別惱了就一個人走了,也別為難師太。”拽著他的襟,踮起腳尖,在他耳畔低語。
謝明翊心尖微,了的手心,“我知道。”
等二人走了,謝明翊又走到門前和長順說了兩句話,這才回來。淨妙師太瞥了眼他腰側的玲瓏玉環,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麽。
夜漸深,山林裏起了薄霧,窗外可見氤氳霧氣。
謝明翊行至窗前,再次擡眼,看著那張和崔嬪極其神似的臉,不免步伐一僵。
“師太方才所言是何意?”他斂了心緒,輕聲問,“難不,是說的病癥不能治麽?”
“你倒是個聰明的。”淨妙師太淡淡道:“貧尼只能消解上的毒,但裏多年損傷已不可挽回,能救未必能活長遠,皆是命數。”
謝明翊心中一,不自覺聲音放低下去,“師太的意思是,若想活長遠,便不能治病痛?”
淨妙師太看了他片刻,點頭道:“是。無病無痛可活數年,想活長遠需得常年病痛折磨。”
謝明翊用力掐著手心,輕聲問:“數年,是幾年?”
“短則三年,長則五年。”
屋的寂靜如水,倏爾淹沒了謝明翊。
耳畔似是只能聽清自己滯的呼吸,他攥的手背上繃起了青筋。
“……的病……”謝明翊的聲音有點,“確無兩全其的法子了?”
淨妙師太沒有回答他,目沉靜著他,答案呼之出。
良久。
淨妙師太等得乏了,也沒聽謝明翊再開口。懶懶揮了揮手,正要讓他下去歇息,明日再行診治。
卻見謝明翊忽地低下頭去。
“懇求師太,救人一命。”
他那永遠拔從不折腰的脊背,為了心之人,深彎半曲,折盡傲骨。
“在下,願以命相抵。”
縱是夏初,深山寒意料峭。
窗外霧氣飄進屋裏,撲在面上,令他那張面容愈發模糊,唯獨躬彎下的影堅如磐石,毫不。
一聲輕笑倏地打破了死寂。
淨妙師太偏頭瞧他,面微沉,道:“貧尼要你的命作甚?若是拿自己的命便能救活旁人,貧尼早先抵命了。”
“不過瞧你用至真,貧尼也不忍天命拆散一對鴛鴦。”似是站累了,走到榻邊,慢吞吞地繼續說:“你過來些,幫我把這東西啓開。”
這算是告訴他,衛姝瑤還有救。
謝明翊繃的弦驀地松下來,仿若在牢籠中已經捱過千年,全僵著擡起頭。
他慢慢起,才覺後背滲出了一層冷汗。
淨妙師太俯,從角落的櫃中取出個草簍子,抖了兩下,遞給謝明翊。
“我許久沒開這蓋子了,你來,把它打開。”從裏面出個銅匣子。
謝明翊依言上前,手開蓋。卻不知為何,那銅匣子蓋得甚,饒是他力道極重,也花費了片刻才用力打開。
“當心!”
伴著咔噠一聲,匣蓋打開的瞬間,裏面竄出只黑黢黢的細小鈎子,直刺而來。
謝明翊眼疾手快,將匣蓋輕掩上,眉目一沉。
“這是什麽?”他問。
淨妙師太接過銅匣子,走到案前索著,道:“蠍子。”
“那小丫頭病得太久了,要徹底祛毒,只能以毒攻毒。”睨了謝明翊一眼,見他似是心存疑慮,冷笑道:“你且放心罷,蠍子不會直接紮。”
謝明翊稍稍松了口氣,卻聽話鋒一轉,冷聲道:“我需要這毒蠍的毒,但毒不大好取,只能用活人引它,讓它主析出毒。”
謝明翊愣住,約生出了猜測。果然,接著便聽到淨妙師太說:“你既是的夫君,由你來做藥引,如何?”
按淨妙師太的意思,得讓蠍子每日紮他,待毒進了,再立即放以作藥引。
本以為謝明翊會婉拒,或是讓小廝來替代,卻不料他沒有毫猶豫,徑直出手,便說今夜就可以開始取藥引。
淨妙師太拿了個小碗,正要打開匣蓋,忽聽得門口響起一聲急促的嗓音,“不!”
二人擡頭一看,見長順拉著賀祈年的胳膊,正攔著不許他進去。
賀祈年甩了長順的手,疾步,拱手道:“師太,還是由我來做藥引吧。”
“您那毒蠍,一般人哪裏得住?這位貴人若是有所閃失……”他垂頭,聲音倏然低下去。
“……他的娘子必會傷心絕。他二人好不容易修正果,盼師太大發慈悲。”
淨妙師太凝視了賀祈年片刻,面冷下來,“是他的娘子,又不是你的,你心什麽?”
冷哼了一聲,想起什麽,不悅道:“何況,你這小板出了事,貧尼可不想見你師父。”
跟上來的長順聽著他二人說話,立時就意識到這二位是相識的。
賀祈年心急如焚。
他早該想到,若說曲州還有人能比肩賀春水,怕也只有賀春水避世已久的師妹崔師太了。
他二人原是一對神仙眷,又師出同門,可最後因為往事分道揚鑣。崔師太遁空門後與賀春水老死不相往來,他也只是年時見過幾回,并不知道崔師太收留了芫華。
與賀春水擅長行醫不同,崔師太更擅長用毒。賀祈年聽師父醉後念叨過幾次,知道出手向來是雷厲風行,要拿謝明翊做藥引,定然不會讓謝明翊輕松熬過去。
賀祈年心中百轉千回,擔憂太子一旦出事朝綱不穩,急之下才沖進屋裏來。
……他也確實,怕傷心。
沒等賀祈年再與淨妙師太辯解,卻聽見那廂忽然起了細碎的靜。
昏黃燭下,謝明翊打開了匣蓋,將手臂遞進去。
蠍尾猛地翹起,刺進他的臂上。
謝明翊面毫無波瀾,等了片刻,才合上蓋子。而後,他手從腰間出匕首,割破了自己的小臂。
長順和賀祈年皆是神震驚。
“殿、爺——!”長順急忙上來,就要給他止。
謝明翊擡起手,做了個手勢。他垂下眼,著小臂直淌的滴落進碗裏,聞著淡淡味,慢慢開了口。
“你憑什麽做的藥引?”他嗓音平緩。
他擡腕,將最後一點吮吸進間,慢悠悠地了舌尖。
滿屋寂靜,衆人連呼吸也屏住了。
謝明翊推了推碗,角勾起笑意,“師太,明日何時取藥?”
淨妙師太也是神微駭,好半晌才緩過神來,道:“午後你再過來。”
這蠍子心飼養了多年,雖然不會致命,可終究是毒。
沒的驅使,尋常人那毒蠍一刺,不說疼暈過去,也會因毒本能抖。偏這年輕人,面不改,連聲痛呼都沒有。
謝明翊緩步離開了屋子,留賀祈年和淨妙師太一起商討藥方。
外面夜風微涼,一弦月高掛。
謝明翊仰頭了會兒,中悶痛越來越重。
他著淺淡朦朧的月輝,結滾,口中嘗到一的腥甜。
“嘖,沈奕,你瘋得不輕了。”他嗤笑一聲,舌尖抵了抵後糟牙。
謝明翊用力遏制住腔裏的不適,沿著寺廟後院的小徑,慢慢往後山走去。
月淺淡,灑在漉漉的石板路上。
謝明翊踩碎了一地瀅瀅水,負手慢慢前行。
曲州的月夜總是這樣,蒙著薄紗般朦朧不清。
一如十四年前。
他倏然想起長寧宮的月夜來,那是整個皇宮月最的地方。
年時他才蹣跚學步,就被父親著在月夜下練劍,縱然是最得先帝歡心的小皇孫,也會因為懈怠逃不過父親的訓斥。
先帝頗為疼母親,屋及烏,連他也被賜了謝姓,剛過周歲就被封為世子,準許他與母親一同居住在長寧宮裏。但父親卻不能如此,每回進宮小住一段時日就要回沈府。
他對父親的記憶著實不深,印象最多的畫面,便是父親一襲青衫如翠竹,輕攬著緋紅裳的母親,二人并肩而立,擡首月。
每當他氣鼓鼓地跑過去,在父母之間,用小小的拳抗議。父親就會笑著將他抱起來,舉過肩頭,指著明月,溫告訴他古往今來描繪明月的詩詞。
謝明翊沒有繼承父親最負盛名的才學,對那些文人浪漫已經記不太清了。
可今日,他仰頭月,忽然有些後悔。
月甚,他卻道不出一句思念父母的詩來。
又或是,無從道起。
他向來不是多愁善之人,不過是因為聽見淨妙師太和賀祈年的對話,莫名生出了一點兒酸。
賀春水養他時,近乎嚴苛折磨般教導他,要他堅強,要他冷,不許他弱,不許他仁慈。
老頭兒腳不好,走路一跛一跛的,喜歡拿拐杖指著他的鼻子訓斥,“想活下去嗎?想活下去,就得複仇!”
他慢慢學會克制所有的緒,將複仇的執念銘刻骨。并不是因為害怕老頭兒的打,而是——
他忘不了沈家滿門染的月夜,忘不了長寧宮的火漫天,忘不了崔嬪護著他時那點溫暖。
他不敢忘,不能忘。
可謝明翊那時候到底是個孩子,他對賀春水這般嚴苛的教導,終究生出了懷疑。他不想走賀春水給他規劃好的複仇捷徑。
讀醫又如何,鑽研用毒又如何,哪裏比得上冰冷劍鋒手刃仇人來得痛快?
所以他想盡辦法給崔嬪送了信,不想再跟著賀春水。
他拉著崔嬪的手從千花谷走出來時,如釋重負。
老頭兒站在竹籬笆前,氣得摔了一地的瓶罐,嚷著他這輩子別再回來。
謝明翊沒想過再回去。直到平順坊那場炸,將他所有稚的想法毀滅得一幹二淨。
再後來,他躺在軍營的榻上,與賀春水再相逢時,看見老頭兒側帶著的小小年,比他年紀小兩歲,模樣清秀眸子幹淨。
賀祈年比他乖巧,比他聽話,連說話也比他會哄人。
他看見賀春水溫地那孩子的腦袋,卻連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了啞。
彼時他只是不聲瞥過頭去,麻木又冷靜。
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不被人所需,也不在乎別人是否需要自己。
直至今夜,他聽見賀祈年想要給衛姝瑤做藥引。
他知道衛姝瑤會聲氣地對賀祈年道謝,也知道帶在邊的龍眼是賀祈年親手剝給的。
心裏那點兒酸終于凝聚雲,灑了一場漫天大雨。
他孑然一,已經無人在意他,也無人再需要他。
但,不能沒有他。
只能接他的賜予。
必須接。
謝明翊不再像往常一樣將心裏的意強下去。他撚起路邊的竹葉,慢慢劃拉著自己的手指,細細著腔裏的鈍痛。
又刺又痛,又酸又麻。
酸痛得眼尾有點紅。
衛姝瑤一直等在隔壁的小屋裏,怔怔著窗外的弦月。
彎月如鈎。
蹙著秀眉,開始發愁。也不知道兄長現在如何了,他還留在老宅院嗎?謝明翊把他怎麽樣了?父親留在寧王邊,會不會幫寧王對付沈興良?
或許……可以試著撒撒,讓謝明翊答應自己見兄長?只要自己能勸說兄長不投奔寧王,眼下的死局或許會有一線希。
想,謝明翊是太子,即便不說給衛家翻案,護住父兄命應當不是難事。大不了,和父兄一起去偏遠的小地方,姓埋名。
縱有不甘,也只能暫且如此了。
衛姝瑤腦子一團麻,茫然地看著芫華進進出出,收拾著藥材。正想開口問芫華,卻突然聽到有人敲門。
賀祈年推了門進來,給送湯藥。
衛姝瑤聞著湯藥裏淡淡的腥味,微蹙秀眉。
“裏面放了什麽?”問。
賀祈年猶豫了片刻,還是將謝明翊為做藥引的事說了。
衛姝瑤接過碗,怔怔著濃稠的湯藥。
最怕蠍子了,小時候在野外見過一回,嚇得三天沒敢出門。
他、他還把手臂送上去讓蠍子紮?
“姑娘快喝吧,湯藥涼了。”賀祈年小心提醒。
衛姝瑤抿了抿,捧起碗,閉著眼一口氣飲盡了。湯藥的苦裏混雜著味,怪異的覺登時從舌尖遞遍全。
下意識想出那個小鐵盒,像前幾日一樣一塊龍眼出來塞裏。可,手指到了冷的鐵盒,卻又了回來。
衛姝瑤垂下眼,咬著,努力將裏的苦味慢慢吞咽下去。
像是要把這種味道牢牢記住似的。
好半晌,衛姝瑤才從苦中回過神來,問:“殿下去了哪裏?”
“殿下去了後山沐浴。”一旁跟過來的長順小心翼翼開口,“殿下說,這幾日不見姑娘,所以姑娘不必去尋他,安心養病便是。”
衛姝瑤怔愣住,苦味充斥著舌間。
他怎麽了?為何不想見?
過了很久,衛姝瑤才垂下眼去,淡淡地“哦”了一聲。
謝一:絕對不能讓老婆看到吃醋傷心落淚的樣子(努力維持形象)
本章大修,寶子們一定一定要重看,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