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執推開窗, 空山新雨,滿目蒼翠。
正面對著的是一座青山,煙靄繚繞在半山中, 雲遮霧繞。
站在這棟木質小樓的第二層,靜靜向空山良久。
看管這座院子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婆子, 姓何。不知道執的份,人樸實又勤快。
“這座院子空了半年了, 我沒見過買院子的主家。”的頭發梳攏在腦後,“家裏面的東西都是現的, 夫人住著就是了。咱們江陵安穩富庶, 戰也波及不到這裏。”
江陵。
執做夢都沒有想到, 自己竟還能有回到江陵的那一天。
這裏離舊日的將軍府還有一段距離,站在窗前極目遠眺, 能看見將軍府的一片檐角。
自母親亡故後, 將軍府就已經散了,幾家叔伯瓜分了家裏的房屋土地, 不知如今變賣給了何人。懷念的人皆已亡故, 能站在故鄉的土地上, 已足以療愈十年來的思鄉之。
若算下時辰,這個宅子是齊楹到益州後不久才買的。
那時他們南北相隔,不知什麽年歲才能相見。而那個男人依舊執意買下一故鄉的宅子,為的也是早在長安時, 向許下的承諾。
他纏綿于病榻間,心思仍只在上。
他說早晚要送到江陵去,還說以後老了就在江陵生活。
執仰著頭, 細細端詳著這套宅院,房間不大, 有寬闊的院子,可以種點花草。
太平缸是前朝的舊樣式,泛起一細微的銅綠。
江陵的冬天并不算冷,只是雨水多。圍著一個圍領坐在檐下,不論是烹茶還是煮酒,總歸是愜意的。
他什麽都記得。
不單記得,還總想著做到盡善盡。
他把留在這,只給一個沉默的背影,而齊楹要面對的,是更為殘酷的人間。
又過了一個月,執得到了王含章的死訊。
宮裏喜歡遮掩,對外只說是暴病而亡。
那時的執正站在西窗下臨字,聽到消息時手腕懸得太久,滴下兩滴墨在紙上。
一直覺得,王含章便是另一個自己。
們曾同樣掙紮在高牆青瓦之間。
聞聽的死訊,執也人買了香燭紙錢來燒。
齊楹沒有送信過來,為的也是保護。
執不刻意去問他的去向,也不會推測未來要怎樣活下去。
開春後的一天,獨自上街去買了些脂回來。沒想太多,只是覺得太久沒有認真梳妝過了。
走到院子門口,燈籠好像比以往要更亮堂些。
院子裏安靜得沒有聲音,以往總能看見何婆婆坐在院子裏做些針線活。
房中點著燈,一個人影落在窗戶紙上。
執定定地看了良久,只怕自己看花了眼。
不知是如何挪腳步到房門口的,拉開門,降真香的味道迎面湧來。
那個量拔的男人背對著門口站著,手裏翻著白日裏臨過的字帖。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應知此無訴?”他笑,“若我不來,倒不知你的心意要訴在哪裏。”
唯他旁那盞燈是亮的,照得他仿若披著黃昏的霞。
眼底的笑容細碎疏朗,清風明月。
執眼前氤氳起一陣霧氣,只是邊笑意不減,盈盈道:“自然是訴在心裏,給心裏的人聽了。”
暫別三月,像是過了一年那麽長。
鼻尖泛紅,齊楹緩緩上前來,將輕輕納懷中。
“執瘦了。”他將下頜輕輕放在的發頂,“想你想得厲害,專程取道江陵來看你。待不久,明日一早還要南下。”
執擡手環住他的腰:“有要事?”
“嗯。”齊楹并不瞞著,“取蜀中的兵權。”
他捉住的手,放在邊吻了兩回:“只是肯不肯讓我留宿,還得小娘子點頭。”
齊楹語氣揶揄,執被他逗得忍俊不:“若不肯呢?”
“便在你門外站一夜。”齊楹著,“讓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住在這裏的小娘子好狠的心,連夫君都要拒之門外。”
外面下著雨,空氣裏泛著的水汽,執垂著眼笑:“好不正經的話。”
齊楹拉著的手在床沿上坐下來:“什麽是正經話呢,我喜歡你,算不算?”
搖曳的火燭照得他五依稀,唯獨那雙眼平湖秋月般安寧。
“最多到秋天,一定接你回去。”他輕輕托著執的臉,讓和自己平視,“信我。”
離得這般近,幾乎是清楚地看見自己在齊楹眼底的倒影。
執想錯開目,齊楹卻不準:“說準了,不許忘的。”
難得見他霸道的一面,執只能點頭:“好,我記下了。”
要說得話太多了,細思下來,又覺得盡在不言中。
細雨像是霧氣一樣,落在耳中沙沙作響,像是一陣穿林過葉的風聲。
齊楹凝神聽了片刻,才道:“果真這南面的雨是和北方不一樣的。”
雨水落在窗上,再順著窗欞流下來,在窗沿上積了淺淺一汪。
細得如同銀一般,溫婉又纏綿。
他起來想去吹燈,執不肯:“還太早。”
天才黑,晚飯也沒有吃,就這麽熄了燈實在是不像樣。
齊楹當真不去滅燈了。
“想親你,”他笑,“好嗎?”
執紅著臉不看他,齊楹低下頭來,吻住的。
間溢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他細細地從齒吻到耳後,明明不是什麽急風驟雨,卻人難以招架。
“多回,我都想著,就此丟下這一切,來江陵同你做一對平常夫妻。”他半閉著眼,像是在著的寸寸,“這樣的事,對我來說,太奢侈。”
他們本就是明正娶的夫妻,只不過那時在長安,有著不可言說的份阻隔著。
執躺在床上,齊楹耐心地解開的服。
的目著窗下的紅燭。
在未央宮時也燃著高燭,比這裏氣派也比這裏輝煌。
他們的新婚之夜并不甜,彼時阻隔著家仇國恨。
現下,在江陵,在生長的土地上。
孤燈夜雨,青磚黛瓦。
他們纏繞在一起,在這無人的長夜裏。
“我很喜歡這。”執彎,“謝謝你。”
“我也是頭一回來。”他輕道,“元給我看過燙樣,每一間房子都有安排。樓上那兩間,是留給孩子的。”
孩子。
執垂下眼睫,咬著。
“江陵有座長生寺,我為你求了符,臨走時記得帶在上。”小聲說。
“求什麽?”
“自然是求長生。”
齊楹的手指順著的腰向下去,一個吻從耳際流連至肩頭:“得比目何辭死。”
得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執嫌這話不吉利,拿手來推他。
下一瞬,抑制不住地溢出一聲輕哼。
帳子沒落下,外面的就這樣亮堂堂地照進來。
烏發朱,滿堂花醉。
窗外春雨蕭疏。
他有意克制著,如同外面那場淋漓的雨,細致地將無限意研磨破碎。
時近時遠,時急時緩。
此刻那盞昏黃的燈又太亮了。
將帳子裏照得通亮,眼前男人眼底烽火燎原。
“適才不是你說的,別滅燈。”他額上有汗,眼睛卻亮,“現在,怕是來不及。”
回抱著他,寸寸過他的皮,他上又添了傷,執的眉心蹙起,他便用了幾分心思,將重新拉回床笫之間。
魚水一場,酣暢之餘,人便困倦得很厲害。
紅燭已經隨著時間,燒到了盡頭。
“將床放在這,是有講頭的。”齊楹找來一件裳給披著,他指著窗戶說,“來瞧。”
一明晃晃的月亮,正掛在樹梢上。
大得驚人,像是玉盤一般,白中著一暗黃。
照亮著周圍的雲霧,像是墨滲在宣紙細微的紋理深。
“江陵的月亮,當真是比別更大些。”
靠著這床頭,恰好能看見夜時的月亮,執靜靜地看了良久,齊楹下地拿了什麽東西回來。
一張紅的紙,上頭寫著兩行字。
嘉禮初,良緣遂締。
葳蕤繁祉,白首永偕。
落款是:薛執、齊楹同鑒。
他蓋了自己的印,墨跡才幹不久。
“城時聽人說,這邊嫁娶是要寫婚書的。”齊楹將紙摺好,“當年在長安,不懂這個。今天給你補上,寒酸了些,還請你勿怪。”
字寫得端正,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來學,執的指尖輕輕落在這上頭:“你寫的?”
“是。”齊楹笑,“獻醜了。”
意深時,自然什麽都看重。
執將這紙放在床邊的桌上,依偎在齊楹的懷裏:“好自珍重。”
哪怕才見面,便生出了惜別之,齊楹邊的笑窩一閃而過:“好。”
外頭的月亮仍高懸著,執靠著他,已經漸漸睡了。
齊楹了的頭發,而後是眉眼,像是怎麽也看不夠、如何也舍不下。
天亮後執醒來時,側的人已經不在了。
房中有些昏暗,四一片朦朧。
枕頭微微凹陷著,被子掀開了一角,這一切都還維持著那男人剛走時的樣子。
的手輕輕在枕頭上,已經冷了,顯然齊楹已經走了很久。
若不是婚書還留在桌上,執怕是要覺得這一切,只是一場空留憾的夢。
起,披著服下了地。
書桌上,為他求的符已經不見了。
餘下一對東珠做的耳環。
致璀璨,在熹微的晨下,潤明亮。
在臨字的紙下,齊楹留了一首詩。
是他與長廂廝守的心願。
脈脈花疏天淡,
雲來去、數枝雪。
惟有兩行低雁,
知人倚、畫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