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薛伯彥的死訊是齊楹走後第二日才傳出宮去的。
宮的人一并送出了一口金楠木的棺材, 盛殮著薛伯彥的。他的容已被重新整飭過,頸間的跡也被拭幹淨。
薛氏兄弟大放悲聲,扶靈的小黃門說:“是在宮裏遇上了刺客, 原本是沖著陛下去的,是大司馬替陛下擋了一劍, 大司馬實乃忠臣良將、肱骨之臣,陛下說以列侯的尊榮為大司馬舉哀。”
薛伯彥濺三步時許多大臣都在場, 等宮裏人走了,薛則簡找人打聽了一圈就知道了真相。他揮刀將燈座砍倒, 一面痛哭, 一面罵道:“那瞎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此海深仇若不報,我薛則簡當真是不配為人!難怪他那夜送來封賞的詔書, 想來是要封我們倆的口, 也是在拖延時間。”
薛則樸亦道:“他如今已經前往函谷關了,必然也是怕你我兄弟報複。如今宮裏只有皇後一個, 後面該如何安排, 還是聽兄長的。”
薛則簡抹了抹臉, 咬牙說:“事已至此,終歸是撕破臉了,我看,我們不如另立個皇帝。宗親裏的幾個孩子都不錯, 齊諑是高祖的曾孫,生母是文帝的淑妃,娘家也沒什麽勢力, 只會以我等馬首是瞻。”
在另立這件事上,薛則樸卻有了自己的一私心。
因為齊楹的封賞。
多年來, 他一直被薛則簡了一頭,不論是份還是地位,哪怕每逢年節,宮裏面有什麽賞賜,都以兄長為尊。可這一回,齊楹的封賞卻和過去不一樣了。
不但只給了哥哥祿卿的職,卻許他做虎賁中郎將,還讓他來承襲父親的爵位。這些都太人了,以至于哪怕他知道其中有詐,依然遏制不住自己的心。
這些年唯兄長馬首是瞻慣了,甚至可以預想到,他的一生都會籠罩在兄長的影裏。
所以當薛則簡說要另立皇帝時,薛則樸卻猶豫了。
另立,意味著他又將要失去唾手可得的一切,重新屈居人下。
比起得到,他更加厭惡失去。
“兄長,另立之事,我認為還是要慎重。朝中那些大臣也不是什麽等閑角,若由咱們提出另立,他們也一樣能另立,到時候在立誰為君這件事上,又會起分歧。橫豎齊楹已經離開了長安城,宮裏只剩下皇後娘娘,皇後是薛家人,又是陛下欽點的君,于于理,都是當政對咱們好最大。”
“若齊楹回來了呢?”
薛則樸繼續說:“劉仁先前說過了,齊楹的子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我看是沒幾天了。再者說,他雖然已經去了函谷關,可等他回來,認不認他做這個皇帝,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只要你我兄弟大權在握,他又能掀起什麽浪花來。”
聽聞這話,薛則簡踱步的腳微微一頓,他擡起眼冷笑:“看來你是不想報父親的仇了。”
“如何不報?”薛則樸在房中轉了兩圈,“我這就派人前往函谷關,將他抓回來,關進櫟的水牢裏,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當初父親選中齊楹,為的也不過是咱們家曾和孝寧皇後沾著遠親,這些年我們薛家為了天子殫竭慮,卻要落得這個下場。我要即刻發出一道檄文,讓天下人都知道齊楹是何等背恩負義之人。”
*
函谷關。
茫茫曠野之上,佇立著這座先秦時便存在的雄關。
齊楹兩袖襟風,獨自出關。
風聲獵獵,如熾。
他沒有穿天子袞冕,反倒像一位儒生。
青袍領,褒博帶。
齊楹一手握著盲杖,走得很慢。
一箭之地外,齊桓端坐在青海馬上,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向他走來的男人。
時匆匆啊,上次見他也不過是三兩月的功夫,齊楹已至形銷骨立。
他居高臨下,而齊楹只能立在他的馬前,齊桓自以為是高了齊楹一等。
從出、到門第,他有著比齊楹更健全的,有著父皇的重視與珍,更甚至,他率軍境,離長安一步之遙,也終于有了和薛伯彥一戰之力。他有了樂平王的歸附,有了願意賣給他兵的季則昌。這一切都來得太順利,讓他覺得自己是得上天庇佑的人。
所謂天子,就是這個道理。
可他不喜歡看齊楹矜淡的神。
明明他已是窮途末路,明明他是自己的手下敗將。可從始至終,都沒人能夠撕破齊楹臉上萬川歸海般的岑寂與淡漠。
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
齊桓擡起手,讓自己的兵馬退後擺布,曠野之上只留下他和齊楹兩個人。
“薛伯彥已經死了。”齊楹淡淡開口。
一陣料峭寒風吹過,吹起無盡衰草枯楊。
這句話對齊桓來說無異于平地驚雷。
“你說什麽?”
齊楹微微仰起臉:“薛伯彥死了。”
齊桓難以置信:“怎麽死的?”
風吹起他的鬢發,齊楹沉默未語。
棗紅的青海馬不安地刨著四蹄,偶爾打出一個響鼻。
它的轡頭安得有些,齊桓出門時太過倉促。
齊楹袍翻飛,恍若謫仙凡塵。
這一次,齊桓又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挫敗。
他又輸了。
當他終于鼓足勇氣,想要誅殺薛伯彥師出有名之際,齊楹又先一步手了。
一擊即中,好像他這數月以來的準備都像是笑話。
齊桓今日出門時,下人們舉著鏡子,他對著鏡子自照良久。哪怕明知齊楹看不見,哪怕明知自己強健,遠超齊楹數倍。可他仍覺得不自信。
齊楹是他的兄長,在他心裏何嘗不是拿齊楹當一個假想的敵人。
從時開蒙起,父皇就在無意中說過:“這首詩,齊楹三歲時就會背了。若是他的子再好些……”一句話說得齊桓無地自容,那時他心裏一次次地慶幸,幸虧齊楹是個瞎子,幸虧他病沉疴,天不假年。
若他是個康健的人,齊桓哪裏能擁有如今的一切。
“我可以履行昔年之諾,封你為萬戶侯。”齊桓終于開口說道。
“不必了。”
不知不覺間,天又低沉抑起來,風中帶著一細鹽般的雪末。
齊桓的目如炬,細細地打量著齊楹:“我今日見你,一來是議定將來之事,二來是想與你再敘兄弟之。齊楹,我母後還有太皇太後,們如今都在益州對你很是思念。太皇太後每每說起你我時兄弟誼,屢次泣涕沾襟。朕也常常想起與兄長一起讀書時的形來,一晃竟然是這麽多年過去了。”
他已經換上了朕的自稱,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
“齊楹,你想不想見見們?”
圖窮匕見。
齊桓以兄弟之相邀,卻在試圖圈他。
齊楹的眉梢掛著霜雪,平淡一笑。
“你把那封詔書燒了,我隨你去益州。”
他丟了盲杖,對著齊桓出手來,這是一個引頸就戮的姿勢。
盲杖仰面跌在了曠野上。
冷的眉弓,青白的指骨。
他呼出一口氣,釋然又平靜。好像早已料到這一切。
齊桓怔忪住了。
他準備了一套說辭,甚至打算先禮後兵。為的便是挾持齊楹,以此不戰而屈人之兵。
但齊楹束手就擒,本不用他白費口舌。
齊桓從懷中掏出了那張冊封執的詔書:“你就不怕我拿假的騙你?”
“齊桓,你不會的。”
“來人,給朕一束火把。”侍衛上前來,在齊桓的馬前燃起篝火,火勢漸起,齊桓展開這一封詔書,最後一次細致地讀完了上面的每一個字。
手一松,將這張黃卷丟進了熊熊烈火之中。
火苗舐著殘卷,一束煙塵飄飄裊裊地四散開來。
“朕不屑于騙你。”齊桓如是道。
“說到底,齊桓,”齊楹神態安寧,“江山與執,孰輕孰重,在你心中早有判斷。而你從來都不會有半分的猶豫。”
“不到你來評價。”齊桓對著邊的人一揮手,“帶他走。”
立刻有人上前來,將齊楹帶到了一輛馬車前。
齊桓點了幾個人:“你們去函谷關,就說他們的皇帝在朕手裏,讓他們開城門,不然朕就殺了齊楹。”
那幾個斥候皆抱拳說遵命。
一個時辰後,天邊彌漫開一層薄薄的黃沙,先前去陣的幾個斥候皆無功而返。
為首那人說:“陛下,函谷關上的士兵都說,他們的皇帝在未央宮。”
“至于陛下手中的人質,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這句話大大出乎的齊桓的意料,他握著馬韁,逡巡數步。
他邊的一位文曹小聲說:“陛下,日前齊楹已將薛皇後冊為君。至于齊楹,他是死是活,對于薛家就不重要了。他們打定了主意假借天子威勢,這位姓薛的君可比齊楹好把控多了……”
“而且齊楹此人,近來乖戾殘忍,臣民們對他頗多微詞,敢怒不敢言,只怕也無人願意對他出手相救,反倒是讀多人人願意聽從薛皇後的派遣,說是神下凡……”
這一席話并不難懂,齊桓聽罷久久未語。
齊楹以局,心甘願為了一枚棄子。
他安排好了一切事,甚至連一一毫的罵名都不願留給執。
他名正言順地托著,也寄希于能完自己未竟的心願。
就連他讓齊桓燒了那封詔書,為的也是不給任何人詆毀的機會。
風中傳來齊桓微不可聞的嘆息。
就在此刻,有斥候騎快馬來報:“陛下,陛下!”
他翻下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跪在齊桓的馬前。
“尉遲……尉遲明德糾集各路人馬,正向益州而來。如今益州空虛,只有一萬兵馬,只怕很難抵擋北狄的攻勢。賀常善將軍送來八百裏加急,懇請陛下速速回援!”
齊桓靜靜地坐在馬背上,目眺向北方的天際線。
空曠遼闊,殘如。哪怕看到的只有翻騰的雲朵,齊桓仿佛可以看到東司馬門的巍峨雙闕。
江山多,無數人為此競相折腰。
若騎上一匹快馬,三日就能到長安了。
若是派兵強攻,大概最多一個月。
長安。
去年年初時,他倉皇從這裏敗退,在益州的無數個日夜裏臥薪嘗膽,只盼著有一天重新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這裏。
如今鏖戰數月,功敗垂。
“留三千人駐紮,朕早晚還會再打過來。其餘人等,拋棄輜重武,只帶十日糧草,隨朕回防。”他于空中揮響馬鞭,狠夾馬腹,“撤!”
“陛下,那……齊楹呢?”
齊桓的戰馬撒開四蹄,他的聲音散在風裏:“帶他回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