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話音飄飄落地, 高慕沉默良久。
“陛下要許去烏桓和親。”他聲線平平道。
博山爐裏的香氣時濃時淡,一線稀薄的煙徐徐升起。
高慕是孤兒,在街上與人搶奪殘羹冷炙時被右都侯看中, 自此帶在邊教養,他那時的名字燕七。一同來的孩子有十七八個, 整日裏在同一片院子裏摔打廝殺,活到最後的三個人, 被右都侯獻給了齊桓,他自此改名為高慕。
起初是做齊桓的眼線報, 周旋于各, 做的都是見不得的事。
記憶裏的每一天, 都是舉起劍再落下,高慕不通人的意, 甚至對人的一切都分外漠視, 他不懂兵法,更不懂計謀權略, 他所知道的只有舉起自己的刀, 指向每一個要他殺死的人。這些年他殺了太多人, 真假是非、善惡忠,無不了他的刀下亡魂。他不需要明辨正邪,殺人是他唯一要做的事。
後來齊桓召他來益州,說是有一件特殊的事要他來做。
便是那個夏天, 他第一次見到了陵翁主。那個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中依然帶著驕傲的年輕人。
“你高慕。”笑,“聽著是個淩雲自惜的名字, 好聽。”
自此之後,陵翁主的存在, 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例外。
守護了他這些年來最重要的一件事。
漸漸了習慣,讓他生出錯覺,以為如此便是一生。
他不懂為什麽要送去烏桓,他只知道,殺了齊桓,就不會有人強迫。
高慕看著齊楹,一字一句:“我沒有父母,我今日來也不是想要避禍。只求汝寧王想個法子,不要將我的事牽連到。”
全城都在戒嚴,早晚會查到他上。而到了那時候,陵翁主必首當其沖到刑訊。高慕此刻走投無路,也不敢回到邊。左思右想,整個益州也只有汝寧王能有庇佑的本事。
“我不能幫你。”齊楹道,“但是我能幫你想個主意。”
他微微傾:“你去打昏,將的錢財竊取,作出謀財害命不的樣子,暫且能讓消除些嫌疑。”
高慕認真思索了一下可行,隨即站起:“好,我這就去。”
他向外走了兩步,又回過來,認認真真問:“汝寧王,我不懂政治,所以還想多問一句,如此一來,是不是就不用和親了?”
燈火輕輕搖,齊楹淡淡說:“大概吧。”
笑意閃爍在高慕的眼底,他像是終于松了口氣。
退後半步,他對著齊楹行禮:“多謝。”說罷毫不遲疑地走出了書房,影幢幢,最終消失在了夜裏。
齊楹起走到燈座旁,看著小山般堆積在銅鶴下的燭淚。
窗外風聲如濤,像是寒哀鳴。
雪又下起來,很快掩埋了高慕留下的一行腳印。
*
夾著雪末的風吹滅了屏榻前的一盞燈。
陵翁主站起,想要拿火石將它重新點燃。
耳後一陣破空之聲,下意識回頭,一個掌刀恰好劈在頸側。
高慕將人倒的子抱在懷中,溫熱的覺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他緩緩將平放在床上,腳邊散落的是還沒看完的一本書。
高慕不認字,他所認識的有限幾個字,還是陵翁主教他的。
他輕輕把書撿起,放在枕邊。
子青散,他小心翼翼地替拂至耳後。
高慕的目落在臉上,又靜靜地看了良久。
最終,他收回目,走到了陵翁主的妝臺前。
這裏有很多首飾,除了早年間安江王夫婦給置辦的,還有宮裏賞的、自己買的。喜歡奢華熱鬧,首飾也以金玉瑪瑙為主,富麗堂皇地擺著,看上去華璀璨,亮亮堂堂。
其中任何一樣的價格,都是他一輩子買不起的天價。
高慕一樣一樣拿起,又一樣一樣放回去。
他想,這些東西都是珍視得不能再珍視的東西,若是丟了,必然要難過許久。
這枚紅玉耳墜高慕有些印象,是他陪著陵翁主赴牡丹宴時親自戴在耳垂上的。
那日香鬢影,觥籌錯。他的目始終落在耳下的這對耳墜上,這一切都像是在昨天一樣。
還有這只口銜丹的金釵,外觀太過雍容莊重,只在宮見太皇太後時戴過一次,那天出宮時夕恰好打落在這金釵上,靡麗煊赫,讓人挪不開眼來。
高慕的目從每一件首飾上劃過,心中異常酸。
一個子的聲音輕地自他背後響起:“除了這盒子首飾,屜裏還有一張銀票。都是我給你備下的,記得全拿上。”
他猛然轉過去,沉浸在回憶裏不知不覺時間又過了良久,而他竟然連醒來都未發覺。
陵翁主仍維持著他為擺好的姿勢,目如水一般平靜。
四目相對之際,又笑:“馬也備好了,拴在角門外的樹上。”
桌上的茶壺邊放了兩只杯子。
像是早知道他要來,已在這安靜的雪夜裏等了他很久。
高慕不善言辭,此刻竟不知該對說些什麽。
陵翁主的目像是一束:“你是為了我,是嗎?”
許久之後,高慕搖頭,啞著嗓子:“不是。”
陵翁主笑了:“騙人。”
生得,這一笑中眼裏含著淚,說不出的人。
“高慕,就算殺了齊桓也不能保我一世太平。你若真想護著我,救該變得更強,強到沒人能左右你。”眼淚如同珍珠滾落,“而不是去殺人,你若是只會殺人……”
後面的話不曾說出口,咬著下不肯讓哽咽聲從邊溢出。
流淚的眼睛,塗了口脂的紅,燈下的陵翁主豔又脆弱。
高慕走到床邊,腰間的佩刀有些,他解開帶子將刀放在枕側,而後輕輕蹲下來。
“翁主……”聲音低沉。
“我沒有名字嗎?”陵翁主哽咽,“還是說,你只拿我當主子?”
高慕的眼中仍是一派沉寂,只是他的手握著自己的袖口,他深深地著,好像要將的一切都牢牢記在心裏。
抑、克制又帶著絕。
他沒有說話,最終又站起重新走到妝臺前。他沒有屜裏的銀票,只是拿走了桌上的金玉首飾,從始至終頭都不曾回一下,徑自推開門走了出去。
陵翁主赤著腳一路追出去,檐下空無一人,雪地中就連一行腳印都未曾留下。
那一夜,他沒有去騎角門外的馬,而是一路迎著北風走向了城門。
大雪城,守城的員呵著手斥問他:“你是何人?”
高慕掀開兜帽,冷淡說:“我要出城。”
守衛冷笑:“你不知道城門全關了嗎?我看你鬼鬼祟祟,不像什麽好人,來人,搜一搜他上。”
高慕沒說話,他的手指輕輕在自己腰間停了停。
他知道自己的佩刀留不住,所以方才解下來放在了陵翁主的邊。
這把刀隨著他出生死,已經二十多年了,是唯一屬于他的家當。
守備們很快到了他懷中的包裹,就在雪地裏抖開,那些麗珍貴的首飾便如此叮叮當當地散落一地。高慕的目落在上面,心裏想的是,如此麗的珠翠若沒有供在燈下錦盒中,便像是沒了生命的破銅爛鐵。
同樣,如花朵般豔滴的人,若被他折于掌心,也會迅速凋零枯萎。
思及至此,他臉上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呼出的霧氣散開在黑夜裏,將他的五都遮掩了七八分,唯獨那雙比寒夜更黑的眼睛,洩出微不可見的。
翌日清早,昨夜被高慕帶走的首飾又重新回到了陵翁主的手裏。
它們被布包著,衛尉丞手中拿著一張單子,逐一與陵翁主核對。
在他抑揚頓挫的聲音裏,陵翁主看見,那口銜丹的金釵上掛著一滴早已幹涸的痕。
“現下賊人已經抓住了,翁主瞧瞧東西可有哪裏有缺?”
陵翁主輕輕搖頭,衛尉丞松了一口氣。
“那賊人……現下如何了?”陵翁主輕聲問。
“此人不東西,而且還牽扯進另外一樁要事。不方便同翁主詳說,但我保證,他必然會得到應有的懲。”
衛尉丞帶著人走了很久,陵翁主仍坐在原地,已經穿過半開的直欞窗潑灑在上,將整個人鍍上一層金邊。
這些金璀璨的珠寶倒映著日,陵翁主把那金釵取出來,定定地看了良久。最後拉開屜,將金釵放了進去。在這柄金釵旁,還放著一把帶著刀鞘的短刀。
蔥白的手指輕輕落在刀鞘上,用了幾分力氣把刀出。
吹發可斷,寒凜凜。
一張紙從刀鞘中掉落出來,彎腰撿起,竟然是一張房契。
位置不在益州,而在嶺南。
房屋的主人不是高慕,而是一個燕七的人,右下角印著一枚鮮紅的指印。
另附了一張字條,卻是高慕親筆寫的。
“院中種有荔枝樹,每年都結很多果子,希你喜歡。”
高慕的字寫得不大好,是一點點教的,這兩行字只能勉強算是橫平豎直。
他還記得一心想要到南面去,所以在嶺南悄悄置了一宅子。
這個男人從未開口說過半分他的意,比起普通男人,他太過刻板冰冷。
陵翁主試圖勾勒出他寫下這行字時的神,卻只像是到一個模糊又朦朧的影子。
恰如他的份,一個永遠躲在暗的影子。
眼中有淚,泫然落,擡起手匆匆抹掉,不任何人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