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像是一株新開的綠梅鑽出殘雪間, 綻開鮮煥的華。
執面向北站著,後的紫檀木桌案上供奉著一尊觀音像。穿著朱紅印梅花的對襟褃子,頭上著赤金累步搖, 人亭亭地立著,愈發彩照人。
一晃便是兩年景, 眉目依稀還是過去的樣子,人卻變得從容高華起來。
太皇太後卻老了, 過去保養得再得宜,而今也出垂垂老態。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的眼眶卻還紅著, 用脂刻意遮掩過, 唯有在燈下時才看得最真切。
執對著行禮,了聲太皇太後。
“坐吧。”太皇太後指著一邊的案席輕聲說道。
執跪坐下來, 迎春為奉上了一杯桂花香片茶。
“早聽說你來了益州, 哀家卻始終沒見你。”太皇太後的目落在執的臉上,緩緩說, “不是哀家不想見你, 而是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姿態見你。見了你又該如何稱呼, 是拿你當陛下的人,還是齊楹的人。”
太皇太後的聲音也老了。
說來也奇怪,聲音原來也是能聽出歲月痕跡的。
“妾如今是汝寧王妃。”執擡起眼睫來著,“是陛下給的恩典。”
格外咬重陛下二字, 其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太皇太後聽罷淡淡一笑:“執跟過去不一樣了。”
擡手比了一個高度:“你從這麽高的時候便養在哀家邊,貓兒般乖順,如今有人為你撐腰, 你的翅膀便了。”
雪後初霽,這間屋子裏卻仍暗得厲害, 香爐裏燒著的檀香濃郁得驚人,整個房間都像是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煙氣下面。太後背著坐在榻上,五也看得不甚清晰。
“不是妾翅膀了,”執笑,“是妾如今知道,人活著不該為聲名所累。”
循規蹈矩地做了十幾年的閨秀,名聲博得再好也終歸無用,薛伯彥謀反之後,自己做了什麽便再不重要了,一個逆賊之的名字冠上去,過去再賢良的名聲都無用。
過去那個弱的、跪下來認錯也不落淚的孩到底是變了。
太皇太後看著進退得宜的執,心中湧起複雜的滋味。
“今日你來,不是有閑話要敘。”太皇太後將茶杯輕輕放回桌前,“陛下出事了。”
齊桓昨夜遇刺,當一劍,此刻仍舊命懸一線。
整個益州的醫都聚在這,所有人都在做著最壞的打算,若是齊桓此次命喪黃泉,整個益州又該如何。
最人警惕提防的人,自然是齊楹。
如今的齊楹看上去似乎聽命于齊桓,背地裏卻生出了許多自己的藤蔓爪牙。此次遇刺,有不人都懷疑到了他上。他人在泠安,卻沒有帶走執,有人說,這是他用的計謀,薛執便是他僞裝的餌。
那男人深不可測,哪一環都不能讓人掉以輕心。
王含章的胎依然沒靜,太皇太後已經命太醫給準備了催産的藥,一旦事出有變,就讓把孩子立刻生下來。
若行刺齊桓的人不是齊楹也不足以讓人高枕無憂。
因為他手中有權,權力是會人迷失心智的。若齊楹從泠安帶兵攻打益州,薛執便是太皇太後的人質,這個人對齊楹有多重要,太皇太後心裏也沒底。
但卻相信,齊楹是願意為薛執付出一些東西的。
“所以娘娘來留妾喝茶。”執笑著答,顯然是懂了太皇太後的弦外之音。
太皇太後未語,片刻後才輕聲說:“執啊,你心裏可曾怨恨過哀家?”
鳥驚庭樹。
執平靜說:“沒有。”
的眼睛如平湖秋月般寧靜:“娘娘對妾有教養之恩,妾永志不忘。至于過去種種,都早了雲煙過眼。如今妾甚至激娘娘把妾留在長安。”
因為在長安遇到了齊楹。
“他便當真這麽好?”
執與目相:“娘娘想聽真話嗎?”
笑:“舒讓不及他萬中之一。”
這話是在公然打太皇太後的臉。若在之前,執不管心裏想著什麽,話總歸是會說得很圓融的。
太皇太後聽著,心裏不是個滋味。
沒說讓執為齊桓診病的事,防備也是因為齊楹。
太皇太後不想為難,人給準備了額外的房間休息。
跟著迎春一路走到門口時,執微微側過來,對著太後再福了福:“娘娘。”
笑:“今日執鬥膽,也想問娘娘一句。”
“娘娘心裏,拿我當什麽?無非是棋子而已。在長安如此,在益州也是如此。”眼中沒有怨恨,只是在陳述實,“執欠娘娘的恩,在長安時便還完了,若不是當年從房梁下面撿回這條命,執也沒有福氣站在您面前。”
“至于如今,娘娘防備妾、防備著妾的丈夫,妾也不敢有什麽怨言。只是還請娘娘別再說什麽恩不恩、怨恨不怨恨的話。”笑未及眼底,“未免太可笑。”
這話落太皇太後的耳中,的第一反應甚至不是生氣。
而是恐懼。
恐懼在這一刻,竟然不敢反駁執什麽。
不是那個失怙的孤,齊楹也早已擺了傀儡的份。
執的影已經消失在了地罩後面,太皇太後渾像是被走了力氣,只能勉強靠著迎枕。迎春過來替,太皇太後聲說:“那時我便勸過陛下,重用齊楹是與虎謀皮,他太過自負,說齊楹不過是個瞎眼的病秧子,如今你瞧瞧,薛家那丫頭都要騎到哀家頭上來了。”
迎春連忙給太皇太後順氣:“娘娘別生氣,好歹汝寧王這些日子來,待陛下也算是真心的。”
的確是又得了幾座城池,這些功勞能算在齊楹的上。
可齊楹得到的東西更多,比如大臣們歸附的心思,再比如從齊桓手中出去的一些兵權。
“只盼著陛下等度過這一關。”太皇太後按著自己的口,“千萬別走了風聲。”
“不會的,益州城如今已經封了,就算消息走出去,也得十天半個月的。”
太皇太後靠著枕頭許久都沒說話,過了不知多久,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可哀家這心裏,實在是……”
實在是害怕。
居高位幾十載,從沒有像今日這麽害怕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源是什麽,是這個從小最疼的孫子,還是這搖搖墜的皇權。
*
夜後,雪又下起來。今年的雨水沛,不夏日裏頻頻下雨,到了冬天,雪也比往年厚。說是瑞雪兆年,可今年變故太多了些,沒人敢來惹主子們的不痛快。
全益州的太醫都救不了齊桓的傷,徐太後一整日水米不進,來找太皇太後哭訴了許久。
外頭想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頭郎跪在地上,膝行幾步到了太皇太後鞋前,聲音有些發:“娘娘,娘娘……”
“出了什麽事,好好回話!”迎春斥他道。
門頭郎不敢擡頭看主子,手指掐著地毯,哆嗦著說:“汝寧王來了。”
別說是迎春,就連太皇太後的臉都猛然一變:“他不是在泠安嗎?”
泠安此地,就算是坐著最快的馬車,總也得用上一整天才能到益州。
“不……不知道……”
迎春驚疑不定:“可,可城門已經關了啊。”
門頭郎磕頭說:“他有陛下的欽賜令牌,哪有人敢去攔他……”
“另外,他還說,”他低了聲音,“他說他有能救陛下的法子。”
太皇太後揮手他下去,疲憊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徐太後不是個很有主意的,只殷殷切切地著太皇太後,盼著能給個什麽主意。
“他說的話,哀家竟不知能信幾分。”太皇太後看向徐太後,“他為著什麽來的,你也清楚。若不是薛家那丫頭在哀家這,只怕汝寧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本不會淌這渾水。”
“所以哀家不得不防備著。”
徐太後已經病急投醫了,沒頭蒼蠅般撞了兩日,恨不得死馬當活馬醫:“總歸他們是兄弟,齊楹也沒做過什麽害了陛下的事,咱們現在橫豎也沒個好法子……”
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眼裏湧出淚來:“臣妾只有這一個孩子,好歹得要給他個活路……”
哭得太皇太後頭痛,最終點頭:“哀家去見他。”
*
太皇太後量很高,年過半百的人,鬢發微霜,仍得筆直。
使們拎著風燈替照著前的路,太皇太後攏著黃銅的袖爐,沿著石子路走到了花廳。
花廳外站著幾個人,太xue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以一當十的高手,不過都按照規矩沒有帶武。看到太皇太後,他們齊齊對著單膝跪地施了一禮。
珠簾搖,迎春替著太皇太後掀起簾子。
一個男人獨自背對門口坐著,面前擺著一杯茶,看樣子一滴都沒有過。
他眉骨下的縧系得一不,人也端方清雋,本看不出舟車勞頓的樣子。
聽到腳步聲,齊楹照舊施施然起行過禮。
太皇太後不說話,目往他上瞟,從著打扮、沾了雪的緞頭靴,再到那條遮擋了他視線的竹紋縧。
齊楹任由打量,率先開了口:“不該這麽晚叨擾娘娘的。”
“只是家裏小姑娘年歲小,做事沒個輕重,我放心不下。”他邊有笑,聲音卻冷,“不知娘娘能不能賞臉,我帶回去。”
梆子恰在此刻打完第二下,風刃如刀,朱紅的燈籠被帶著雪的風吹得搖搖晃晃,齊楹的臉就在這火燭影深明明暗暗。
他披著深的氅子,人影被拉得幢幢似鬼影,花廳裏沒有生炭盆,他說話時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氣,才人意識到面前站著的是一個活人。
若不然,當真是像極了從地府裏走來的玉面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