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雨下了一整夜, 翌日清早,齊楹才聽說元傷的事。
說到那個不茍言笑的侍衛,齊楹倒是記得他的名字:“他高慕, 定州人,一直跟著陵翁主做事。”
外面雨勢纏綿, 淅淅瀝瀝像是串線的輕幕。因為下雨的緣故,門外的侍衛也從四人變了兩人, 他們站在雨水裏,子了也巋然不。
“牆上那把琴, 能不能勞你取來。”
執嗯了一聲, 把牆上的琴摘下來抱在懷裏。齊楹起走到門外, 清冷的空氣盈滿袍袖。
“這琴斷了兩弦。”執輕聲說。
找了個琴桌把琴放上去,齊楹說:“架子上有個盒子, 裏面有多餘的琴弦, 裏面有工。”
執按照他說的,把一個盒子拿出來。齊楹便坐在檐下修琴。
這是一把七弦琴, 琴頭微昂, 腰部下凹, 尾部卻又翹起。是由整木制,岳山雕刻著幾朵祥雲。
齊楹神安寧,手下卻分外靈活,兩琴弦很快就被他換好了。
有幾枚玉質琴軫已經松了, 他又重新擰。
“為你彈個曲子吧。”他笑,“好些年沒彈了。”
他彈了一首北地的漁歌,名《欸乃》。
雨聲伴著琴聲, 清越宛轉。
執坐在一旁的杌子上,默默看著齊楹的側臉。
曲調平靜, 也能別人到他心萬川歸海般的平靜澹泊。
過了午後,在兩個侍衛換班的間隙,其中一個侍衛找到執。
他黝黑的臉膛,濃眉大眼,倒是很敦厚的長相。
“我家裏也有一把琴。”他拿手比劃著,“能有這麽長,看樣子和你們主子的那把差不多,壞了好一陣子了,沒人會修。我想著,能不能請你拜托你們主子,幫我修一下。”他撓撓頭,臉上還有幾分抱歉,“是我妹妹的琴,病著,我實在是沒法子,才……”
執和齊楹說了這件事,他并沒有什麽意外,點頭允了。
那侍衛聽罷當真很歡喜,他名應峰,他說他明日晚上當值,到時候會帶著琴來。
“你知道他會有求于你?”執問。
齊楹笑了一下:“你猜猜?”
“這怎麽猜得準呢。”
“先前他們攀談時,我聽他說過一回。”他拍拍執的手臂,“不是什麽磊落的事,你別往心裏去。”
元買來的藥被執分揀了一番,有兩味藥沒有買到,看樣子并不好找。
這幅藥煎了兩個時辰之後送到了齊楹面前。
“喝了便沒有回頭路了。”如是說道。
齊楹一哂,端著碗飲盡。
這碗藥濃郁滾燙,灼得人嚨痛。齊楹喝過藥,臉上漸漸蔓延開一暈紅。
這紅意并不正常,他仰著頭輕輕靠著柱子不說話。
執拿手他的額頭,齊楹由著的掌心落下。
他的已近油盡燈枯,這樣的藥喝下去只怕并不好。執也不知道這樣的藥得讓他喝多久,齊楹將頭轉向執:“不妨事,別擔心。”
他笑意,執蹲下來,輕輕了他的眼睛:“我曉得。”
*
翌日傍晚,應峰果真帶著一把琴來了。
這琴看上去有些糙,但卻被保護得很好,看得出是被人心收存好的東西。
琴有七弦,三琴弦已經斷了。
螺鈿做的琴徽有兩個已經斑駁。此外龍齦、雁足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壞。
齊楹檢查了一番之後,把自己那把琴上的琴弦拆了下來裝到了這把琴上,此外琴軫也被他拆下來替換。他花了快兩個時辰修完了這把琴,人有些疲倦,額上掛著冷汗。
但看得出神尚好。不知是藥緣故,還是他心好。
“你去給他吧。”齊楹說。
這琴經了齊楹的手,看上去果真和過去大不一樣了。
執的目向齊楹昨日才修好的那把琴,此刻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
齊楹何嘗不是這般破碎地活著。
“有得有失。”齊楹如此來勸。
應峰拿著這把琴,自然歡喜非常:“我妹妹看到這琴一定會高興的。”
平日裏這些侍衛們被要求不許和西院的人親近,他一直恪守要求從不逾越,今日心中之溢于言表,于是不由得多說了兩句:“早些年還是會彈幾首曲子的,這兩年病了,整日裏懨懨的,希看到這琴被修好了能高興些。”
“病了?”執緩緩問,“是什麽病癥,我倒是能替瞧瞧。”
“多半是心病。”應峰嘆了口氣,“婚後不久,丈夫便下落不明了。如今一年來,音訊全無,不願和我們說話,平日裏只是躺著。”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執:“這樣的病也能治嗎?”
“可以先吃些安神的東西。”這種事執心中也不大有把握,但是迫切想出去為齊楹買藥,便繼續說,“只是看病須得親眼見過、診了脈才能查出癥結所在。我現在只聽你描述,怕是很難瞧出端倪。”
應峰有些為難:“府上盯得,高侍衛一向不許咱們和西院有什麽往來。”雖然這麽說,可他又當真擔心自己的妹妹。眼前這姑娘看上去溫和有禮,的確像是書香人家出來的孩子,和他妹妹年歲上也相仿。
“夜換班時,我把你帶出去。”應峰咬了咬牙,“那個時辰是我的朋友守在大門口,只是你必須得在一更之前回來。”
“好。”執立刻點頭,“需要我換裳麽?”
“不用。”應峰說,“我就說你是夫人那院的人。”
這件事執沒有告訴齊楹。晚飯後,他臉上的紅暈仍舊沒褪去,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執找了些冰塊來浸在水裏,為他洗了兩塊巾櫛來臉。
齊楹接過來握在手裏。他平日裏話不多,這裏也沒什麽書來讓執讀給他,書架上放著一副雙陸棋,執在睡前陪他下一盤。
今日用的藥中加了安神的藥,齊楹睡得比平日更早些。待他睡下了,執和元說了一聲便出了門。
應峰帶著出了這座三進院,拐去了時順街上的一民房裏。
院子不大,種了兩棵棗樹。西暗間的床上躺著一個人。眼窩凹陷,雙目無神,服穿在上寬寬大大的,人單薄得厲害,看長相卻也知道是個人胚子。
見了人也不肯說話,執給搭了脈,寫了方子。
應峰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如何,能治好嗎?”
“子不是什麽大問題。”執斟酌著說,“只是心中郁結,只怕還是得自我開解才是。”
聽這麽說,應峰轉向自己的妹妹:“阿清,你聽這位姑娘說了嗎,你得自己放寬心些。袁二郎雖然下落不明,保不齊是被什麽耽擱了,過陣子就回家了。”
應清不看他,也不看執,口中喃喃說:“他不會回來了。”
應峰擺擺手,二人走到院子裏,應峰對著執說:“夫君袁二郎本是在鎮子外的礦上做工,每三日回家一次。如今自上回回家已經過了一個月了,他礦上的朋友都說沒見過他。”
“礦上?”執愣了,“這不是不許私采煤礦嗎?”
“是不許。”應峰嘆氣,“只是錢給得多些。再者,上頭也是知道益州周邊有不私礦的,只要銀子給得足夠多,上頭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你也知道,咱們陛下現在缺銀子。”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齊桓了。
執聽罷忍不住問:“若真是命喪井下,又該如何?”
“這種地方……”應峰苦笑,“十兩銀子買棺材罷了。像袁二郎這種生不見人,死不見的,就連十兩都留不下。”
雖然執幫了他這回,應峰心裏對仍有忌憚,當提出去買藥時,應峰也要與同去。
醫館離時順街有幾步路,牌坊上寫著益德堂三個字。
坐診的是一位鶴發的老郎中,須發皆白,看上去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看完了執寫的方子,點點頭:“的確是個好方子。這方子是你寫的嗎?”
說罷擡起眼緩緩看向執,只一眼,他猛然一愣。
“是。”執回答。
老郎中蹙著眉,反反複複盯著執的臉來看,應峰咳嗽了一聲:“郎中,可有什麽不妥嗎?”
老郎中擺擺手:“沒不妥,老朽這就人去按方抓藥。只是和這位姑娘還有些話說,請你先回避一下。”
應峰不知其意,還是乖乖點頭走了出去。
老郎中深深著執,過了許久才說:“林施微你可認得?”
執緩緩搖頭:“不識得”
“不可能。”老郎中連連搖頭,“必然和你是有親的,你們活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樣子。”
執垂下眼:“天南地北的人,長得各有各的相似,先生怕是認錯了。”
老郎中還要再說話,執已經從懷中再取來一張紙:“這兩味藥,先生這裏能不能抓到?”
目清澈,眼眸黑白分明,看上去不是個心思深沉的人,老郎中猶不死心:“只要你告訴老朽實,這些藥白送你也是可以的。”
執聽罷站起:“既然先生這裏沒有這味藥,我便另去旁尋就是。”
見要往外走,老郎中忙起去攔:“你說的藥,整個益州也只有我這裏有。這藥難尋價貴,別找都找不到。”他起到藥櫥裏拿出一些被油紙包著的藥材,“要你一百兩,不多吧?”
執寫的這幾味藥,都是罕見不易得的東西,就連自己都沒親眼見過,只是母親的醫書有所記載而已。益州南邊有山,産富,執也不過是運氣,如今果真能見到已經分外不易,這個價并不算貴,但是執上沒有那麽多錢。
猶豫了一下,從頭上拔下來一只簪子遞給他:“這個夠不夠?”
老郎中擺手:“老朽只收現銀。”
他掃了一眼,又說:“若你願意取些來給我,這些藥材亦可贈與你。”
執聽罷擡起頭,恰好與老郎中四目相對,平靜說:“好。”
老郎中喜出外,立刻從屜裏拿出一把銀刀,對著執的手腕比了比,執開袖子:“勞煩找個不容易被人發覺的地方。”
于是他在執上臂淺淺劃了一刀,拿著一只玉碗接了小半碗,才將止的藥給灑上。
“多謝多謝。”他言語中頗有幾分歡喜。
桌上的藥材他看都不看一眼,指著說:“拿走吧,它們是你的了。”
執默默收進懷裏,道謝後走了出去。
應峰在外面,迎上來問:“可是出了什麽問題?”
執搖頭:“他將我認錯人了,多問了幾句。”
“那就好那就好。”應峰說,“我送你回去。”
執知道他是害怕自己逃跑,并沒有推辭。
回西院的一路倒也沒出什麽岔子。
走進房中時,齊楹竟然已經醒了。
元正站在他床邊和他說話,見執回來,他對著執微微頷首,然後走了出去。
齊楹仍是溫潤平靜的樣子,他不看,也不說話。
執有些心虛,踩著綿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他。
“微明。”喚了他一聲。
見他仍不說話,執便又喚了一聲。
齊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這孩子。”
他略停了停,沒繼續說下去:“回來就好。”
齊楹不是擔憂執拋下他,而是害怕被人捉了去。
他這幾個時辰都在惴惴不安,見安安穩穩地回來,才終于心下稍安。
執才從外頭回來,這裏也沒能替換的服。齊楹從櫃子裏找一件他的來換上。
外間裏有元送來的水,執匆匆沐浴後換上了齊楹的服。
素白的中寬寬大大地罩著的子,他對著招手:“我來替你綰發。”
執的簪子還是去歲時齊楹送的那個,他接過手裏便認得出來,忍不住笑說:“怎麽還戴著這個。”
“用得慣了。”小聲說。
齊楹到口被磕掉了一小塊,且整個簪子都被挲得分外,便知道是整日裏拿在手中的東西。
不是什麽巧得不得了的玩意,只是他當時選的時候覺得這個凰和很像。
倔強的,不屈服的,振翅飛的。
他兩腮仍有沒褪下的紅,執擡手他的臉:“還是燙,你在發熱。”
齊楹低低嗯了聲:“不礙事。”
執知道也是藥的緣故:“我去拿帕子來。”
“不用了。”齊楹用手臂將環住,“這樣就好了。”
才沐浴過,頭發皮都帶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和淡淡的馨香。說是冰玉骨也并不為過。抱在懷裏的確是玉溫香在懷。
只是抱得松了猶嫌不足。
他們二人這般安安靜靜地躺著,夏日裏的衫輕薄,又穿的是他的衫。
的軀愈發能調人的。
齊楹松了,似是苦惱地一笑:“這樣子不好。”
執輕輕擡起眼睫。
齊楹側著,他了執的臉:“人在病著,定力不大好。還請你莫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