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皇太后，若無他事，臣告退。”
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半分波瀾。
他不疾不徐地踏出金殿，緋紅袍在肅殺的雪中顯得格外孤高。
也格外，令人膽寒。
……
府，明蘭院。
炭火融融，驅散了外間的寒意。
段大夫正坐在榻邊，三指搭在令頤纖細的手腕上，凝神診脈。
冬以來，令頤偶染風寒，雖好得快，但總讓人覺得有些懨懨的。
段大夫神專注，指尖微微調整著力道，似乎在反復確認著什麼，臉上布滿了疑慮。
侍立一旁的晴雪見狀，忍不住問道：“段大夫，姑娘怎麼了？您神怎麼如此凝重？”
段大夫收回手，神平和，看不出什麼異樣。
“無妨。姑娘只是冬日里氣運行稍緩，有些倦怠，多加休養，注意保暖便是。”
他頓了頓，臉上帶上了一寬的笑意：“不過，倒有個好消息。姑娘的倚夢癥之兆，近來幾乎蹤跡全無了。”
聽到這句話，方才還擔憂的四個侍紛紛出喜悅：“果真如此，太好了！”
令頤也甚是開心：“有勞段大夫費心，多謝您！”
段大夫提著藥箱，心事重重地走出暖閣。
門外候著的趙福忠，迎上前：“段大夫，看您神，可是姑娘的脈象有何不妥？”
段大夫道：“倒非不妥，只是姑娘的脈象，虛浮中帶一沉，像是……房事過頻，耗損過甚之象。”
“什麼？！”
趙福忠眼珠子都瞪圓了，急聲道：“這、這怎麼可能！您近日給大公子和二姑娘用的那些東西，莫非過猛了？”
段大夫臉上也顯出一尷尬與懊惱：“正是此慮，前些日子呈上的東西本是為助興添趣，誰知……”
趙福忠聽得臉劇變：“哎喲我的段大夫！您、您這……二姑娘日后還要出閣的啊！”
他急得額頭都冒了汗：“這子骨要是虧狠了，將來可如何是好！”
段大夫聞言，沉默了。
他想起數月前，趙福忠私下告知他，這位被大公子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的二姑娘，還有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
當時，他心的震撼簡直如五雷轟頂。
他行醫半生，自認見多識廣，原以為江南民風已算開化，未料這京城的權貴之家，玩得如此驚世駭俗。
然而，驚濤駭浪過后，他選擇了沉默。
既然已效忠徹，便深知什麼該問，什麼該爛在肚子里。
他只需要辦好自己的差事便是。
段大夫收斂心神：“趙總管放心，在下定當為姑娘悉心調理，固本培元，將損耗補回來。大公子那邊也會配以相應的溫補之劑，調和，以免過猶不及。”
他頓了頓，補充道：“至于那些用，在下也會重新甄選，尋些質地更溫潤，能更和緩的。”
趙福忠聽得一愣一愣的，像看怪一樣盯著段大夫。
這人不一下子就接了這悖逆之事，非但毫無異，竟還如此專業地想著如何優化，如何投主子所好？
這份覺悟和鉆研神，簡直讓他這個老管家都自愧不如。
他心里生出一強烈的危機。
罷了，他也不能閑著，還是去尋些畫風雅致容溫和的小冊子吧。
第66章
風雪被隔絕在厚重的門扉之外。
府書齋，炭火無聲，青煙裊裊。
徹步時，一緋紅袍角仿佛還攜著金殿上的凜冽寒氣。
邵玉與魯贄早已垂手侍立，室氣氛沉凝如墨。
邵玉待徹落座，謹慎開口：“大人，清查員侵占民田一案，牽連甚廣，阻力重重。”
“若要震懾宵小，徹底推行，只怕還需要尋一足夠份量的儆猴之，方能收雷霆之效。”
他言下之意，楊連昌一案雖震朝野，份量仍顯不足。
徹淡淡道：“本知曉。楊連昌不夠。”
當初他向那位曾對他有提攜之恩的前首輔告知此事時，楊連昌眼中的驚怒和不甘，他看得分明。
可，那又如何？
他深知此舉必將背負忘恩負義冷無的罵名，可這些聲名對他來說，輕若塵埃。
他行路，從不在意路旁犬吠。
魯贄按捺不住，抱拳憤然道：
“大人為國為民，殫竭慮，那些只知蠅營狗茍的蠹蟲，豈能懂得大人一片赤誠公心？”
徹微微抬手，止住了魯贄的激昂。
他目從鎮紙上抬起，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平靜地掃過面前兩位心腹。
“二位覺得，禹王，如何？”
整個名字一出，書齋的空氣驟然凝固。
邵玉與魯贄渾一震，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一冰冷的死寂迅速彌漫開來，沉重得幾乎要將人垮。
朝堂之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若論徹此生最大的仇人，閹黨之流不過政敵，彼此傾軋，尚在場規則之。
唯獨禹王，可以說是海深仇。
這些年，徹步步為營，終登首輔之位，權傾朝野，很多人都暗中揣測，他必定會尋機報復。
然而，他卻對此事諱莫如深，甚至從未在人前提及只言片語。
他們以為，徹此舉有兩個原因。
一則，禹王是皇親貴胄，除非謀逆大罪，哪怕是皇帝也難輕易撼。
二則，禹王自徹嶄頭角后便深居簡出，行事低調，幾乎揪不出任何錯把柄。
眾人皆以為，徹或是已然放下，或是不屑再與一個無權無勢的親王糾纏。
誰能料到，這滔天恨意，從未在他心中熄滅分毫，只是被深埋于心底，變得更加冰冷，更加致命。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足以讓其萬劫不復的時機。
邵玉與魯贄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駭。
他們深知，一旦大人心中有了決斷，便無人敢擋，也無人能攔。
兩人垂首道：“大人明鑒，禹王，的確是最為合適的靶子。”
徹微微頷首，神依舊淡漠。
他開始條理清晰地部署，聲音平穩，仿佛在安排一場尋常宴飲。
待代完畢，邵玉沉片刻，終究鼓起勇氣，向前一步，深深一揖。
“大人，卑職斗膽，敢問一句，此番雷霆手段，大人所，當真僅止于查清田畝弊案，整肅場？”
徹挲鎮紙的作微微一頓，抬眸看向邵玉，眼底似有幽一閃而逝。
他笑道：“哦？何出此言？”
邵玉道：“卑職只是斗膽揣測，大人之志，遠不止于此。”
書齋，再次陷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徹并未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邵玉，看著這位跟隨自己多年的謀士。
的確不僅于此。
他要的，從來就不是一兩個蛀蟲，一兩個仇敵。
他要的，是那纏繞了整個王朝命脈、盤錯節、視民脂民膏為臠的整個世族利益集團。
禹王，不過是這盤大棋上，一枚分量足夠的眼中釘，一塊墊腳石。
……
夜深深。
徹踏著階前清冷的月回到明蘭院，玄大氅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廊下燈火昏黃，投在積雪上，暈開一片朦朧的暈。
侍們無聲地迎上前，為他解開沾雪的大氅。
室暖意融融，剛踏室，便見令頤蹦跳著迎上來，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喜悅。
“哥哥。段大夫說我的倚夢癥真的好了。一點征兆都沒有了！”
徹目落在明的笑靨上，眉宇間冷冽的疲憊被悄然融化。
“嗯，甚好。”
“太好了太好了！”
令頤雀躍地拉住他的袖晃了晃。
“馬上就是新年了！今年哥哥終于不用忙到深夜，可以和我一起守歲了吧？我們可以一起放煙花，吃年糕。”
嘰嘰喳喳地描繪著，仿佛那簡單的團圓已是世間最大的幸福。
徹靜靜聽著，看著鮮活靈的模樣，眼底的溫和愈深。
“你的倚夢癥既已痊愈，證明哥哥的任務也快要完了。”
“任務？”
當令頤意識到他在說什麼，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猛地抬頭，眼里滿是慌：“哥哥，你以后就不管我了麼？”
攥住他的袖，聲音里已帶了哽咽。
徹眼眸微微一凝，隨即，那復雜緒被他完斂去，快得令人無法捕捉。
他輕輕包裹住冰涼的小手，溫一笑：“當然不是，胡思想什麼呢，”
“哥哥怎麼會丟下你不管你？永遠都不會。”
令頤繃的這才緩緩放松下來，小聲嘟囔：“嚇死我了哥哥。”
“好了，時辰不早了，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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