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五節, 又稱是浴蘭節。未央宮焚燒艾葉蘭草,宮們也做了不香包懸掛于殿各。恰逢春夏替,太醫院也開始給各宮各院請脈問診, 徐平來見執時,執才看完了一摞奏折, 方懿和還在昭殿裏同議事,于是徐平便拎著藥箱在殿門外等著。
“數月前宮裏確實有一批大臣告老還鄉, 各部各院有了幾個空缺。之前娘娘的意思是等著各地保舉一批新的員上來,可薛則簡昨日擬定了一個名單到了臣的手裏, 說是想要擢廷尉司的大臣。臣問過了府監, 他們也收到了類似的名單。保不齊宮各衙門都有這樣的事。就算是要保薦員, 也總該徐徐圖之,薛則簡如此之過急, 必然也是眼見大權旁落, 心有不甘的緣故。這些人事如何變,還得請娘娘拿個主意。”
執接過方懿和遞來的名單, 裏面有許多人都沒見過名字, 看得出原本并不是什麽要職。有幾個倒是認得, 都是和王春一樣,是薛伯彥的門客幕僚。
大臣們追隨薛則簡,為的也無非是加晉爵,只是薛則簡今時今日的地位萬萬不如當年的薛伯彥, 所以他的追隨者們難免會心焦。執把名單看完後,放在一邊:“完全回絕了他,只怕又會惹得他心中不快, 你挑一兩個,給個無關要的職位便罷了, 府監那邊也是同樣的道理。太常寺一直都是薛伯彥的心腹,咱們雖鞭長莫及卻不能坐視不管。戴如衡和孫陵都不錯,他們先去太常寺歷練著,以免日後裏面全是薛則簡的人。”
方懿和聽罷長揖:“是。”
“依舊沒有陛下的消息麽?”執突然問。
方懿和輕輕搖頭:“沒有。”
“是生是死的消息,也沒傳來?”
方懿和垂眸道:“陛下臨走時刻意囑咐過,現在外面都以為陛下還在未央宮,只是子不好鮮面罷了。益州那邊的消息本來就很難送出來,再加上陛下的份并沒有公之于衆,只怕是難。”
執默默不語。
“娘娘,臣鬥膽想問一句。”方懿和擡起頭,“陛下若不在人世,娘娘當如何?”
齊楹沒有孩子,江山落在誰上都是一個問題。執可以撐著一天,卻不能撐一世。
“我不瞞你,方懿和。”執平淡道,“我不知道。”
“撐一時也好,撐一世也罷。總歸日子要一天天的過,到哪裏算哪裏。”仰起臉看向窗外,“你去吧,我自己待一會。”
“是。”方懿和再行一禮,“臣告退。”
昭殿的門開了,徐平待方懿和走了,才拿著藥箱走了進去。
執正站在窗邊,看著頭頂那耀眼的太。
“娘娘,今日是重五節,按照慣例,臣要來給娘娘請脈。”
立在窗邊的皇後轉過來,臉上的妝容致,發也一不茍。
“不必了。”執緩緩道,“我自己有數。”
徐平上前一步,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娘娘,尚婕妤懷孕了。”
這無異于平地驚雷,執的眼眸微微一:“什麽?”
“臣平日裏并不侍奉尚婕妤,昨夜劉太醫從尚婕妤回來抓了些藥,都是固胎才用得上的藥。且分量都不輕,臣私下裏去核對了藥的數量,這些藥了許多,只怕不只是一兩日的功夫了,只不過宮裏沒有懷孕的嬪妃,所以了也沒被覺察。”
他看著執,低了嗓音:“娘娘以為,這孩子會是誰的?”
執扶著桌子坐在榻前,端起茶盞卻沒口。
徐平的目注視著自己前的磚地:“不論是誰的,都留不得。”
他一字一句:“且不說陛下從未寵幸過尚婕妤,就算寵幸過,尚婕妤又何至于遮遮掩掩,連懷孕也不敢說。難不是怕娘娘殺母奪子,還是這孩子原本就不是陛下的。”
齊楹不想要孩子,怕的便是這個孩子會步他的後塵。
尚婕妤卻在這個時候無聲無息地懷了孕,這都本能的執覺不安。
執對卻玉說:“你去請尚婕妤來。”
說起尚令嘉,執幾乎記不清的長相,除了年節外,幾乎見不到的影子。只記得子清冷、言寡語,除了偶爾不得不虛與委蛇外,平日裏對誰都是淡淡的。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卻玉便回來了:“娘娘,尚婕妤說自己子不好,多日纏綿病榻,怕是不能來給娘娘請安了。”
執一哂:“不來,我去便是。”
*
永延殿很是冷清,院子中的梧桐樹長得分外茂盛,只是落在地上的樹葉像是很久都沒有被人打掃過的樣子。檐下的燈籠有些褪,紅中出一白,看上去懨懨的。院子裏連鳥雀的聲響都不見,若不是廊下坐著打瞌睡的小宮,只會讓人以為這是一座荒廢了的殿宇。
執一行人走進去,皂靴踩在落葉上的聲音驚了小宮,睜開惺忪睡眼,幾乎魂飛魄散:“皇後娘娘。”
卻玉問:“你們尚婕妤呢?”
“回姑娘的話,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在裏頭。”
卻玉上前來幫執掀開簾子,執徐平留在外頭,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
永延殿裏連燈燭都不點,哪怕外面天正盛,殿中依舊分外黯淡。
稀薄的過窗紙照進來,這座宮殿像是籠罩著一層虛無縹緲的青煙。
尚婕妤在鏡臺前坐著,手中握著一把篦子,看樣子正在篦頭發。
聽到腳步聲,緩緩擡起頭,與執四目相對。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執輕聲道。
“皇後娘娘。”尚令嘉像是許久都未曾開過口了,聲音有些喑啞。執靜靜打量著的五,尚婕妤是個人,如今比宮時還要消瘦幾分,顴骨也愈發明顯,只是人仍舊是的,帶著幾分世獨立的孤孑姿態。
人雖清瘦,腰卻仍有三分。
“不是什麽大問題,人家的病。”低聲說。
執收回目:“我了太醫正來,剛好為你瞧瞧。”
尚令嘉搖頭:“藥吃多了都是一樣的,多謝娘娘垂。”的目有些躲閃,并不敢直視執的眼睛。
“卻玉,你先下去。有些話,我想單獨和尚婕妤說。”
執點點頭,帶著侍們一并走了出去。
永延殿的門關了,隔絕出外兩個天地。
“令嘉。”執緩緩走到側,銅鏡中倒映出兩個人的臉。
“你懷孕了,是不是?”
尚婕妤握著篦子的手猛地收,下意識開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執看著鏡中,尚令嘉的眼睛一點一點紅了,像是耗盡了力氣,緩緩跪在了執面前。
“求你,讓我生下他。”尚令嘉的眼淚涔涔而落。
不是恕罪,不是討饒,而是想要生下他。
“這是誰的孩子?”
尚令嘉輕聲嗚咽著:“你也看見了,永延殿像是死了一樣安靜,本不會有人注意我。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不會依仗這個孩子來奪你的權利,我只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執不曾見過如此模樣,卻也不得不狠下心道:“你得先告訴我孩子的父親是誰,我才能為你做主。”
尚令嘉紅著眼搖頭:“娘娘,我不能說。”
“徐平就在外頭。”執蹲下來,與平視,“我大可他直接給你一碗藥,永絕後患。可我現在願意和你說話,便是願意給你機會。這個機會要不要,全在你自己。”
尚令嘉麗的臉上全是眼淚,睫和頭發全黏在皮上,的手不自覺地按在自己的腹部,噎良久,終于用微如蠅蚋的聲音說:“是薛則簡。”
這句話自口中說出,執只覺天旋地轉。
“薛則簡?”複述了一遍。
“是。”尚令嘉咬著牙,眼淚順著的下跌落在地上。
薛則簡今年已過而立,而尚令嘉過了年才十六,這一來一往聽著都人心驚。
見執不說話,尚令嘉有些慌,拽著執的袖口,凝噎道:“娘娘,求你我把他生下來,我願意出宮去,我願意去一個不被人知道的地方,只要娘娘讓我生下他,我怎樣都可以。”
“你薛則簡嗎?”執問。
尚令嘉眼中出一個凄婉的神,緩緩搖頭:“不。”
“既然不,為什麽要生他的孩子?”
永延宮幽靜死寂,尚令嘉將自己的下咬出了痕。
“娘娘,臣妾只想要一個,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人。”
的鋪在地上,額頭伏得很低很低:“臣妾生若柳,命不由己。臣妾只想要一個不會離開我、拋棄我的人。”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執的腦海中便浮現出後患無窮四個字。
因為尚令嘉并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是尚存的兒、齊楹的妾妃。
執不是不知道尚令嘉也是一個生長于政權間的棋子。
所有人都在剝奪的悲歡與一切,又是如此的擁有。
執是能懂的人。
可即便懂得,卻又無法放任自流。
“不論如何,你都想生下他?”執看著的眼睛,“即便放棄一切?”
“是。”尚令嘉淚盈滿睫,“我願意放棄一切。”
尚令嘉是有勇氣的人。
執不想去以自己的觀點評價的孰是孰非。
因為太無助也太弱小。
“你準備一下,過幾日,我會送你離開長安。”執站起,看著匍匐在面前的尚令嘉,“希我與你,都不會後悔今日做出的決定。”
走出永延殿,尚令嘉喜極而泣的哭聲猶在耳畔。
執看著明晃晃的日頭,心中湧起無盡的酸楚。
曾幾何時,也是不由己、任憑擺布的人。如今有了手握生殺的權力。這個權力是齊楹給的,比尚令嘉幸運,這份幸運卻并不能讓開懷。
能給予尚令嘉的,也不過是一分前途未蔔的自由,們的命運依然宛如水中青萍,飄飄,不知道會棲在何方。
*
“為杜汝濱請封的折子被皇後娘娘駁了。”薛則簡將一本批過的折子丟在薛則樸面前,“不僅僅是杜汝濱,宮上下,除了太常寺那邊咱們送了三個人進去,其餘的府監、廷尉司、祿寺,幾乎都被否了。”
他冷笑一聲:“時至今日,則樸,你還看不出皇後的心思麽?早就不拿自己當作薛家人了,心裏裝著的只有齊楹。做的每件事、每一個決斷,從來就不曾考慮過我們薛家的榮耀。父親被齊楹殘害至此,雖然也親自憑吊,可又何曾在心中真的怪罪過齊楹?”
見薛則樸不說話,薛則簡的聲音愈發激:“早就不是你心中的執姐姐了,父親母親把當作親生兒一般養在膝下,卻把父母恩遇全都忘了。我早就說該廢了另立,是你遲遲不肯。薛則樸,你心中到底是對優寡斷,還是舍棄不下齊楹留給你的權力?”
“若你想要權力,我保證,不論日後立誰為君,你如今的恩遇絕不會半分。若是你心中有,”薛則簡冷道,“以你如今的權勢地位,出未央宮早已暢通無阻,一個人而已,得到的子豈不易如反掌?”
“兄長!”薛則樸猛地打斷他,“別說了。”
“不說?我若不說,你又會在何日醒悟?我們已經耽擱了好幾個月,政事軍事上掣肘,若還不采取什麽措施,待到齊桓卷土重來之日,留給你我的只剩下死路一條。”
薛則樸沉默良久,終于說:“那依照兄長的意思,我們該如何做?是齊楹冊立的君,若是另立,又當如何?”
“就立齊諑吧。他今年剛五歲,淑妃也沒什麽家。”薛則簡站在燈火幽深,“至于皇後,存在一日,大臣們就會記得齊楹一日。史書工筆,也終將會寫上他一筆。這對于咱們來說,始終是患。”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跳的燈芯:“朝中找個大臣,將以薛氏的份另嫁吧。”
“什麽?”薛則樸顯然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這豈不是極盡辱之事,怎麽會甘願?朝中有那麽多大臣,又如何會妥協?”
“我說了,薛則樸。”薛則簡平淡道,“以你我份,出宮并不是難事。只是個人,如何有手段那都是齊楹給的。只要將從宮帶走,是生是死,就由你說了算了。大臣們見死了,再想抗爭又有什麽辦法呢?”
“退一步說,若不堪辱,自盡殉國,豈不是再好不過?”
一將功萬骨枯,這個道理薛則樸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的落耳中時,仍覺得呼吸一。
“這對是不是太殘忍了?”
薛則簡的眼中閃爍著郁的芒:“若不狠,如何撐得起這個江山?三署中有個呂慎修的郎中,模樣端正,就先讓他試一試。”
薛則樸凝然默默良久,最終背過去,沒有說話。
*
整座長安城,唯獨在夏日裏雨水最沛。
接連下了三日雨,到了第四日才終于放晴。
卻玉說已經悄悄把尚令嘉送出宮去了,執聽罷點了點頭。
“先送到莊子上,避避風頭再送去雍州。銀子也是照著娘娘說的,給得并不多,不至于人盯上。尚太傅已經過世,盯著的人并不多,應該不至于出什麽岔子。”
“好。”執平淡地點頭,“希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得到,失去。
有時,執很想探知這二者間的關系。
也想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
齊楹教給許多事,從治國再到事,有些是從他上學來的,有些是執爬滾打間領悟出來的。治國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哪怕邊有方懿和有張通,還有很多過去得過齊楹恩遇,也願意跟隨的臣子。
父親薛伯寮在時也曾帶讀了很多書,如今串聯在一起,偶爾也會産生一種了悟的覺。只可惜留給的時間太過倉促,拼盡了全力依然走得踉踉蹌蹌。不敢去設想這一切會終結在哪裏,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沿著齊楹的路走下去。
近來朝中有個呂慎修的臣子風頭很盛。
他是章帝在位期間從郡國察舉上來的孝廉,走的是歲科,一直在三署中當郎中。
後來進了太學,為博士弟子,今年恰好二十四歲。
呂慎修為人倒也勤勉,有幾封奏折寫得也的確針砭時弊。
執召見了他,又賞賜了他一些金銀。
他卻以此愈發勤謹,每隔三兩日,就來章華門外求見執。
執并不是每回都召見,他卻越挫越勇。
起初執不知其意,時間久了漸漸明白過來。大裕一朝,選賢與能的渠道太了,人人都想削尖了腦袋向上爬,過去天子是男人,他們便收了這些旖旎心思,如今當政的是一名君,他們自然腦子活絡起來。
不想讓這樣的風氣盛行,執幹脆再也不召見,他的折子也不再批複。
如此才消停下來。
進了六月裏,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奉先殿恰好在換燈油,鏤金刻彩的油燈有一兩百盞,執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卻不曾上前。輕聲問卻玉:“你說,有朝一日,齊楹的名字會不會掛在那上面。”
卻玉擔憂地著:“娘娘……”
“人總歸是要死的。一百年後,好人死了,壞人也死了。”這是齊楹說過的話,時至今日依然記得。
“走吧。”輕聲說。
穿過通廊,後面是清池與假山,夏日裏正是藕花纏綿的季節,遠遠去,團團紅,別樣人。風中帶著淋淋的水汽,還有植特有的清香。
執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你去幫我拿本書來。”
難得見執有這等閑逸致,卻玉不敢怠慢:“娘娘稍等片刻,奴婢這就去。”
可這一去,再回來時已經不見了執的影。
卻玉嚇得魂都飛了,沿著清池找了兩圈,又匆忙趕去椒房殿,仍舊不見人影。慌不擇路地去昭殿找張通,張通也說再也沒見過皇後娘娘。
他拿著腰牌一路跑去了廷尉司,方懿和聽罷後立刻派人去找。
從午後一直找到太落山,卻玉只覺得恐懼,連哭都忘了。
一直到第二日,章華門喧鬧異常,張通專程來找卻玉,第一句便是:“娘娘一定出事了。”
聽了這話,卻玉臉刷的就白了:“為什麽這麽說?”
“尚婕妤被人從宮外強行帶回來了,現在就在章華門外。”
見卻玉搖搖墜,張通扶了一把:“是薛則簡帶來的,他說尚婕妤肚子裏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大裕未來的國君。”
一切不言而喻。
卻玉猛地跌坐在地上,聲音嘶啞:“那娘娘去哪了?”
張通道:“必然是在薛府上,你別著急,我晚上拿著魚符出宮去看看。”
二人正說話間,方懿和闊步從門外走進來,看著他們兩人緩緩說:“娘娘找到了嗎?”
張通搖頭:“只怕被薛則簡、薛則樸兩人帶走了。”
方懿和手中拿著一張紙,他看向張通,低聲說:“有陛下的消息了。”
張通文聞言,幾乎是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他聲音抖著問:“陛下……還活著嗎?”
這話大不敬,可卻是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的事。
卻玉亦在一旁捂著,生怕自己出聲來。“陛下還活著。”方懿和的聲音分外抑,“只是病得快不行了,怕是撐不過這個月了。”
張通卻玉兩個人幾乎一瞬間紅了眼睛,卻玉的聲音帶著哽咽之意:“可娘娘如今下落不明,我們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
張通膝行兩步,摟著方懿和的:“方大人,求您帶奴才出宮去,奴才拼死也要把話帶給娘娘。陛下命在旦夕,咱們誰都救不了他。”
“就算是娘娘知道了,有什麽用呢?”方懿和的目落在手中這頁紙上。
“娘娘和陛下深意篤,”卻玉也跪下來,“若娘娘不知道這件事,只怕會抱憾終生。方大人,求您了,您想想法子。”
方懿和的目終于落在這兩人的臉上,他嘆了口氣:“張通,我一會兒帶你出宮去。只是這樣的事我不能出面,公然去搜也太過招搖,我只能給你一匹馬、一塊腰牌,餘下的全靠你自己。”
這一句已足夠讓張通喜出外,他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給方懿和磕了個頭:“多謝方大人。”
*
執是被樹葉拍窗的聲音喚醒的。
這聲音聽著耳,像是很多年前在哪裏聽過,如今只覺得恍如隔世。
手腳有些無力,睜開眼,視線尚帶了幾分朦朧昏晦。
才一,房中一個高大的男子便緩緩向走了過來。
薛則樸用火石將燈燭點亮。
依稀的燈照亮了他的臉,執著他,緩緩出他的名字:“薛則樸。”
這個年歲的年輕人,容貌改變是很快的。薛則樸高了,也更拔了。褪去了年的青,他續了幾寸胡須,人看著老練沉著了許多。
他照舊是像過去那樣:“執姐姐。”
聲音低低沉沉的,已經和一個年男子無異了。
薛則樸找了個杌子在邊坐下,他的目安靜中帶著一審視,像是要將的模樣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重疊。
“你帶我來這,為的不應該是敘舊吧。”執緩緩撐起,只這一個作,便讓的額上全是冷汗。
“你不喜歡呂慎修嗎?”他低聲問。
呂慎修。
執冷淡的看他:“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你若喜歡他,我可以請薛家的族老們做主,幫你定下這一門婚事。”
這話落執耳中,只覺得分外荒唐:“我是陛下的皇後,你們莫不是瘋了,竟然想要做出這等事來?”
“執姐姐,從明日起,你便不是皇後了。”薛則樸的目幽深,“尚令嘉懷孕了,懷的是齊楹的孩子。”
“我與兄長對姐姐一向優容禮遇,只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姐姐像是變了個人,心思和咱們不再是一路了。既然如此,兵行險招也是我們的無奈之舉。”
“姐姐存在一日,不論是大臣還是百姓,都會將齊楹記在心裏。日後不管立誰為君,姐姐的份地位都未免尷尬,這于我們而言,實在是極大的不利。呂慎修是個青年才俊,日後我願保他路亨通。只要姐姐點頭,你往後便能有用不盡的榮華富貴。也不用像現在這般,整日徘徊于刀尖上,進退維谷了。”
執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片刻後,緩緩笑了一下:“除了嫁人,你們就沒給我留別的路走麽?”
說到這裏,薛則樸的眼中湧起一複雜的激,他有意控制著,聲音卻不自覺擡高:“你若願意,我可以把你接進我的別院,我不會娶妻,只會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梧桐樹的影子在窗戶紙上晃來晃去,薛府的燈籠出一朦朧又迷離的黃暈。
執看著他,許久之後才說:“你不如給我一把刀,給我一死更痛快。”
薛則樸顯然是被這句話傷到了:“你就如此厭惡我麽?”
“薛則樸,我不是厭惡你。”執的擡起手,指著自己的口,“而是這裏,本不能再裝下任何人。我只恨自己是一個人,只恨自己太勢單力孤。”
“我不知道你和薛則簡想要幹什麽,我只想拜托你、拜托你們,不要將大裕送上一條絕路。它已經經不住任何變故了,若再這樣下去,分崩離析近在眼前。”昏睡許久,聲音有些嘶啞,“尚令嘉的孩子本不是齊楹的,你們為了權勢,何必要傷害、將推到是非紛爭之中,只因為和我一樣無依無靠,任由擺布嗎?”
記憶中的那個溫弱的執不見了。
面前的年輕人,是大裕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君。疾言厲,眼中有不加掩飾的沉痛:“薛則樸,回頭有岸,你不要自絕退路。”
聽說完這些話,薛則樸緩緩搖頭,眼中也有了一線哀傷:“姐姐,你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你的意呢?難道你的眼裏就只剩下了大裕、只剩下了權勢?這江山社稷于你而言便重要至此嗎?”
“意?”執平靜一笑,“我的意已經給了齊楹,不會再給任何人。”
說罷,背過躺下:“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薛則樸緩緩閉了閉眼,而後站起來:“我給你一夜時間,明日我還會來看你。希你想要之後,再給我一個答案。”
後的門開了又關,執聽到了落鎖的聲音。
執對著床帳睜開眼,夜漫長得沒有邊際。
這是時在薛府住過的地方,一棟兩層高的繡樓,曾經對這裏無比悉。
如今昔日的幔帳、被臥都分外諳,早已經不是那個寄人籬下的孤了。
再次坐起,房中一切易碎的東西都被撤走了,只有桌上留著一個木質的水盞。
執趿著鞋走到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已經冷了,喝進肺腑中帶著一瑟瑟的寒意。
輕輕把水杯放下,而後便聽見了一陣細微的靜。
像是有人在用石頭敲的窗戶。
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接著又是兩聲。
執吹熄了燈,而後將窗戶打開了一個隙。
隔著一道牆,看見了一個人趴在牆外的樹後面,手裏握著石子,顯然還想要繼續扔。看見開窗,那人對著出一個笑臉來,在月下,牙齒白得幾乎能反。
張通。
執下意識環顧四周,見無人發覺他才放下心來。
張通著一個紙團給執看,執將窗戶開得更大些,那枚紙團便順著窗扔了進來。
將紙團展開,上面是用炭筆倉促寫的一行字。
陛下陷囹圄,病重垂危。
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奪眶而出,執捂著不敢發出聲音。
看向窗外的張通,張通也在看著,兩廂對,執將窗戶拉得更大了些。
的閨房本就在二樓,所以薛則樸沒想過將窗戶鎖。
執回到房間裏,用簪子將布匹扯破,打結一繩子,綁在了窗框上。
繩子系得不甚牢固,嘗試著拽了拽,確定無虞後,從窗戶裏翻了出來。
張通也害怕得厲害,勉強按著口,看著執一點點從窗戶爬下來。上還帶著沒散盡的藥力,雙腳落地時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此刻月亮恰好被烏雲遮住,只餘下一層似有若無的朦朧暈。
執勉強起,快步走到牆下面,拔出頭上的簪子開始挖地上的土。
張通立刻明白了執的意圖,他飛快地爬下樹,在牆外同一位置一起挖起來。
半個時辰後,一個勉強能容的口被兩個人一起挖了出來,執從中鑽出來,臉上、上、頭發上,幾乎全是土粒,除了那雙眼睛依然熠熠生輝外,執像是從泥潭裏撈出來的人。
張通紅著眼說了句娘娘苦了,卻又不敢耽擱,他看了一下方向,立刻帶著執向巷子外面跑去。一路上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只顧埋頭趕路。
一直跑到玄武南街的一條岔路上,張通找到了自己拴在這裏的馬。
“陛下如何了?”這是執的第一句話。
“這是方大人的消息,是藏在信鴿腳上送來的,沒有更多的細節了。”張通咬著牙,“娘娘快隨奴才回宮去,宮裏還等著娘娘拿主意呢。”
執的眼中倒映著月與星,安靜說:“我不隨你回去了張通,我想要你的馬,我要到益州去見齊楹。”
這句話聽得張通哽咽了一下:“娘娘,咱們這離益州有五六百裏,就算是再快的馬也總得要十數日。”
執緩緩搖頭:“薛則簡想要立尚令嘉腹中之子,這個孩子并不是齊楹的。就算我回宮去,也本近不了的,不管生的是男是,都會被薛則簡換男孩。他們想把我嫁給呂慎修,就算沒有他,也早晚會有別人。就像今日被人強行帶出未央宮那樣,這樣的事不會,只要他們達不到目的,我的每一日都將活在刀劍影裏。他們手中有兵權,有了尚婕妤的孩子,他們必將強取皇權。”
“留在這裏,我終有一天要死在政權傾軋之間。”
頓了頓,又笑:“我愧對齊楹,沒能守好他給我的江山。”
“我本該以死謝國,讓別人知道大裕皇後的骨氣。”
“可我真的很想死前再看一眼他。”
被齊楹保護得太好,那個男人清瘦的臂膊為撐起了一小塊天空,供容息。他不在了,這個世界的殘忍與鋒利,如同刀割般刻骨。
“你們逃吧。”執輕聲說,“我的妝奩盒子有首飾,你回去和卻玉分了,能走多遠走多遠,不要回頭了。”說著,言語間又有了哽意:“只恨你們生不逢時,也怪我沒能庇佑你們。
“我如今終于懂了那句話。”
“寧為太平犬,不為世人。”
吸了吸鼻子,接過了張通遞來的馬韁和腰牌。
“謝謝你,張通。”輕輕拍了拍張通的肩膀,“若在太平年月裏,你的才智本該有更廣大的前程。”
張通了聲娘娘,也紅了眼睛。
他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奴才祝娘娘千福萬壽,長樂未央。”
執說了聲好,翻上馬。
啓明星微微亮起,照得穹廬遼闊,萬裏無垠。
輕夾馬腹,馬蹄聲得得地響起在夜裏。
策馬至城門,執找了個樹林停下來休息,將自己的頭發紮起來,又在臉上抹了些灰土。待到天亮後城門開啓,牽著馬離開了長安城的城。
待走到遠離城關,執這才重新上馬,沿著馳道向南策馬行去。
*
五月二十一,益州。
比長安更靠南的益州雨水更加沛,兜頭淋下時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益州是南方一腹地,水草茂、沃野千裏。酒肆林立,招徠不停。這裏看上去倒是比長安還要繁華幾分。
年景不好,又恰逢世。賣兒賣的人便更多了,人牙子在益州的生意好,不有錢人家都趁機低價買一批奴才。
紅姑是益州鼎鼎有名的牙子,除了賣奴才,還有自己的莊子,養了一群花容月貌的孩子,為的是給哪個有錢人家的老爺當瘦馬用的。
經手的人多,看人也更是犀利,挑中的奴才也往往都能賣個高價。
紅姑聽說今天有幾位主雇想要買丫頭,帶著手裏的幾個孩子急急忙忙地往城裏走。
走到街上時,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在馬行賣馬。
上風塵仆仆,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哪怕臉上帶著泥土,也本遮掩不住花容月貌,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不知馬行的掌櫃說了什麽,搖頭說:“這匹馬是日行千裏的良駒,十兩銀子太了。”
馬行老板看得出想要銀子,故而坐地起價:“最多十五兩,你要是不肯賣就找別人吧。現在買個丫頭都要不了五兩銀子,我這個價已經是高高給了。”
“罷了。”將韁繩遞出去,“賣了。”
收下銀子,的手指不舍地拍了拍它的鬃,許久都沒有說話。
這樣的場面紅姑見得多了,只是如此貌的子還是頭一回見,若是養在莊子上,只怕能賣一百兩。想著還得把手裏的這幾個孩子發賣出去,也沒有和那子搭話的心思,不舍地看了兩眼,才繼續往前走。
今天來買奴才的人紅姑沒見過,只是雖沒有做過生意,卻懂得看份。
打頭的是一個穿紅著綠的婆子,後跟著兩個侍,一個小廝。如今世人賤,們還能如此打扮,看得出氣派來,可知并不是尋常人家。
齊桓在益州登基,益州城中四投奔的人也多了起來,紅姑懂得人世故,知道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
“不知想要丫頭還是小廝,咱們這的孩子都是極好的。”
婆子笑笑:“年歲都小了些,看著不大好用。等真的頂上用,都得好些年了。有沒有年歲大些的,買回去就能幹活。”
紅姑打量著自己帶來的這幾個孩子:“他們雖然年歲小,卻都是聰明機靈的,不會妨礙幹活的。”
婆子搖頭:“我也是給主家辦事,不能隨便買人回去。”
後的侍笑著說:“早聽說紅姑家的孩子個頂個的好,怎麽如今卻也不行了。”
眼瞧著要砸招牌,紅姑猛地想起方才那個姑娘來。
“我這確實還有別的姑娘,稍後,我去來。”
紅姑的算盤打得很響,快步走回原先那條街,那個姑娘找了個幹淨地方坐著數銀子,上前來住:“姑娘,你是不是缺銀子?”
執擡起眼,眼前是一個油頭面的婆子,有些戒備地看著,紅姑從懷裏掏出一把銀子,看上去有二十兩:“今天益州城裏有個主雇想買丫頭,看不上那些歲數小的孩子,想要個上來就能使喚的。紅姑我走南闖北見識多了,尋常人不得我的眼。我瞧你模樣生得標志,他們保準能相中,你若願意,這二十兩就給你拿去買胭脂。”
錢多錢不重要,紅姑怕的還是砸了招牌,以後做不生意。
執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
沒有門路,上的銀子所剩無幾,的確缺個能落腳的地方。
紅姑見點頭,大喜過,拉著的手便往回走。
那幾個買人的婆子丫頭還沒走遠,紅姑拉著執的手上前來:“們瞧瞧,這丫頭如何?”
那幾人對視一眼,為首的婆子點頭:“看著確實是不錯的,家是哪裏的?”
紅姑一時語塞,倒是執開口了,用江陵話說:“回的話,我是江陵人,阿翁打仗死了,阿娘生了病也跟著去了,家裏沒別人,只剩下我自己了。”
這套說辭是路上都在用的,一直沒出過什麽紕。
擡起眼睛安靜看著那婆子,果然那婆子了幾分惻之心:“可憐的孩子,會幹活嗎?”
“會。”執點頭,“我還會做工。”
“就要吧。”婆子爽快地掏了錢。
“阿元,把送進東院裏吧。”陳婆子看了一眼執,“什麽名兒?”
“回,卻玉。”執用了卻玉的名字,因為聽說過的人不多,可若是傳進齊楹或是元耳中,便能知道是來了。
“倒是好聽。”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一三排的民房。
亮了腰牌,裏面的人才放他們進去。
守在門口的侍衛指著執問:“這是誰?”
陳婆子說:“主母說邊的人不夠使喚,我去買個丫頭。這是新買來的,卻玉。”侍衛將執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好像是想將的模樣徹底記在心裏。
“行了知道了,你進去吧。記得沒有主母的令牌不許出門,不然就得打死。”侍衛說得駭人,陳婆子嘖了一聲,卻也沒多話。
這是個三進院,走過二院時有兩個岔路,左面是西院,右面是東院。
陳婆子說:“你往後是要跟在主母邊的,凡事須得謹慎周全,主母不是刻薄的人,可也容不得耍,你可記得了?”
執答:“記得了。”
說話間,從西院裏走出來一個人。
他穿著深的小廝著裝,人也分外高大拔,只是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疤痕,早已辨認不出本來的容貌。
陳婆子嫌棄道:“你怎麽出來了?”
那人聲音低沉:“西院的藥沒了,奴才出來取。”
“去吧去吧,出來晃,嚇死個人了。”陳婆子掩著鼻子說。
那人像是見慣了冷言冷語,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他目掠過執時,卻狠狠地怔了一下。
執恰好與他四目相對。
那雙眼睛分外悉,執的腦子裏一片白閃過,跟著嚨都酸幹涸起來。
心猛地揪起又重重地跌落,手腳登時變得冰涼。
是元。
的手猛地一抖,卻跟著握拳不敢出分毫的端倪。
元也收回了目,若無其事的說:“府裏來新人了。”
陳婆子一擡眼皮:“怎麽?”
元笑:“西院只有我一個,伺候不過來,既然選了新人,能不能勻給西院一個?”
“你想得,這回就買了這一個丫頭,好歹先給主母過了眼再說,哪有你們想要誰就要誰的?”
“再說了,這丫頭看著就是個膽小的,送進你們那若是見了死人,豈不是三魂七魄都要丟了,不不。”陳婆子把執護在後,“你拿了藥快走吧,別總出來晃,怪嚇人的。”
元卻不肯,他走到陳婆子面前:“翁主早就說過要給西院撥個人,這都說了多久了也不見人影。我們主子雖病著,到底是翁主的夫君,你就不怕若因為你的怠慢,折了我主子的壽元,到了曹地府,他會向你索命?”
這話說得殺氣騰騰,陳婆子著自己的口連說晦氣:“罷了罷了,我真是怕了你了。這丫頭你帶走吧,我明日再去買一個便是了。”
元說了聲多謝,對著執招手:“過來。”
陳婆子臉上出不忍之,張了張,到底沒有說出聲。
執跟在元後一步一步地走進了西院裏。
西院雖然沒有多餘的奴才,卻站在四五個配著武的侍衛,他們鐵面不阿,就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執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因為元從始至終都沒出半分認得的樣子。
“你什麽名?”他淡淡問。
“卻玉。”執答。
“不錯。”他從竈火上端起一碗藥,“往後你就留在西院伺候了,把藥拿進去,主子還等著吃呢。”
這碗藥濃郁刻骨,執端在手裏便是一陣鼻酸。
不敢擡頭,怕侍衛看見自己眼中的淚。
回想起陷囹圄,病重垂危這八個字,仿若就在淚眼中打轉。
元替挑開門簾,用只容一人的聲音說:“記得,不許哭出聲。”
聲音低低沉沉,似有釋然,也有高興。
不知是替齊楹高興,還是替執高興。
執咬著點頭。
四個多月的日夜懸心,這一路上車馬勞頓,多個披星戴月只顧趕路的日子都拋卻在腦後。
一步一步向屋子裏走,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這座院子比起承明宮太過破敗凄涼,屋子裏有化不開的藥味,沖得人眼睛燙得厲害。
一個人面向裏側臥著,頭發披散在床榻上,呼吸都是淺淺的。
他依舊是枕著自己的手臂,像是隨時要起。
執把藥輕輕放在桌子上,想要開口說話,眼淚卻不控制地奪眶而出。
床上那人聽到靜并不起,只輕聲說:“放下吧,你先出去。”
聲音淡得像是一陣煙。
見後沒人作答,他緩緩問:“怎麽?”
“微明。”孩兒克制著不讓自己的哭聲溢出來。
齊楹的背僵住了,他苦笑了聲:“元啊,我怕是真的不好了,如今我竟出現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