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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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棄

謝明翊本能地就想轉,可腳步卻遲遲挪不開。

他垂著眼,面無表地看著指腹間被撚碎的綠葉,點點青染綠了指

他聽著前再悉不過的聲音,沙啞之中帶著點不耐煩。

“多大的人了,還扯葉子,和小時候一樣……來都來了,杵在門口幹啥,進來幹活。”賀春水拄著拐杖,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地面,轉往裏走。

謝明翊盯著他蹣跚的背影,臉上沒有什麽緒。他目落在賀春水一步一瘸的步伐上,手指慢慢收攏,收得越來越

離開千花谷十三年了。

這十三年裏,他只見過賀春水三次。

第一回是他被沈興良帶去軍營大病一場,醒來後了啞。第二回是他在海上漂泊了七八日,被陳伯撈起來後,死裏逃生。第三回,是兩年前他在肅州舊疾發作,半只腳踏進了鬼門關。

每次相見,賀春水都不會和他說話,他也不想主開口。

可細細想來,每一次見面,都是賀春水救他。

明明那張滄桑老臉一如記憶裏嚴肅板正,卻為何在看到的一瞬間眼底莫名酸

謝明翊沉默地站著,沐浴在燦爛的日之中,凝眸過去。

他聽著賀春水在屋裏絮絮叨叨,說這次北上是因為賀祈年再三懇求,又說到了故人的忌日,才過來祭拜。

老頭兒說話一如既往地俗,脾氣不大耐煩,謝明翊卻從他語氣裏聽出一局促不安。

是怕見他?還是怕他不願見他?

謝明翊恍惚中,回到離開千花谷那年。

他拉著崔嬪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聽見賀春水在背後破口大罵,罵他小白眼狼,罵他不知恩,罵他不懂旁人苦心,罵他一意孤行……

消逝之前,他聽見老頭的最後一句話,卻是說——

“傻孩子,前路難行,熬不下去了就回來。”

謝明翊慢慢閉上眼簾。

他安靜地聽著老頭略顯聒噪的念叨,似是回到了年。

不,他從未覺得前路難行,他只是……

想曬曬太了。

謝明翊終于往前邁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他走得越來越快,卻又在靠近小屋時,慢慢緩和了步子。

謝明翊悄無聲息地走到賀春水對面,拿起他手側的藥杵,開始慢吞吞搗藥。

賀春水沒有看他,一邊收拾藥材,一邊繼續說話。

“淨妙師太說了,你餘毒已經徹底肅清,活個七八十歲沒得大問題。既然如此,祈年也不必跟著你了,放他早點回來。”

謝明翊稍稍擡起眼眸,看著眼前這個等同于他再生父母的老頭。

方才日刺目,他沒能看太仔細,此刻在屋裏才能仔細端詳對方。

老頭兒已過耄耋之年,形又彎了幾分,皺皺的臉看著更是壑縱橫,記憶裏只有些許斑白的發,也已經蒼白如雪,耷拉的角上蓄起了更長的白須。

撲面而來的蒼老。

半晌,謝明翊才擡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攏起耳邊垂落的一縷白發。

老頭耳朵邊缺了一口,是他背地裏練劍被發現時,不慎誤傷的。

十三年了,缺口還是那樣崎嶇不平。

謝明翊指尖將將及那道傷口,灼手般又了回來。

“你知道,你母親為何會提議你封號昭寧嗎?”賀春水忽地停下了手裏的作,擡起頭來,著謝明翊。

他目直視著謝明翊,沉聲道:“因為,便是在昭寧發現有了你。”

謝明翊渾一怔,漆眸沉了下去。

小屋裏靜謐了片刻。

賀春水等了片刻,沒有聽見謝明翊出聲,才重新開口,“是我給診脈的。那時候我你祖父所托,跟在軍中隨你母親來了河州。”

“那天日也很好,比今日還大。就坐在門口那個搖椅上,笑著朝我招手,我給診脈。”

“我告訴有了孕,很高興。那時院裏種了不萱草,折了一朵別在襟前,笑得比萱草還好看。”

賀春水悠悠嘆了口氣,“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祖父也待我不薄,所以……托我以後多照顧你,我記在了心裏。”

這一記,就是二十年。

“那日,你母親第一次和我說了那樣多的話。想你將來會是如何坦磊落,想你會怎樣正直仁善……”

謝明翊聽著賀春水逐漸凝重的聲音,目向門口的搖椅上。

恍惚中,似是看到一緋紅衫的母親坐在搖椅上,滿庭萱草芳華之中,笑靨如霞,灼灼朱華。

他閉上了眼,忍下眼底湧的淚意。

“你母親走的那日,我也在場。不是有人推下去的,最後是……是自己松了手。”賀春水沙啞的嗓音開始發抖。

“他們兩個起先抓著,可後來不知從哪裏來了一支箭,雲家的小子躲了下,箭中了寧王,但也只剩寧王抓著了……最後掰開了弟的手……”

賀春水憶起昔年那一幕,一雙老眼盈滿了淚。

“要是我知你會因此事耿耿于懷十數年,我早該告知于你。不過只怕我如今說了也沒用,我知你怨我。”

“你怨我管教嚴厲,怨我不讓你鋌而走險,也怨我斥責過憐兒。”賀春水聲音越發哽咽,“憐兒也沒錯,想讓你頂替的孩子而活,也是沒辦法。”

“可你母親,是如此期盼你為驕……”賀春水止住了話頭。

謝明翊指尖抖,掐進掌心裏。

疼痛襲來,強下了心裏剜心般難的心緒。

母親盼他昭昭如驕,他卻偏偏選了最暗無天日的一條路,甚至不惜扼殺“啓晟”存在的所有痕跡。

院門口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謝明翊擡起眼眸,與衛姝瑤四目相對。

淚盈于睫,看見他的第一眼急忙錯開視線,轉過頭,用手背用力蹭掉臉上的淚珠。

賀春水側目看見衛姝瑤,一直繃的手臂總算松了下來,清了清嗓子,說:“要家了,好好對人家姑娘,有話就說,脾氣別再那麽倔。”

“你昏迷那兩日,整日整夜守著……聽說我要來昭寧,又托人給我送吃的,又找人陪我過來。”

“小姑娘也不容易,小時候就多災多難的,如今撿回條命,別辜負了。不行啊,就讓我們家祈年來。”

“當年,你說要拿劍砍上龍椅……”賀春水忽地擡手,在謝明翊額頭上敲了敲,宛如兒時那般親昵,“行嘍,有出息了。”

謝明翊終是再也忍不住,偏過頭,微紅的眼角落下一滴淚。

他站起來,緩慢邁步往外走。

他一步一步朝著日燦爛的小路行去,朝著小路盡頭的衛姝瑤走去。

謝明翊聽見後賀春水走的聲音,聽見老頭在門口那張早已破舊不堪的搖椅上躺下來。

他頓了頓腳步,忽然轉過來。

然後,雙膝跪下,雙手疊額上,以頭地。

一拜救命之恩。

二拜教養之

三拜釋懷餘生郁結。

灼目暖照在謝明翊上,他伏地的姿渡上了淡淡金,如一旭日驕

賀春水閉眼招了招手,沒有再說話。

好半晌,賀春水聽見二人腳步聲遠去,才睜開眼,著衛姝瑤挽著謝明翊的胳膊并肩而行。

一對璧人的影子在日下慢慢疊在一起,再難以分開。

天門關時謝明翊昏迷不醒,雲舒特意從肅州請人,說是雲游四方的神醫。孰知親眼一見,卻是賀春水。

老頭為謝明翊診治時,衛姝瑤敏銳察覺他和謝明翊二人之間的氣氛不大對勁。

救了謝明翊後,賀春水便去了昭寧。崀山大戰在即,衛姝瑤實在擔心他安危,讓人一直跟著他。

回程路上,衛姝瑤一直沒有開口問詢謝明翊。

馬匹速度漸漸加快,衛姝瑤手攥著韁繩,悄悄回眸打量謝明翊。

他神平淡,瞧著毫無波瀾。

衛姝瑤抿著,手指慢慢搭上謝明翊抓著韁繩的手,用的掌心覆蓋住他的手背。

謝明翊垂下眼眸,

衛姝瑤沒有說話,迎著他那雙幹淨的漆眸,溫笑了笑。

馬蹄聲漸消,謝明翊扯了扯韁繩,停下來。

“想說什麽?”他問。

“其實你此次大難不死,也多虧了賀神醫救治。你昏迷時,老爺子你的眼神騙不了人,他或許曾于你有所虧欠,可他視你為親生孫兒,待你之心真意切。”衛姝瑤稍稍側過出雙手摟住謝明翊的腰。

“沈奕,你若仔細查過,就會知道當年沈家滅門,冒死救下芫華送離京的人是寧王。有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一棵樹結什麽果,全看你如何澆灌。”

的聲音很輕很,與溪水潺潺聲逐漸融合。

“你看這天地遼闊,有人得見鷹飛雁翔,有人卻只能看到蟲鳴蟻爬。迷茫之時,我總會勸自己,是否該擡眼高看,仰蒼穹以窺全貌?”

衛姝瑤著天邊漸沉的夕,繼續說:“昭寧世子對你而言,不該是讓你痛苦的本源,而是寄托了那麽多人的好期盼。”

“其實我不是不想你做回昭寧世子,而是想你能坦然接納這四字之下的重重羈絆。若你想用昭寧世子的份去平衡慎王和寧王,我希你會覺得,這是一樁值得驕傲的事,而非傷口撕裂的折磨。”

衛姝瑤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去說接下來的話,選擇了沉默。

卻突然聽到謝明翊淡淡開口。

“不是寧王。”他聲音略有點沙啞,低沉極了,“罪魁禍首是曹文炳。”

衛姝瑤神一僵,驟然按住了謝明翊的手,不想再讓他把傷口剖開給看。

但謝明翊頓了頓,擡手的發,扯起極淡的一個笑容,“老頭說了,讓我對你有話直說。”

有那麽一瞬間,謝明翊忽然想,自己多年的執念是否也是時候放下了。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也將一輩子活在悔恨裏。

腦中所有事串聯篇,愈加清晰。

謝明翊下了馬,將衛姝瑤從馬上抱下來,決意把一切告訴

“事要從先帝立儲說起……”他淡淡開口。

先帝在幾個孩子裏,最疼他的母親,甚至過要立他為太子的意思。彼時呼聲最大的瑞王聽聞此事,按奈不住,四下招攬門客。

“徐瞻和皇帝做了出苦計,而後投奔瑞王,為他獻計。”提及這人,謝明翊面無表

不必他解釋,衛姝瑤細想徐家親緣關系,心如明鏡。

徐瞻與徐貴妃為一母同胞,乃是庶出。瑞王妃為徐家嫡出的,與徐瞻兄妹實則并不親近,甚至多有刁難。而當年徐貴妃與皇帝早有婚約,徐瞻自然想扶持皇帝登基。

“瑞王輕信徐瞻,決意趁長公主凱旋之時痛下殺手。為此,徐瞻特意提拔了曹文炳,命他跟隨大軍前往崀山戰役。”

曹文炳擅長驅馬,對寧王謝鈞的馬匹做了手腳,本想令謝鈞馬匹沖撞長公主,讓長公主不慎落崖。

“可他沒想到我母親騎湛,制服了寧王的馬。”謝明翊語氣驟然一冷。

只是,那時長公主已經有重傷,乏力之後還是不慎墜落崖邊,一旁的慎王和寧王急忙上前死死拽住

曹文炳不甘心功虧一簣,躲于暗悄悄箭。慎王本能躲避,寧王卻生生了一箭。

“……母親,自己掙開了。”謝明翊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

賀春水今日所言,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不想面對,不敢面對。

他垂著眼眸,不再言語。

衛姝瑤聽完,心口窒息得發痛,痛得眼淚止不住地落。

什麽也沒說,只是撲上去用力抱住了謝明翊,臂彎地摟著他,好似要將他勒骨子裏。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長公主是自己掙開了寧王的手。

心裏似是被千刀劈砍,痛得中都泛起了腥甜味。

謝明翊輕輕地順著的背,見哭得兩眼通紅,烏發淩,一張小臉滿是淚痕,鼻尖都紅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六歲離京,七歲名沈奕,十七歲為謝明翊,及至今日不知自己該是誰。自離開長寧宮的那刻起,我便只想令所有加害母親和沈家的人萬劫不複,為此我甚至不惜''認賊作父'',去當狗東西的兒子。”

“後來雖知道了真正的幕後之人,但骨子裏的執念哪能這般輕易淡薄?我常想,若不是寧王松手,如何會有後面的一切?我想過如何他跪地懺悔,看他為長姐的死慟哭流涕。”

“可是啊,再後來……卻告訴我,是母親自己放棄了。”

謝明翊垂眸,眸微瀾,角慢慢挑起一涼涼的笑。

“我一切所作所為,是不是很沒趣?”他問。

衛姝瑤急切應道:“不是,你沒錯!都是狗皇帝的錯,他才是罪魁禍首!況且這太子之位,不,天子之位本就該是你的!”

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你沒錯!”

謝明翊擡起手,指腹輕輕眼下的淚痕。

他再出手臂,將衛姝瑤抱懷裏,聲音極輕,“我前半生,皆為複仇。可現下卻不知該尋誰複仇了,昭寧世子要如何換個明的活法?”

他語調輕緩似羽拂過,不像是問衛姝瑤,倒像是問自己。

荒野上忽起大風,將二人的衫吹得簌簌作響。

衛姝瑤忍著心痛,扳正謝明翊的臉,正視著他的臉,肅然道:“你是長公主的兒子,是心中最好的驕日,為你許昭寧,是世間昭昭,萬民安寧。”

“你已經在這條新的明路上了!”大聲宣布。

謝明翊笑了笑,擡手一點點面上斷了線的淚珠。

是了,他怎能忘記為他許的願

他有新的路要走。

謝明翊將腦袋擱在頸窩裏,慢慢閉上眼,溫,“嬋嬋別再哭了,我心疼得很。”

衛姝瑤哽咽著,摟住他。

“我陪著你,我們一起……你想做謝明翊也好,想做沈奕也好,想做謝啓晟也好,我都陪著你。”低低呢喃,“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謝明翊的頭,低聲應道:“好。”

然後,一字一頓地重複:“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崀山涿野西側,有一荒蕪村寨。

之時,斷牆殘垣蛛網結,破敗不堪。

蕭知言被慎王關押在最裏間木屋的一地窖裏,已經多日未曾攝食。他本就瘦削的形越發瘦骨嶙嶙,擡起的手腕細得似是能輕易折斷。

這日不知是何時,他躺在冰涼地上,形銷骨立,空的眼神著四周泥濘,忽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來。

那時他剛去京城不久,寄居在舅舅鄧衍家中。他子頑皮,總是闖禍,不了被舅舅責罰關閉。

有一回舅舅氣得狠了,一連關了他五日,也不給吃的。他得頭暈眼花時,突然聽見有人敲窗。

蕭知言閉了閉眼,回憶起那張活潑俏麗的人面沖他笑,然後丟給他一包饅頭。

今時今日,他走馬燈似地回顧短暫的鮮怒馬的日子,竟覺得那才是他嘗過最味的東西。

可他太蠢了,到現在才知道。

人生苦短,徒留憾。

蕭知言閉著眼,思緒開始渙散。

卻在此時,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雜的高聲呼喝,中間夾雜刀劍相之聲。

蕭知言倏地睜開眼,正想掙紮著爬起來,卻聽見夢裏無比悉的聲音喊道:“蕭五哥,我來救你了!”

蕭知言全愣住,奪目的日驟然闖進眼簾。一陣暈眩中,他看清了那個昔年給他丟饅頭的

陸青婉怎的會來這裏?他顧不上深思,人已經被後的將士不由分說扛了起來。

陸青婉假死離開皇宮後,百般懇求才讓父親同意來了雍州。到雍州不久,因著沈興良昔年落難,陸淞曾暗地裏相助過,沈興良做了個順水人跟在自己邊。

此次崀山大戰在即,陸青婉也聽說了河州之急。剛到崀山不久,就聽聞肅州慎王府扣押了蕭家父子。

陸青婉心急如焚,當即求了沈興良,與數十位願意同行的將士前來搭救蕭知言。

沈興良本也沒打算事,只是縱著試試。孰知,也不知今夜是何緣故,陸青婉領著人竟輕松就破了慎王營地防線,直接強搶走了蕭知言。

陸青婉吆喝衆人趕忙撤離。不曾想沒出幾箭之地,便來了追兵,竟是慎王親自領兵追來。

陸青婉急得心慌不已,命衆人護著蕭知言沿著小徑往東側逃亡。

後追兵漸近,陸青婉隨行將士拼死疾馳,奈何寡不敵衆,最終被慎王堵在了涿野東西界的一條河道邊。

眼見無路可退,陸青婉卻驀地生出了勇氣,將虛弱的蕭知言護在後,怒斥慎王背信棄義,又高聲喝道:“我父親是當朝宰輔,深得太子殿下重用,你今日殺我,他日大魏定會對你慎王府揮戈相向!”

慎王闊步走上前去,借著火把看清眼前的,神亦是一怔。

怎的來了個生面孔?他心中疑

慎王已經得知謝明翊和衛姝瑤趕赴崀山,今日見有領兵闖,還以為是衛姝瑤,才故布疑陣讓得逞,以便離間衛家與太子關系。

言辭間提到當朝宰輔,慎王思忖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陸淞又如何?”慎王提刀上前一步,冷笑道:“莫說當朝宰輔,便是太子親自站在本王面前,今日也絕無可能帶走蕭家五郎。”

慎王哪裏管那麽多,自他決意活捉蕭家父子起,他早知已經全無退路。他握大刀,大步上前一下捉住了陸青婉的胳膊扔給後將士,旋即俯下去,攥蕭知言的領。

“要怪,便怪你那表叔最疼你罷!”慎王面,舉刀就要落下砍向蕭知言的胳膊。

卻在這時,他後倏地來一支利箭,直沖他膛而來。

慎王急忙松開蕭知言,反手劈開那箭,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陸青婉以為今夜怕是要命喪于此,正在將士手中掙紮不已,忽見轉機,頓時喜出外。

便見西南向殺出一隊人馬,為首之人二十七八的模樣,穿鎖子甲,烏發高束簪纓,騎著一匹烏黑的馬。此人生得容貌俊逸,眉目似畫,抿不言時更顯翩翩君子之神采。

除了太子謝明翊,陸青婉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一時竟然看呆住了。

隨行前來的將士,卻在看見來人時,皆是神,一瞬間面如死灰。

那人下馬,朝著陸青婉和慎王等人闊步而來。

隨風搖曳,斑駁影落在他溫潤面孔上,那雙潤眼眸毫沒有尋常的和善,現出肅殺冷意。

雷聲在衆人頭頂沉悶地滾過。

天際劈開一道閃電,剎那間將這片荒野映如白晝。

照亮了謝鈞的面孔,也照亮了他手中的長劍。

蕭知言猶自不敢置信,捂著口咳不止。除卻祖上恩怨,蕭知言心中十分清楚慎王和寧王的恩怨,是故早在被扣住的第一日,他就已存死志。

他與父親原本不會這般輕易被慎王扣住,只是彼時他們從北狄埋伏中逃時,二人皆已經了傷,又連番作戰奔波,病勢愈加嚴峻,以至于讓慎王得逞。

父親被帶走與他分開關押前,曾語重心長告知他:“當下北狄兵力占優,獠牙兇煞,以我之見,太子與沈興良并無太多勝算,恐怕難以抵抗。我先前勸仲衡,太子為穩固北境前來求和,對我等未免不是好事。只因北狄一旦攻破沈軍防線,必定來攻我等。”

“大魏如今之勢,合則強分則弱,我等無法抵北狄攻勢,太子亦是如此。眼下審時度勢,暫且同盟,至得以拖延休養生息。”

蕭迎沒有多說的話,蕭知言已經明白。若是謝鈞要以大局為重,勢必不能和太子撕破臉皮。也意味著,他不可能先出手營救蕭家父子。

果不其然,謝鈞一直按兵不,蕭知言只能在絕中每日等待。他卻不知為何,謝鈞竟要在今夜和慎王正面鋒。

謝鈞眺平原盡頭,天地一片濃郁的黑。

他背影看似淡漠,一,握著長劍的手卻逐漸收了力道,越攥越,指節泛白,手背繃起了青筋。

又一陣驚雷滾過。

雨點淅淅瀝瀝,開始砸落在這片荒野之上。

一如謝鈞此刻的心,驚濤駭浪翻湧不止。

昨夜探子來報,說太子親臨天門關援兵營地,言辭之間提及昭寧世子。

“聽那意思,世子應該還活著,且落了太子手中。”

雖然謝鈞反複告訴過自己,那個喜歡躲在長姐後的早已經化作一,他親眼見過的。

或許終此一生,他也不過是霧裏看花水中撈月,可他絕不會放過尋找小世子的任何一個機會。

他等了十幾年,為了這一日已經等了太久,忍了太久。

黎民之怨,殺姐之恨,還有忠誠良將的滔天怨怒……謝鈞思緒沸騰。

“雲濤,今日你留下五郎,本王暫可饒你一命。”謝鈞聲音冷冷。

慎王懶得理他,一面命人看了陸青婉和蕭知言,一面左顧右盼,似是等什麽人來。

“怎麽還沒來?”他自言自語。

正說著,不遠一陣馬蹄聲傳來,慎王瞇著眼去,見沈興良果然到了。

方才捉住陸青婉後,他就立刻吩咐人去給沈興良送信,要他帶自己想要三州輿圖過來。

雨夜暗淡,天際浮灰,雲層墜得很低。

沈興良後的將士高舉槍戟,齊刷刷排陣列。

這一路上雖急,沈興良面容卻仍是平淡,毫沒有趕路的倉促神

“把那娃娃放過來。”他開門見山,從懷中出一道卷軸,扔了過去。

慎王眼前一亮,急忙命人撿走。

陸青婉一步三回頭,卻也知道不能耽擱,和被松開的其餘將士一同回了沈興良側。

謝鈞冷眼旁觀,一語不發。

“雲濤,你此番毀約背信,不僅置北境安危不顧,亦得罪了太子殿下,何必如此?”沈興良扯了扯韁繩,聲音淡淡。

慎王冷哼一聲:“那要問問你的太子殿下,緣何先背信棄義?”

“本王所求不過輿圖,他既得輿圖,卻遲遲不還于我。他明知雲蕭兩家恩怨,卻要本王在兵力捉襟見肘時分出援軍趕赴天門關。此後,蕭家父子遇難,他竟我連夜北上救蕭家人?”

“樁樁件件,令本王如置滾油,倍燥心!”

沈興良冷哼道:“輿圖排兵布陣有急用,天門關守不住,你肅州亦是亡齒寒,至于蕭家人……太子殿下自己便曾不計前嫌力營救,你有何資格怨聲載道!”

慎王面一沉,惱怒,忽地轉頭,手指謝鈞,怒道:“拋開諸事不談,單論要與這等無無義之人共事,本王便覺得如芒刺背!”

他突然大喝一聲謝鈞的名字,怒道:“昔年我奈你不何,今時不同往日,你已是喪家之犬,本王不信還拿不下你!”

謝鈞面亦是冷下去,“你若有本事,便試試放馬過來。”

就在慎王下令的一瞬間,謝鈞也揮劍同時刺向慎王。

這變來得突然,以至于尚未來得及撤離的沈興良都了牽連,險些被撞倒落馬。

劍影正是一團,卻見南側忽然竄出麻麻的人影。

慎王只道這是謝鈞的布置,怒極反笑,挑眉高喝道:“你倒還備了後手,咱們今夜就鐵了心魚死網破!”

謝鈞不理,手中長劍刃一閃,頃刻間削掉了當先一人的鼻子。

迸發四濺,掉落的東西飛濺到陸青婉眼前。嚇得瞬間跌坐在地。

與此同時,沈興良也已經下馬,拔劍飛奔過來,替擋開旁邊將士的一刀。

他拽著陸青婉的胳膊,徑直將扔給後副將,命人準備撤離。

他今日帶來的人不多,適才聽慎王和寧王二人皆是在氣頭上,此刻又殺紅了眼,他留在此地無益,不如盡快稟報給謝明翊。

思及至此,沈興良微怔。

謝明翊人呢?

慎王那邊追出來的將士眼下不過百餘人,又要分心守住蕭知言,而謝鈞所率雖不足一半,但來勢洶洶,慎王竟一時落了下風。

謝鈞招招致命,不多時已經殺到慎王前,眼見就要和慎王親手過招。

卻在這時,南邊人馬愈發近,踢踏馬蹄聲和將士鎧甲之聲此起彼伏。

滾雷愈響愈大。

沈興良驀地轉頭,便見幾千號人馬策馬狂奔疾馳而來,手中銀槍如點點星,在灰暗天裏格外惹人注目。

縱使隔得甚遠,沈興良也看清了為首之人,乃是太子謝明翊,隨其後的是衛家兄妹。

沈興良眸沉了下去。

衛姝瑤扯韁繩,盡力伏在馬背上,跟上兄長和謝明翊的速度。

還沒近前,卻先看見了陸青婉。

衛姝瑤大驚失,急忙勒停馬匹,翻下來,疾奔過去,一把抓住小姐妹的胳膊。

“你怎會在這裏!”二人異口同聲,“說來話長!”

與此同時,謝明翊已經上前與謝鈞鬥在一,不忘吩咐衛鳴制服慎王,并命屬下包圍了所有人等。

冷風習習。

不過片刻功夫,荒野再度歸于平靜。

只有衆人重的呼吸聲和偶爾響起的包紮傷勢的幾聲嚎

謝鈞持劍立在原地,蹙眉著滿地狼藉,好一陣發愣。

謝明翊見局勢已經得到控制,在沈興良邊上收了劍,順手給他扯了扯韁繩,開口吩咐。

“沈將軍,煩請你送陸家姑娘回去,并嚴防今夜之事流出去任何消息。衛將軍,你去營地附近找找蕭迎被關在何,慎王今日顧布疑陣,不會把兩個人關押得太遠。”

兩人同時應道:“是。”

話落,不免又看了對方一眼。

謝明翊雖然已是快馬加鞭率人趕來,但雲蕭兩家將士已有個別傷亡。謝明翊掃一眼過去,眉心輕擰。

衛姝瑤快步行至陸青婉前,見在給蕭知言包紮傷口,忍不住鼻子一酸。

陸青婉心大起大落,正是思緒難平,看衛姝瑤過來,怔愣道:“瑤妹,你知道今夜到底是怎麽回事嗎?”

衛姝瑤半蹲下子,握住的手,輕聲道:“來日方長,待我再細細說給你聽。”

陸青婉也知道此時不是敘舊的時候,轉而問:“太子殿下究竟站在誰的一?”

話未落音,謝明翊已經行至衛姝瑤面前,道:“既然已經理完畢,速速回營,此地不宜久留。”

陸青婉掙紮著站起來,彎腰朝他一福,“今日多謝殿下救五郎。”

謝明翊沒有理,拉著衛姝瑤轉走了。

這時候天際泛起一魚肚白。

雷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一行人正在點兵休整,忽又聽得一陣馬蹄聲,齊齊擡眼去。

只見一列將士策馬而來,當先之人竟是鄧衍,側除了蕭家幾人,還有賀祈年。

謝明翊握著長劍的手微

到了近前,鄧衍下馬看謝鈞安然無恙,才走到謝明翊前,敷衍行了個禮。

“寧王便由我等帶走,謝太子殿下昨夜出手相救。”他胡須抖,憋著一子氣。

不待他錯過去,謝明翊擡手,攔住了他。

鄧衍盯著謝明翊,問:“太子殿下是想借機扣押寧王,和你那忠心耿耿的慎王一樣趁人之危?”

“孤留他和慎王有事。”謝明翊淡淡一笑,“至于慎王所作所為,孤自有定奪。”

鄧衍眉頭皺得甚,冷哼一聲,上來就要帶走謝鈞。

“孤說了。”謝明翊手指按在劍柄上,“不。”

鄧衍盯他片刻,突然轉,一把扣住了正在給將士們包紮的衛姝瑤。

“放了仲衡,否則我就帶走這小丫頭!”

謝明翊眸驟然冷下去,抿的間冷冷吐出三個字:“你試試?”

鄧衍怒道:“劫持我們蕭家人的是你們,先背信棄義的是你們,若非顧全大局,咱們早就和那狗屁慎王撕破臉皮強攻營地搶人了,老子看今日誰敢留下仲衡!”

“和太子我等無話可說!”他大喝下令:“來人!”

後將士齊齊拔劍,刀劍出鞘聲錚錚響起。

謝明翊擡起手,勾了勾手指。

後兵馬亦是步向前一步,蓄勢待發,獵獵冷風吹得衆人袍簌簌作響。

衛姝瑤終于從懵懂中回過神來。試圖著掰了掰鄧衍的胳膊,徒勞無用。

知道能同時掌控捉住寧王和慎王的機會不多,謝明翊必須留下寧王,以解決分崩離析邊緣的各方勢力。若為換,短暫做人質也不是不可……

衛姝瑤剛想開口,就迎上謝明翊清冷寒意的漆眸。

“你想都別想。”他聲音冷洌。

話落,謝明翊轉頭看向謝鈞和慎王等人。

他立在荒野之上,沉默了片刻。

“爾等和太子無話可說,那麽……”他聲音頓了頓。

荒野一片靜謐,唯有風聲掠過。

和昨日撕裂般的疼痛不同,謝明翊今日心底尤為平靜。

他本來打算單獨和慎王道明這句話。

不過,現在也好。

天際晨曦微,一束灼目日穿破雲層,恰好落在謝明翊的面容上。

他緩慢擡起眼,正視著在場所有人。

他的同僚,他的仇敵,他的人。

謝明翊角挑起一漫不經心的笑。

“昭寧世子謝啓晟,請諸位賞臉,如何?”

雲淡風輕的話語之中,是不容置喙的強勢。

天地之間倏地歸于沉寂。

所有人都怔愣住了。

只有衛姝瑤著謝明翊的眼眸,浮起淺淡的水

這一刻,想———

他站立在初升的朝之下,確是最好看的。

謝一:大號上線

大婚細節和婚後發糖在番外

謝謝大家,啾咪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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