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從昨日起,肅州城中的百姓便覺得氣氛凝重。
大隊將士在城郊曠野集結,旌旗漫天卷地一眼不到頭。
隨後慎王府傳出消息,說太子殿下率兵已至肅州,將親征天門關,北上與北狄大軍決戰。
肅州民衆聞言相繼路過慎王府,有探消息的,有好奇張的,還有送糧送果的。慎王府小王爺不得不出面,一一婉拒。
王府裏氣氛不似城中肅然,但也比尋常時沉重了不。
慎王和雲舒得知太子決意出兵援助天門關,使者已經分頭去往白狄部落和天門關。事定局,慎王也只能打起神協助一二。
雖然早先已知謝明翊的意思,但他還是殘存了一卑劣的想法,揣測謝明翊會不會在擊退北狄後,趁其不備之時再活捉寧王。
慎王越想越覺得,以謝明翊和寧王的仇,這計謀可行極大。于是,心裏的那點兒不痛快徹底消散,趕忙去了前堂參與議事。
前堂,諸位武將皆已在堂中等候,見慎王遲遲不來,上座的太子卻始終不催,只是低著眼眸,手中著天青釉瓷杯,指腹慢慢挲杯沿。
衆人面面相覷,擔心慎王怒太子。雲舒更是焦急不已,頻頻探頭看向外面。
過了片刻,才聽得慎王匆忙的腳步聲進來。
謝明翊終于站起來,擱下瓷杯。
堂中一片寂靜,衆人肅然而立,分列兩側,聽候發令。
謝明翊命慎王領五萬兵馬分兩路守住臯落來襲左右方向,又令雲舒率三萬肅州兵力守城,其餘人等分為四路各拜統領,整頓啓程繞河北上,迎擊北狄八萬銳。
他自己則另率一隊兵親自前往天門關。
衆人得令各自散去,剩了梁錦一人留在堂中。
梁錦猶豫片刻,問:“殿下既要親征,何不直接北上?”
謝明翊涼涼瞥他一眼,“難不,讓你送人回去?”
梁錦面窘,知道自己幾次弄丟衛姝瑤,自家主子是怕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家主子不是那等為兒長而耽擱大業的人,不免又多問了一句。
“莫非,殿下是要與寧王面談?”
謝明翊斜睨了他一眼,沒有回他,反倒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孤另有要事予你。”
“沈將軍信中提及,赤狄為全速行軍,糧草另行,這批糧草正要路過白狄。你攜孤信,前往白狄,將截獲的糧草贈予他們。”
謝明翊三言兩語代完畢,又將許諾白狄的兵糧草數量一一告知于梁錦。
梁錦頷首,得令就要出去,卻在出門前又停了腳步。
他小心翼翼問:“殿下允諾白狄之如此盛,京城那邊不會有異議嗎?”
畢竟,謝明翊當下只是太子,并非天子。一旦怒龍,這太子之位說廢也就廢了。
堂外日從窗格間隙灑進來,投在謝明翊面無表的臉上。
他負手而立,迎著日,微微挑了挑眉頭,那雙漆眸裏是肅殺冷意。
“若有人異議,那就……”他慢條斯理撣了撣袖子,“殺了。”
當晚,謝明翊便帶衛姝瑤離了肅州,行至祁蘭古鎮,連夜渡河。
到了河邊,派去探路的人回來稟報,說前幾日洪澇剛過,河水仍是湍急,無法行舟。
謝明翊吩咐說,上游河道有一山崖,繞行過去有座天然石橋,命衆人原地稍作休整後再出發。
路上,衛姝瑤和謝明翊共乘一馬,也聽得一清二楚。
深夜行軍,四下亮起麻麻的火把,映照得祁蘭河畔宛若銀河流淌。
下馬歇息時,衛姝瑤就一直在原地等候謝明翊。
臨近醜時,衛姝瑤有點熬不住了,和在石塊邊瞇了瞇眼,朦朦朧朧時,聽見謝明翊和長順在說話。
“殿下,真要從落橋上過去?當年長公主……後來慎王令人把那地方……”長順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衛姝瑤渾一個激靈,手臂撐著幾乎是彈坐了起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謝明翊已經行至前。
雖尚有半步距離,已經到他上的微微熱意。
謝明翊掐著的腰輕輕一提,讓坐在自己上,才俯下問:“困了?”
衛姝瑤聽著他腔裏傳來的心跳聲,了他的臉,小聲說:“剛才長順說什麽?”
謝明翊沒有回答,只是笑笑,了的臉頰。
衛姝瑤暗自揣測,聽得長公主當年就是在天門關附近傷去世,長順話語中又提及長公主……
心裏有了個猜測。
衛姝瑤原本是斜坐在謝明翊懷裏,忽然直起了子,纖細十指輕輕按住他的胳膊。
“此次郎君親征天門關,嬋嬋很是欣喜。”嗓音溫如水,忽地擡起謝明翊的下頜,然後用微涼的輕輕啄了一下他抿的薄。
許是還不太適應這般故意他,衛姝瑤頓生赧,把微熱的臉頰埋進他的頸窩裏,著他的裳冰臉。
二人頸相,謝明翊結微微了一下。
他澄澈的眼神漸漸幽深,細細回味剛才湊過來笑靨如花的模樣。
四下無人,謝明翊手攬著的腰,微微側首,俯在衛姝瑤耳畔低聲說:“去天門關哪裏好,不怕氣你父兄?”
醇厚如酒的嗓音拂過耳垂,衛姝瑤瞪了他一眼,道:“見了我父兄,你可別說話。”
回想曲州他發瘋般讓兄長刺中那一幕,心髒痛了一下,斂了笑意,認真道:“不許再發瘋。”
謝明翊手去拉微冷的手,聲音噙了點笑意,“嘖,心疼孤?”
“是呀。”衛姝瑤挑起點眼尾,瀲滟眉目裏勾著一豔的嗔怪,角揚起弧度。
“我父親看婿可挑剔了,你若是被他責罵,我定然心疼。”
勾上他的脖頸,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所以……不許故意惹他。”
謝明翊沒有說話,只是一手摟著,一手慢慢地濃的烏發。
衛姝瑤將下擱在他的頸窩裏,著遠流淌的祁蘭河,著他上的汩汩熱意。
今夜本是無月,厚重的雲層布天際。
但不知為何,此刻那雲層深竟然現出一道孔,和月從中灑落下來,融奔流不息的祁蘭河裏。
衛姝瑤不知道前路還會遇到什麽,會不會如今夜布的烏雲般遮天蔽月。
但此刻,心中無所畏懼,堅信自己不會被疾風驟雨擊垮,亦不會讓謝明翊被拽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既然要和他并肩同行,也想試試,做他的鎧甲。
想讓他做明的驕,而非影裏折翅的傷鶴。
過了片刻,隊伍休整得差不多了,再次啓程。
很快便行至落橋。
懸崖之下,是湍急的祁蘭河。盛夏時節,水激流,淌過巨石塊的河水濺出朵朵晶瑩,仿若盛綻的一片玉蘭。
前方懸崖之上,是一座天然石橋,橫亙在祁蘭河上,將將能容納一匹馬車而過。
謝明翊略松開護著衛姝瑤的胳膊,側過臉,朝著懸崖下方去。
衛姝瑤明顯察覺到他上一瞬間的僵,心裏的猜測愈發落實了。
故作不知,聲音悶悶地問:“你可得小心騎馬,這石橋看著險峻的。”
話未落音,便被謝明翊冷淡打斷了。
“我母親是在這裏去世的。”
他嗓音平淡至極,聽不出任何緒,“十四年前,崀山戰役結束後,路過此地時,墜下去了。”
衛姝瑤腦子驀地一片空白,徹底呆愣住了。
沒想過謝明翊會如此暴地將結痂的傷口突然撕扯開來,鮮淋漓地展示給看。
他輕輕扯著韁繩,低垂眼眸,著,不肯放過臉上任何微細的表。
衛姝瑤呆了半晌,才出手,覆上他的手背。眉心揪一團,張了張,想說什麽,又咬了,用力地將心底湧起的酸下去。
到了邊的安最終還是化作了一顆顆淚珠,滴落在謝明翊的手背上。
抿了抿,聲音極低,呢喃著說:“我以前聽過一個謠,我哼給你聽呀?”
“蟲兒飛,蟲兒飛,尋阿娘,四下……阿娘在何方,只見明月……”
努力回憶著寶枝曾經給唱過的河州謠,輕聲低喃,反反複複。
謝明翊閉了下眼睛,又極快地睜開。
這是母親曾給他唱過的謠。
耳畔回著衛姝瑤的嗓音,悠長而平和,伴他同行。
謝明翊勒了韁繩,驅使著馬兒,朝著黑夜裏前行。
天門關城池最為壯觀肅穆的建築,當為淩霄臺。
淩霄臺本是一塊拔地而起的巨石,後人依石而建了兩層高的瞭臺,四面視野開闊,氣勢恢弘。
淩霄臺正對著天門關兵馬紮營的大校場,是天門關將士出征點兵必登之地。
這日萬裏無雲,燦爛朝霞滿天。
淩霄臺下聚集了天門關諸多民衆,蕭家將領,數萬將士。
臨近辰時,各路人馬皆已經聚齊,翹首以盼。
魏謙得知慎王答應出兵援助,欣喜若狂,又得知那邊前鋒已經啓程,還將有一小隊兵來天門關助力守城,更是喜上眉梢,所以特意領人來迎接。
很快,便見一隊人馬從遠的天地一線間出了影子。
為首之人的馬匹漸漸靠近淩霄臺,魏謙帶著天門關將領和百姓急步上前,正相迎。
卻在看清馬上之人時,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謝明翊著一玄衫,銀冠高束烏發,腰間一條赤褚暗紋腰帶,端的是英姿發颯爽利落。
“怎的,魏知州不認得孤了?”他翻下馬,緩步行至魏謙前,淡淡一笑。
魏謙急忙上前行禮,訕訕笑道:“未曾料到竟會是太子殿下親自過來,魏某深不安。”
謝明翊笑笑,“哦?孤看你投誠寧王時,也沒今日這般拘束。”
魏謙面霎時白了白。
慎王和皇帝不和已久,他以為慎王是瞞天過海悄悄來援,誰知竟是太子領兵而來。但事已至此,魏謙只得陪著笑,敷衍過去。
所幸謝明翊沒有苛責他,面帶笑容寒暄了兩句,而後便隨同他一起往城中而去。
魏謙知道太子和寧王素來不對付,眼下不過是為了抗擊北狄暫且同盟,待個中事了,不知要如何收場。
想到這裏,魏謙額角就疼得突突直跳。
無論如何,決不能讓他二人在天門關撕破臉皮。魏謙下定了決心,領著謝明翊往太守府而去。
進了天門關地界後,衛姝瑤執意要和謝明翊分開而行,獨自先行回了太守府。
知道自己還有很多事需得和父兄代。
剛進天門關城,衛姝瑤行至石橋上,就見衛鳴從橋另一側遠遠來。
衛鳴側著子,神焦急地從人中穿過來。
“嬋嬋!你哥好生擔心!”衛鳴一把扣住了的胳膊。
得知小妹孤去了肅州,他當時著那封信差點連夜直奔祁蘭河。若不是很快就等到了同盟的消息,父親又再三勸他,他才心焦地在天門關等著小妹回來。
衛姝瑤眉眼彎起來,怕兄長念叨,急忙岔開了話題,將太子答應出兵支援天門關一事簡短說了。
衛鳴一怔,眉頭立即蹙得甚。
“阿哥,我不是故意去尋他的,實在是巧合……”衛姝瑤解釋了幾句,小心向兄長。
“他人呢?”衛鳴問。
“應是去太守府了吧,聽聞魏知州去迎他了。”
衛鳴眉心擰得更,忽地又問:“你如何求得他甘願出兵?”
衛姝瑤怔了一下,邊的笑容慢慢消失。
“嬋嬋,皇帝置寧王于死地,怎會允許太子擅作主張?”衛鳴嘆了口氣。
衛姝瑤抿著,沉默了片刻,才說:“阿哥,你能陪我走走嗎?”
兄妹二人一前一後,慢慢順著青石板路往太守府走回去。
一路沉默,衛姝瑤沒開口,衛鳴也沒有問的意思。只是路過巷子風口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嬋嬋,哥是擔心你……”他解下自己的外氅,披上衛姝瑤的肩頭,替擋風。
衛鳴猶豫著,沉聲問:“你,當真喜歡他?”
衛姝瑤低著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衛鳴耐心等了片刻,聽見最疼的小妹輕輕應了一個“嗯”字。
“喜歡到,連那些仇都能忘卻?”衛鳴語氣并不重,反而極輕極,生怕說得太傷人,刺著小妹。
衛姝瑤本想等一切都結束再告訴兄長,可不想再讓謝明翊套上那層不該有的枷鎖。
兄長是怕遇人不淑,更怕萬劫不複,可正是在這等要關頭,心裏才覺得更難過。
“阿哥,我能不能告訴你一個?”
衛姝瑤擡起眼,向最敬重的兄長,決定將路上想好的話都一并說清楚。
“有什麽難,哥都會幫你。”衛鳴頷首。
衛姝瑤用力掐了下手心,輕聲開口:“他不是皇帝親生。”
衛鳴眼中驚愕,一下拉住了衛姝瑤的胳膊,“你說什麽?”
“正是你告訴我,他與真正的五皇子有所不同,我才留意到……”衛姝瑤沒有說太多,只是輕聲道:“阿哥,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一起去玩雪,遇到的那位將軍嗎?”
衛鳴猛地擡頭,袖下的拳頭倏地攥,膛微微起伏。
他閉上眼,反複回憶長公主的模樣,那張英氣的面容漸漸與謝明翊重疊。
不必小妹說得更細致了,他本就存疑,只是未得實證,如今將先前種種線索串聯起來,已然得知了謝明翊的份。
衛姝瑤手纏上了兄長的胳膊,晃了晃他的手,低聲說:“我心悅他,匪石不可轉……阿哥,你幫幫我好不好?”
半晌,衛鳴才僵地邁了一步,擡手了衛姝瑤的腦袋。
“阿哥,既然龍椅上那位已經無藥可救,我們為何不改天換地?”聲音雖輕,吐字卻十分清晰。
衛鳴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個需要他呵護在手心的小妹已經長大了,只是心裏的沉悶憋得他眼眸苦。
“阿哥,我可能太過天真,但我不忍心再讓更多的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若能以最小的代價煥然一新,或許是最好的。”
“你和父親出事後那三個月,我不知自己怎麽熬過來的。偌大的英國公府,了那案板上的魚,所有人都想來分一杯羹。”
衛姝瑤咬了下,忍著淚,繼續說:“他們辱我,罵我,我其實并不在意,可總有些喪心病狂之人……”
再也按耐不住心裏的酸楚,眼淚大顆落下。
“他們領著人來堵我的馬車,說要強搶我回府,我不依,他們就、就對我的婢……說要殺儆猴!”
衛姝瑤用力閉上眼,任憑兩行清淚落,“我拿刀抵在脖子上,才退了他們……阿哥,刀刃真的很涼。”
“都有誰!告訴哥,我殺了那群狗東西!”
聽至此,衛鳴心中怒意已經無法遏制,手指得咯吱作響。
衛姝瑤沒有回答,默默地去臉上淚水,垂著眼眸,道:“阿哥,我原是公府貴,一朝落難,已是如此艱難,若尋常百姓失了親友,更不知是何等的艱難萬分。”
“天下興亡,皆苦百姓。既然有捷徑可走,哪怕能盡綿薄之力,我也無愧于心。”衛姝瑤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可衛鳴沒有立即回答。
兄妹二人靜立在小巷口,陷一片沉默。
直到一聲輕笑打破了這片沉悶的安靜。
“嬋嬋,等你許久,未見你回來。”
謝明翊闊步上前,與衛鳴錯而過,手拉住衛姝瑤。
他甚至沒理會衛鳴,直接拽著衛姝瑤就上了馬。
衛鳴迎風而,看著他二人離開的背影,落下幾顆碩大的淚珠。
謝明翊帶著衛姝瑤沒有回太守府。
魏謙特意給他安置在一富商的新宅裏,富商一大家子早就逃難離開了,臨走時把這宅院贈予了魏謙。
回到房中,謝明翊先打了一盆溫水,細致地給衛姝瑤了臉,又長順取了冰塊過來。
他拿了帕子裹著冰塊,輕輕上了衛姝瑤紅腫的眼睛。
“我把我們的事告訴阿哥了,連你的事也一并說了。”衛姝瑤低垂著眸子,嗓音仍然有些沙啞,“你放心,他很嚴的,況且他最敬重長公主,絕不會……”
謝明翊突然擡起手,掐住的下。
“過來。”
他微熱的拇指指腹挲著雪腮,聲音放得很低,沉得宛若幽深寒潭。
衛姝瑤怔愣著他,覺得二人距離分明已經夠近了。
垂眸,遲疑著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幾乎上了他的膛。
謝明翊長臂一撈,用力將摁進懷裏,摟住,讓上的寒意慢慢褪去。
二人相擁了很久,什麽話也沒說。
過了很久。
謝明翊把下擱在衛姝瑤的頭頂,慢吞吞開口。
“嬋嬋不怕,我早已殺了那群狗東西。”
謝一:老婆,我是不是很!
明天正式見家長,還有小皇叔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