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橫穿益州的河流名清水河, 只是河水湍急,泥沙附著,并不像名字說的那樣澄澈清亮。
正午才過, 榆楊垂柳臨水相照。
此的道尚且平緩寬闊,再行十餘裏, 道便更窄了,只能容得下一輛馬車單向通過。河水到了此時, 反而愈發洶湧激,大有山崩地裂之勢。
車馬緩緩行過半山, 花木扶疏深, 重樓疊崦。
這裏離益州主城相去二三十裏, 是個歸山林,不理俗世的好去。
門上不曾立匾方, 門外卻停了數輛馬車。
元上前叩門, 不多時便走出一名侍。
“你們是何人?”
元取出名帖:“我主子與你家郎主有約在前。”
那仆驗過名帖,側讓開一條路:“請諸位。”
繞過影壁便是一行通廊, 廊下都掛著風燈, 照得四野亮堂堂的。
月門後面是一荷塘, 秋之後,荷花陸陸續續掉落了小半,有些只頂著禿禿的蓮蓬頭。葉下倒是有幾位紅魚,看上去頗為喜人。
中元剛過, 後院的戲臺上正準備著演百戲。
扮鬼的、捉妖的、銅鐵甲的將軍們看上去威風凜凜的。
看臺上擺著三排案幾,當中坐著的是一個紅臉膛的中年人。
執是武家的兒,一眼便看出, 這男人哪怕穿著文人的玄端,卻必然是個曾經戎馬關山、沙場征戰的將軍。
三行案幾都被得發亮, 衆人見到齊楹,皆衆星捧月般圍了過來。
“今天這折百戲請的是益州一等一的班子,據說那個演鐘馗的後生一的本領都是祖輩傳下來的,上個月剛給太皇太後他們演過一回,接著就是咱們這了。”
齊楹笑笑,恰好那紅臉膛的中年人擡起頭來,徐徐起對著齊楹拱手:“汝寧王大駕臨,有失遠迎。”齊楹回禮:“冠英將軍客氣。”
周淮聽罷,未置可否:“多年前的虛名了,不提也罷。”
對執來說,冠英將軍這個稱呼,也算是如雷貫耳了。
父親在世時,便與冠英將軍周淮神已久,家中曾經還保管著周淮派人送來的烏桓刀。只是父親亡故不久,周淮便被人構陷落獄,在獄中盡折磨,僥幸撿回一條命。
如今齊桓登基之後,屢次想請周淮出山,都被他拒絕了。齊桓只好重新賜他冠英將軍的尊號,但也不過是是虛爵而已,沒有實權。
今日難得他願意做東,在自己府上擺一場儺戲來供衆人消遣。
來賞的人很多,執都不識得。這群人裏沒有任何人帶眷,是場中唯一一個人。
就算旁人不說,也有似有若無地目落在上。
齊楹仍舊握著盲杖,另一手騰出來牽,兩人一前一後落座在周淮邊。
偶爾有人上前來同齊楹攀談,他微微側著臉說話,黃昏的落在他臉上,人也像帶著一層風流寫意的面。執桌上沒有擺酒,除了之外,每人都擺著酒壺,不知是周淮的意思,還是齊楹的有意為之。
逢場作戲這四個字,終于浮現在了執的眼前。
一聲鑼響,百戲開了場。
開場的頭一刻,沒有人說話。
第一折演過一半時,在座開始浮起切切查查的說話聲。天子腳下就是如此,任何人宴請,都會為一攀附關系的飲宴。
齊楹只安靜喝酒,偶爾側過來對執道:“冷不冷?”
秋風的確有些冷,執出門時穿的厚,并不覺得冷,于是小聲答:“不冷。”
“好。”齊楹重新坐正子。
後那群人的小聲議論越來越聲高。
“依你看,咱們什麽時候能打到長安去?隴西將軍的兵馬調了三分之一過來,兩萬人馬的銳,連函谷關的門都沒到。你說他們這群人,不是吃幹飯的是什麽?”
“別說隴西的兵馬了,徽州的也不事。當年陛下親征時,就是他們最拖後,要我說,這都比當年的冠英軍差遠了。”
周淮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戲至中途,他說:“汝寧王邊的人,倒不像是陵翁主。”
齊楹笑著頷首:“若說,還能算得上是將軍的故人之。”
“哦?”周淮的眉微微挑起。
“是薛伯寮的兒。”齊楹道。
周淮施施然擡起眼向執,執起對他行了個福禮。
“薛伯寮是個人。”周淮還禮後說,“當年我與他也算是神已久,只可惜未嘗能得一見,他已埋骨泉下。我記得,他只有這麽一個獨,早年間養在了薛伯彥的膝下。”
“是。”齊楹頷首。
“可惜了。”周淮收回目,“可惜薛伯彥做了竊國之賊,哪怕死了,也是罵名無數。汝寧王帶著他的義出各,怕是不甚妥當。”
點到為止,已經算是重話了。
“冠英將軍還不知道吧,汝寧王日前才求了陛下的旨意,把薛姑娘冊為王妃了。”人群裏不知誰說了這句,執下意識看向齊楹,他邊笑意不減。
席面上恰好上了一品鯽魚藕羹。
有人隨口說:“記得冠英將軍的夫人是揚州人,為何今日不見周夫人?”
“拙荊近來病了。”周淮淡淡道,“素來不見外客,我也由著去。”
“人的醫好。”齊楹將手向執,“若是不叨擾,倒能給將軍行個方便。”
“怎敢勞王妃之尊。”周淮神不改。
“將軍既與家父神已久,將軍切勿與生分,只當我是將軍的晚輩便是。”執目平和,并不因他方才說的話而有慍。
周淮有話想和齊楹說,于是招來仆:“帶王妃去夫人那。”
齊楹輕輕了執的掌心,執著齊楹的手,也微微回握了一下。
執跟著人走了,場子又重新熱起來,儺戲換了角,畫著臉譜的金剛力士還有青龍白虎番上陣。上頭鳴鑼鼓樂聲更大了,反倒襯得下面的人聲小了。
沉了片刻,周淮才對齊楹道:“我周淮敬重的人不多,汝寧王當屬其中之一。這些年沉溺樂的王子皇孫太多,汝寧王算是個能做實事的人。正因如此,有些話我才不得不說。”
“娶罪臣之,是會擋了王爺的路的。”他瞇著眼,像是在看戲,手中把玩著酒杯,“除非王爺沒有旁的心思。只願意一輩子做個逍遙世外之人。”
他飲過兩酒水,雖未喝醉,卻也話多了些:“娶罪這樣的事,有我這前車之鑒擺在這,汝寧王還不覺得膽寒麽?”
齊楹哂笑了聲,端起酒杯與他相:“將軍好意,齊楹心領了。”
周淮見他不為所,微微一哂,將樽中的酒水飲盡。
*
在這間宅邸的東南角,建了一棟竹樓。垂花門後,湘妃竹蔥蔥蘢蘢。
院中角落掛著一座秋千,早已荒草叢生,看樣子很久沒有人用過了。
燈籠掛了一排卻沒有點燃,剛走到門口時,就有依稀的藥味傳出來。
有侍立在檐下,聽仆說明後,進竹樓裏通傳,片刻後走出來為執打簾。
室昏暗得像是到了深夜,正中的陶案上供奉著一尊觀音,稀薄的煙氣燃燒著,也顯得有些怏怏的。
西稍間裏擺著床榻,秋不久已經燒起了炭盆。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婦人平躺在床榻上,口的起伏微不可見。
侍接連喚了幾聲,才緩緩睜開眼來。
看得出周夫人年輕時必然也是絕佳人,艱難地偏過頭看向執:“你是……”
侍答:“這位是汝寧王妃,來替娘娘診脈的。”
周夫人哦了聲,看著執輕聲說:“有勞。”
執的手搭在手腕上,周夫人病勢洶洶,有油盡燈枯之兆。
四周的窗戶都關著,執才進來不久便覺得上出了一層汗,但周夫人的手卻冷得像冰一樣。
侍送來紙筆,執寫了個方子,額外囑咐:“這兩味藥需用溫水化開後再煎煮。”
“尋常醫診脈,無不是愁眉苦臉,你倒是不同。”病榻上的周夫人側著頭看,“汝寧王妃……”蹙著眉,“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執緩緩道:“我姓薛,閨名執。”
周夫人想起來了:“原本你是跟在太皇太後邊的,是不是?”
“是。”
“如今,整個益州都不敢有人和薛家沾親帶故,汝寧王,真是……”笑了一下,“敢在這個時候冊你為正妃。”
執鮮在外走,這樣的說辭也是第一次聽。
“竟有這樣的事。”執低道。
見一無所知,周夫人撐著神,緩緩說:“汝寧王願意庇佑你,是好事。我也猜得出你們夫妻必然伉儷深。只是,人這一世太長太長,人的意又太短太短。”
歇了口氣:“你也要留些心眼,多準備些銀錢傍。男人的意不見得真,這世上能靠得住的,也只有這些你看不眼的黃白之。”
周夫人纏綿病榻久了,說起話來中氣有些不足:“有些話,旁人未必願意說給你聽。我如今半截子埋土裏的人,反倒不想忌諱這個。”
執起給倒了杯水,周夫人接過來慢慢喝下,看樣子舒緩了些,用很低的聲音道:“我與淮,原本也同你們一樣。”
笑:“最初不過也是才子佳人之類的故事,只是時間久了,窗邊的月亮爛進了泥地裏。”
說了些話,已經倦了,向執緩緩說:“這陣子來給我瞧病的醫,我都說了一樣的話,不必治了,我就此安生地走吧。”
執只當是病中灰心之語:“夫人本當盛年,何苦說此傷心之語。”
“不是我說傷心話,而是這世上,本也沒什麽再讓我留的東西了。”周夫人拍了拍執的手,“好孩子,不必為我費心了。”
離開這間竹樓時天已經黑了,後院裏的儺戲也快到了尾聲。
酒酣月暖,齊楹邊也擺著兩個空了的酒壺。
見執踏月而來,齊楹不聲地將酒壺藏了藏。
“如何?”他問。
餘裏,冠英將軍亦不聲地坐直了子。
“周夫人病得很重,但也不至于藥石無醫。”執拿著語氣,“只是周夫人心灰意冷,有求死之心。”
另一邊,周淮握著酒杯的手收、松開再收。
他刻意出不甚在意地神,側與旁人攀談說:“早先在南方時還喜歡喝燙酒,如今這冷酒也另有一番滋味。”
無人注意他們這邊,執傾將齊楹藏起的酒壺拎在手中,兩個銅壺輕輕撞在一起,發出叮當一聲。
齊楹笑:“好利的眼睛。”
執不說話,齊楹便拉著的手,輕輕拍了兩下:“向你賠罪了,只此一回。”
他臉微微泛紅,領口適才被扯松了些。白玉做的人,言談間泛起淡淡的酒氣。
像是醉臥林下的山間晶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