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夏日裏蟲蟻多, 有侍衛專門送來黍面用來熏蟲。
在益州,齊楹雖然沒有為階下囚,如今的境況和階下囚沒什麽兩樣。
只是該有的東西總歸是要有的, 他的房中甚至懸掛著一把琴。沒見他彈過,像是一樣簡單的擺設。
他力不濟, 昏沉著睡去,執拿著一張紙去後廚房裏找元。
這裏沒有侍衛盯著, 說話也能更自在些。
“這些都是他要吃的藥。”執從竈火下撿了一塊沒燒完的木頭,用上頭殘餘的一炭灰在紙上圈了幾位藥出來:“這兩種不大容易買得到, 得找大一點的藥鋪, 至于銀子……”
褪下一只手鐲塞給元:“這不是宮裏的東西, 你找個當鋪賣了,不用貪多, 更給到一百兩就賣了。實在不行, 八十兩也說得過去。”
元疤痕遍布的臉上沒有什麽表,執輕聲說:“我知道你出去不大容易, 只是我如今我也沒什麽好法子, 若還需要什麽你只管說, 能幫你我一定盡力。”
西院像是鐵桶似的,別說是人,就連鳥雀都很難放進來。
元掃了一眼手中的紙,將上面的字一一記住, 然後丟進了竈火裏。
“好。”他言簡意賅,“我今晚看看能不能翻出去。”
執松了口氣:“謝謝。”
元搖頭:“不必,這是我該做的。”
外頭安靜得很難聽到什麽聲息。
竈火上煮著齊楹的藥, 濃黑的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膳房中滿是濃郁的藥味。
執在一旁靠著, 脖頸微微低下,人像是一幅靜謐的圖畫。
元的目從臉上掠過,最終又停留到自己的鞋尖。
原本劍拔弩張的人,終于在這他鄉握手言和。
“謝謝你,元。”執輕聲說。
此謝非彼謝,念的是元願意追隨齊楹的恩。
元擡起頭,執的目落在跳的火苗上,并沒有看向他。
片刻後,他用低啞的嗓音說:“是我該謝謝你願意來救他。你救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心。”
他從齊楹時就跟著他,元比別人更懂得齊楹的孤獨。
當他在西院外第一眼看見執時,他心裏就明白,齊楹的一生都會和糾纏在一起。
何嘗不是給了齊楹一份獨一無二的。
說完這些話,元也并沒有等執作答,他站直了子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待執煮好了藥出門時,已經不見了元的蹤影。
這是跋山涉水趕來的第一個夜晚,長夜寂靜,走進齊楹的房間裏,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齊楹輕輕睜開眼:“怎麽不過來?”
執走到他邊,緩緩蹲下來:“你醒了?”
“嗯。”他緩緩撐著子,很艱難地坐起來,執搭了一把手,讓他能靠穩自己。
“我想下來走走。”他笑,“沒日沒夜的睡著,日子也過得糊塗起來。再這麽躺下去,怕是骨頭要化了。”
執扶著齊楹的胳膊讓他站起來。他量拔,襟袖口卻愈發寬大,他的手輕輕搭在執的肩膀上:“去外頭坐坐,好不好?”
如今正是夏天,夜後的風卻是有些冷的。
執拿了件氅子抖開披在他上,齊楹微微仰著臉讓把系帶系好。
“一年了,執。”他莞爾。
“嗯?”
“快到六月了。”齊楹說,“頭一回見你就是在六月。”
三百多個日子,慢得像是一輩子。
他們一起走到通廊下,月清清冷冷地照落下來。
許久不曾起來,齊楹整個人像是走在雲上,執願意給他依靠著,齊楹無聲彎起角。
他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要是就這麽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的。就在這,只有你我。”
他終于可以不做皇帝了,這是他難得擁有的釋然放松。
執站在他邊,緩緩擡頭看向月亮。
“長安的月亮好像和這裏的沒什麽兩樣。”
停了片刻,又繼續說:“但我總覺得,江陵的月亮要更圓更亮些。”
“月是故鄉明。”齊楹的氅是單層的,唯獨領口有一圈兔絨滾邊,他的皮白得宛若明。齊楹合著眼,著風中細微的花香,“江陵已經是齊桓的了,他現在聲勢浩大,半數江山都在他的掌中了。”
“這是你給他的。”執輕聲說。
齊楹笑了一下:“因為從來都不是我的,談何給不給呢?”
“說說吧。”齊楹拉著執在廊下坐著,“說說你的事,還有長安的事。”
執想了想該從哪裏起頭,順著說了下去:“尚令嘉懷孕了,是薛則簡的孩子。我想送出宮去,沒料到會被薛則簡抓住帶回來。薛則簡要擁立腹中子,有個名呂慎修的臣子,想要攀附我的冠帶,也是薛則簡授意的。”一句話帶過了諸多殘忍與肅殺,齊楹聽聞後,默默良久。
齊楹很會主評價什麽,也不喜歡主去表自己的觀點。
他深陷囹圄,沉疴纏,對于這些事,他并不想徒增煩惱。
“回去吧。”他沒順著執說起的那些事繼續說下去。
執扶著他回了房間,外間放著一張床,看上去平日裏是元睡覺的地方,猶豫著打算在那裏睡下,又或許在齊楹房找個地毯將就一夜。齊楹不肯,非拉著上榻來。
“若是被人看見……”
“不會有人來的。”齊楹閉著眼笑,“做過不知多個這樣的夢,哪一回我都以為是真的。唯獨現在,卻覺得好像是假的。”
執靠著他,著一道料後面他灼熱的皮。
挨得這樣近,兩廂在一起,悉的氣息盈滿肺腑。執發覺自己并沒有忘記齊楹幹燥溫熱的懷抱,頭腦中繃著的那弦終于能在此刻平下來。
困意排山倒海般向湧來,窩在齊楹的懷中,到他在輕輕拍的背。
執的心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平靜放松。齊楹就在側,比起過去百般懸心,終于覺得自己有了掌控這些的一錯覺。掌控不了齊楹,更無法擺漂泊無依的命運,但此刻,終可以稍稍不去恐懼明天。
那一晚,執夢到了很多怪陸離的事。江陵時的舊宅再到長安城,醒來時睜開眼,頭頂是青灰的床帳。齊楹側面向躺著,才醒來,人還混沌著,齊楹便已經吻過來。
他的吻沒什麽力氣,一只手扶著的頭,另只手搭著的腰。
這兩片依舊,執在這一吻中了呼吸。怕人聽見,只顧擡手去推他,綿綿的,不像是責備,倒像是三分嗔怪。齊楹笑了一下,松開,聲音低低沉沉的:“想了好一會兒了,只是你睡得沉,不想叨擾你好睡。”
頓了頓,複又說:“便是日日如此,也總是覺得不夠。”
外頭將亮不亮,天空泛出一淡淡的藍。
偶爾有鳥聲依稀傳來,執起來用水盥漱,膳房送了飯菜來,執拿到齊楹手邊問他想吃哪個。他沒什麽胃口,擺擺手說不吃了。
執想了想,還是將食盒都封起來,想要等著元回來一起吃。
心裏懸著一口氣,怕他出了什麽岔子。
正胡思想著,外頭喧嘩起來。執走出門,元正從院門外走進來。
他不知是了什麽傷,腳步有些踉蹌。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塞進執手裏:“快藏起來。”
裏頭裝著的是執他買的藥。
執立刻將藥塞進服裏,就看見一隊侍衛走了進來。
為首那人模樣端正,眼中的郁和煞氣卻太重,他看著元冷笑說:“方才有人看見有人翻牆進來,我現在派人來查,來人,給我搜。”
那十餘個侍衛立刻分散各,開始細細搜查起院子來。
那人緩緩走到元面前,突然擡手住他的肩:“你們西院有沒有什麽靜?”
肩上的手帶著十足的力氣,元面無表:“未曾。”
十餘個侍衛搜了一圈查無所獲,那人在他上拍了拍,才終于松開手:“但願不是你們在耍花招。”
他量健碩拔,臉如同劍刻般棱角分明,一雙眼眸測測地盯著元,像是盯著獵的狼。
待他走了,元終于松了口氣,他躲進廚房裏,將自己的上掀開。
他的肩頭中了一記鏢,他用一層布死死纏著止才沒有被發現端倪。
此刻,殷紅的已經滲了白的布料,稍稍一用力,便是刻骨的疼。
元面不改地扯下白布,一陣腳步聲自後響起,他下意識回頭,竟是執站在他後。
執手裏拎著食盒,顯然是想要問他吃不吃東西,沒料到撞見他換藥,二人都愣在原地。執率先避開眼去,微微側著:“膳房送了早飯,微明說留下一碟給你。”
元三兩下的功夫將傷口重新包紮,又把服重新穿好:“多謝。”
只有一線油燈照亮這方寸之間,執從袖中拿出一瓶傷藥,從竈臺上推到元手邊:“這個給你。今日多謝你。”
元的目落在那個瓶子上,沒說收也沒說不收。
“菜放這了,我走了。”
執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元的目終于從藥瓶上轉移到執離開的那扇門前。
片刻後,他重新拆開包紮好的傷口,將藥撒在了傷口。
而後他打開食盒,除了膳房每日一不變的例菜外,還有一小碗湯。
是出自執之手的。
元盯著這一碗湯看了許久,緩緩端起來,一點點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