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此刻正是雪下得最細的時候, 外頭的風間或是過珠簾吹進來。
燈火細絨絨的，像是將宣紙上的人影裁剪開來。
青的發、垂逶的帶，腰間佩的雙環。
太皇太後輕輕吐一口氣：“你說有能救陛下的法子。”
的目轉向桌案, 上面早已擺著一個漆盒。髹塗著朱、黑兩種，澤暗沉深邃。
齊楹徐徐將漆盒打開, 裏面是一盒藥材。
“這是何？”
齊楹勾：“阿芙蓉。”
端著茶盤的迎春手微微一抖，茶水濺出了幾滴。
太皇太後倒吸冷氣：“你好大的膽子, 竟敢將此等穢帶到哀家面前來。”
這種從外域進貢的藥，宮中的很多太醫見都不曾見過, 大多也只能是從古籍中搜羅出只言片語, 太皇太後聽說過, 也從不曾親眼得見。
花廳中的下人們都用力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娘娘既然聽過它, 定然也清楚裏面的功效。”他將蓋子重新扣了回去, “用或不用，全在娘娘。”
“我是來接執回去的。”他的手指輕輕起杯蓋, 又松開。碗盞擊聲清脆又尖銳, 像是能將黑夜劃開一個口子。
“又或者說, 娘娘信不過我。”齊楹笑，“可以換我留在這，別嚇著。”
能讓齊楹留下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關在眼前總比遠在天邊人放心。
只是齊楹此人, 手眼通天，不是個好拿的。
幾番念頭自心中滾過，齊楹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泠安的虎符, 暫娘娘保管。”他笑得愈發衿淡溫和，“我只想帶走, 條件娘娘來開。”
位高權重者，最怕的便是被人覺察出弱點。
齊楹渾不在意，為的只是今夜能把執帶出去。
太皇太後的手輕輕落在那一枚虎符上。泠安的兵馬，也是上個月才由齊楹接手過來的，齊桓幾次起了奪回的心思，卻遲遲沒手。如今他甘願拱手，也是太皇太後意外之外的事。
“去請來。”太皇太後說。
執本就沒有睡，在窗邊坐了良久，又起去書架上找書來看。
心不定，把書頁翻得嘩嘩作響。
不是擔心齊桓，只害怕自己當真了齊楹的一肋。在這之時，不知道有多藏在水底深的暗，要被重新翻起來。
二更時，有一束從遠亮起，次第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花廳門口。
太皇太後的規矩很，夤夜裏從不許人走，必得是非常之事才能破例。
是齊桓出了什麽事？
執關了窗，背著窗框，一只手按著自己跳得厲害的口。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一個臉生的使在門口說：“太皇太後請王妃去花廳一趟。”
心跳掉半拍。
不知怎的，一個念頭自心底湧出來。
齊楹來了。
猜到這，跟著又搖頭想要將這念頭打消出去。
泠安離這總得要一整日的功夫，現下離被關在這，也不過是幾個時辰。
推開門往外走，細的雪花粘在脖頸上，冷的人吸氣。
執這才發覺自己連外都沒穿。
裾曳地，隨著的腳步粘上了一層積雪。
一路走到花廳門口，那幾個穿著黑短打的人，對著齊齊喊了聲：“王妃。”
裏頭有面孔，執認了出來。
眼眶有些熱，拎著擺走上踏垛，珠簾相的聲音清脆聽，隨著風聲，一時近、一時遠。花廳裏也是冷的，至沒有風雪。齊楹立在博山爐旁邊，像是一道割開昏曉的影子。
鼻子一酸，垂下眼先給太皇太後行禮。
太皇太後略頷首只當是見過。
齊楹徐徐走上前來，先是了的臉，接著到了在外面的脖頸。
眉心輕蹙，旋即解開自己的氅子披在執肩上。
這服尚帶著他的溫度，以及清清淺淺的降真香氣。
他眼上系著縧，這一套作都是用手指試探著索出來的。他的手指自執鎖骨向肩膀，兩個人都不曾說話，卻又盡在不言中。
他的服很長，幾乎是要拖在地上。
視線被氅的絨領遮擋了一半，齊楹握著的手不松開。
“既如此，我便帶走了。”他低低沉沉的笑，他的手從手腕挪到了肩頭，把整個人攬在懷中。
掀開玉墜珠搖的簾子，紛紛的雪自穹廬之上徐徐開。
枝頭積了一層雪，天地一派蒼茫。
踩在雪地上，便是清清楚楚地一對腳印。
有使遞來一把傘，執才接過，轉眼又到了齊楹手裏。
他便這樣一手攬著，另一手撐著傘。
執知道此刻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只是仍抑制不住地擡起頭，想要看清他的臉。
像是到了的視線，男人的角無聲的彎起。
“專心走路。”他笑著說。
“你……是不是答允了太皇太後什麽？”執害怕他因為自己掣肘。
“沒有。”齊楹的手輕輕了的臉，“別想太多。”
莫名的，執的眼睛有些熱。
因為記憶裏那個蒼白羸弱的青年，如今高大得好像一座，無人能夠逾越的山。
齊楹與薛執離開許久了。
太皇太後依舊沉默地坐在案桌後面。
迎春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
看著桌上的藥，艱難問：“這東西用不用，還得娘娘說個準話。”
阿芙蓉，阿芙蓉。
可以是仙丹妙藥，也可以是穿腸之毒。
“含章那邊，有什麽靜嗎？”
“皇後娘娘還沒靜。”迎春小聲回答，“原本才九個月，還沒到日子呢。”
太皇太後的目逡巡在漆盒上面，良久之後終于說：“醫把藥給喝下去吧。”
說的是那催産的藥。
“把這阿芙蓉，送到舒讓房裏太醫瞧瞧。”咬牙關，字字句句像是從齒間流出的，“若真萬不得已，希這東西，能保住舒讓的命。”
迎春的手都抖了：“那若往後，陛下真依賴上這東西該如何？”
太皇太後長長嘆了一口氣：“他若真想用，傾舉國之力，還怕供應不上麽。”
的手握拳，顯然心中亦難逃百般掙紮。
“如今哀家懂了，什麽飲鴆止。”
再擡起眼，太皇太後的目重新變得冷靜起來：“當務之急，是要抓到刺客，重刑拷打，抓出元兇才是。”
*
馬車裏的燈還是齊楹進別館之前點的，星星點點的燈，把車輿裏照得只能看見依稀的人影。他單手解了眼上的縧，微微瞇著眼適應著此刻的燭火。
執披著他的服，層層疊疊的料堆在一起，簇擁著這個雪花貌的孩。
鼻尖和兩頰都被凍得泛紅，盈盈明眸似有秋水在眶。
高燭照紅妝，當真是得我見猶憐。
于是齊楹笑：“我那狠心的小娘子，為何屢屢見我都是這幅淚盈盈的樣子。”
言罷，又去刮的鼻尖：“慣是會我心疼的。”
他不笑的時頗像是冷淡矜重的將軍，但凡眼裏有笑，變了風流浪場上的公子。
執咬著睨他，而後才道：“你是如何趕回來的？”
才從外面上車來，一冷一熱，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騎馬。”他言簡意賅，并沒有瞞，“近來才學會的，必然不如我們執姿矯健。”
執拉過他的手，果真見掌心全是被麻繩磨出的星星點點的痕。
他才學會騎馬，難免有駕馭得不甚得心應手的地方，只是這法子趕路最快不過。
見執臉上掛著一心疼，齊楹不聲地合上手掌：“我把阿芙蓉給了齊桓。”
執猛的擡起頭。
“不是我想要看他盡折磨的醜態，也不是我存心報複。”齊楹靠著車輿，微微閉上眼睛，“是我知道，只有這個東西能救他。”
四戰，缺醫藥。縱然是齊桓，也不見得能在短時間找到救他危難的靈芝仙草。
“我懂。”執輕聲回答，“全益州的醫都在別院裏，據說太皇太後已經讓人備下了催産的藥。齊桓命堪憂，太皇太後便是拼盡全力，也要救活他。”
“微明。”執輕輕擡頭，“這事，是誰做的？”
不是疑他，而僅僅是好奇。
齊楹的手指輕輕落在桌前，元在外面低聲說：“主子，有人。”
車簾搖曳，馬車停在府宅門口，一個人影靜靜地站在燈籠不遠的影裏。
是高慕。
他走上前來，被元用刀鞘擋開一個距離。
“我不是要行刺。”他的目向馬車，“我想要見一見汝寧王。”
車輿裏沒有靜，元等了片刻，轉頭對他說：“主子不想見你，你走吧。”
高慕此人，素來冷言冷語，看上去像是個沒有的兵。
若是眼神能殺人，只怕他早已殺人于無形。
此刻，他半垂著眼退後兩步，跪下來：“高慕只求能見王爺一面。”
“元。”齊楹的聲音淡淡地化開在黏稠的雪夜裏，“帶他去書房。”
執的心有些慌，只覺得高慕此刻造訪，或許和白日裏的事有著千萬縷的聯系。
齊楹親自送回房間，將按在床上坐好：“別擔心，我有分寸。”
說罷起，走到門口時又將房間裏的火燭點亮。
他的影子落在牆上，隨著燈火輕搖慢晃，最終消失在月下。
*
齊楹的書桌上擺著幾張才寫完的字，雲山筆架上面幾狼毫筆次第擺放整齊。
降真香的味道并不濃郁，混著墨香頗有幾分致。
高慕坐了片刻又站起來，他的手每過片刻都要重新落在自己的刀鞘上。
握住再松開。
外面的雪小了些，齊楹走進來時上沾了雪。
高慕轉過，目與齊楹相。
看著他深邃冷寂的眼睛，他神微變：“汝寧王……”
“嗯。”齊楹緩緩走至案席前，跽坐下來，“如你所見。”
他別有所指，高慕收回目，最終停在自己鞋前一寸。
齊楹的聲音自他頭頂傳來，帶著迫人的威：“你可知道，行刺主君，這是誅九族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