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執在榻上略躺了躺, 到底是睡不實了,索換了服走出了門。
何婆婆已經在張羅做早飯了,東側石磚壘砌的廚房裏傳來鍋鏟撞的聲音。
執的菜都是單獨做好的, 何婆婆自己會在廚房裏另吃。
見收拾停當出了門,何婆婆拿圍來手:“夫人……”
面前放著一個裝菜的盆子, 看樣子正在洗菜。
何婆婆看執的目已經變了。自昨夜齊楹來過後,便把執當作哪個宦人家養在外頭、見不得的外室。
畢竟從沒見過這麽有權勢的男人, 院子外面明裏暗裏都是護衛他的人。
執生得致漂亮,說起話來輕聲慢語, 的確是那些男人喜歡的樣子。何婆婆已經在心中下了定論, 昨夜那男人家裏一定有位不好相與的主母, 他怕自己喜歡的郎委屈,才在這裏金屋藏。只可惜, 男人也像是個懼的主, 這麽幾個月只來過這一回,天不亮還就走了。
對著執, 既覺得同, 又覺得憐憫。
又忍不住站在父母的角度去揣測, 這個郎的父母到底是什麽人,可知不知道自己的兒和別人這般私奔。
“還不,晚些吃吧。”執笑,猶豫了一下, 還是問,“他……是幾時走的?”
何婆婆知道說的是誰:“天還不亮就走了,最多三更剛過。”
那時街上肯定冷清得厲害, 他獨自出門,只怕四野都還黑著。
過這間院子的門檻, 外頭是那條窄窄的、容不下馬車的巷子。
他走過這條巷子時,可會擡起頭,看一看月亮。
今日想得比以往多,執知道這樣不大好。何婆婆眼中有疑,卻也不敢當面來問,執也繼續裝聾作啞。
這一日,執有著旁的安排。
吃過早飯後,披著氅子出了門。
繞過喧鬧的前街,迎著酒肆與茶樓的招徠聲,沒有過多停留。
此行的終點是一間簡陋的民房,敲過兩遍門。
門從裏面被人拉開了,開門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睜著昏花的眼睛問:“你是誰啊?”
“劉伯,是我。”才開口眼睛就紅了。
那個劉伯的老頭愣在原地,踟躕良久終于喊了一聲:“是……是大小姐?”
執拿鼻子吸氣,輕輕點頭。
劉伯老淚縱橫,忙迎進門:“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有再見到大小姐的一天。”
這位是早年間將軍府裏的管家,母親臨終前知道自己一旦與世長辭,偌大的家業無論如何都是執一個孤攥不住的。所以將幾田莊鋪子的地契給了劉伯,除此之外,還有不金銀,古玩字畫也全部典當了幹淨,說是為了給日後留個依傍,也是為了不時之需。
因此最後被叔伯們瓜分的,只有住著的房子和幾畝薄田。
劉伯一面淚,一面將一個木匣捧出:“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這麽多年一直收在這裏,還請大小姐查點一下數目。”說完這句,他的背都更直了幾分,好像這些年來始終堅守的事,終于有了結果。
他住在這間破舊的民房裏,四角風。卻日日夜夜揣著這一筆巨款,執將盒子打開,取出一錠金子塞給他,劉伯無論如何都不肯收:“這些年,老朽日夜懸心,生怕自己沒完夫人的囑托先一步撒手人寰。能將這些東西全頭全尾地到大小姐手裏,老朽已經老懷安。”
看著眼前出落亭亭的執,他的聲音愈發哽咽:“若夫人能知道小姐如今過得好,便是在地下也能瞑目了。若我有朝一日,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能給夫人一個安了。”
執的份微妙,劉伯深知此事,只一口一個大小姐的稱呼。
臨別時,劉伯還像小時候那樣稱呼:“大小姐,日子再難過,也記得好好吃飯,天冷多加服。”
這般殷切的叮嚀,已經太久沒有聽過了。執紅著眼點頭,趁其不備時到底將那一錠金子藏在了竈臺旁邊。
出了門,迎風一路走到巷子盡頭時回頭看,他仍佝僂著子,如秋葉般瑟瑟地站在原地。
盒子裏的東西,執把鋪子和田莊一并都賣了折現銀,加上母親留給的銀票,前前後後湊了近百萬兩白銀。從書架上出一本書,將銀票夾了進去。院子周邊有不齊楹的人,執找了個眼的,托他將東西送到益州去。
于銀錢上,齊楹從不曾對有所短缺。
只是也知道,他用錢的地方很多。
昨夜睡前,他們躺在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我在益州開了間太平莊。”他道,“教人識字,還有織布紡紗之類的技能。我想著,能有越來越多的人,不仰賴男人過活。”
執輕輕嗯了一聲:“因為王含章嗎?”
齊楹搖頭:“是因為你。”
“執,人活著,是一件何其不容易的事。”他的手攥著的手腕,又緩緩松開,“就連我自己,過去也總是輕易被打倒。往後,我還想辦兩間學社,能讓學有所教。”
現下是戰,這樣的事并不容易辦,齊楹摟著的腰,輕輕吻了吻的眼睛:“只有早一天結束戰,百姓才真的能安居樂業。”
比起那些雄心壯志,齊楹的眼裏看見的不僅僅是樓臺高築。
而此刻,執的心願也很簡單,只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再幫一幫他。
*
三月初五。
齊桓為齊楹賞賜九錫。
所謂九錫,前秦時稱作九賜,指的是九種禮。
包括朱戶、納陛、虎賁、鈇鉞、弓矢、秬鬯等共九類。
以此彰顯位極人臣的尊榮恩寵。
就連江陵,都在盛傳著汝寧王的軼事。
“前朝時能加九錫的,都是最後篡了位的大臣。”何婆婆一面擇菜,一面小聲腹誹,“汝寧王不會也有此心吧。”
沒指執能回答什麽:“只是這樣的事聽著風無限,越想越覺得害怕。”
執從懷中拿來一張紙,上頭寫了幾味藥:“還得勞煩您,不忙的時候替我抓這幾味藥。”
何婆婆不識字,聽到藥字整個人就有點張:“夫人生病了?”
執抿著笑:“不是,是隨便吃來補子的藥。”
何婆婆聽罷松了口氣:“好,我一會就去。”
看著端著盆走遠去了,執緩緩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來。
為醫者,猜得出自己子變化的緣由。隨手搭脈,更是確認了原本的猜想。
懷孕了。
現下不算有孕的好時機,齊楹遠在益州,日夜懸心,食不知味。
可這子息上的緣分確實上天恩賜的,思及至此,執心中也醞釀出一淺淺的甘甜。
寫得這幾味藥不全是安胎的藥,因而執也并不擔心何婆婆會從醫口中問出詳。這樣的事,知道的人越越好。也想能有機會,親口將這喜訊分給他。
春日裏的江陵鶯飛草長,窗戶上半卷著的竹簾,出一清香味。
才有孕,看著并不顯,除了睡得比以往多些,倒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風吹得竹簾響得厲害,聽得人有些心慌,執從桌上拿了一塊硯臺,輕輕在竹簾的一角。聲音倒是停了,有細碎的影從簾子的隙裏出來,燦然生輝,很是好看。
何婆婆從外頭走來,手裏拿著一封信:“有人送來的。”
信封上一個字都沒寫,背後用火漆封著。
執的心猛地跳了兩下。
拿了這封信,走回房中,拿來木啓將信打開。
兩張紙,第一張是一幅圖畫,執左看右看,只覺得像是一間書舍。
第二張上面是齊楹的字,他的字已經寫得頗有幾分風骨了。
“執的錢,十中之一用來建了這間學社,是學。”
他話不多,語氣也平淡得看不出喜怒。
另起一行,繼續寫。
“餘下的,還會建書舍、買田莊,做更多應該做的事。齊楹替他們多謝你。”
疏影打落在這張紙上,跳著,分外明快活潑。
執眼中有笑,重新將那張畫著書舍的紙拿起來。
看了又看。
這個男人輕易不喜歡許諾,既然許了承諾,言出必踐。
不是什麽驚天地的大事,而是要將每一件小事都落到實去。
將信摺好,收進盒子裏。
想了想,又將齊楹寫了字的紙重新取出來,讀了兩遍,拿到燈邊燒了。
這時候,留了名字的紙不好多留,倒是那張畫著學社的圖,被妥帖地留存起來。
*
益州。
“啪”的一聲碎瓷脆響。一個茶盞被狠狠摔在地上,登時四分五裂起來。
奴才們嚇得渾栗著跪在地上。
齊桓的手抖得很厲害,彎腰撿起一片碎瓷,狠狠地向自己手臂上劃去。
那裏已經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新舊傷痕,失太多,瓷片破皮時,湧出來的速度都很慢。
徐太後哭得很厲害,手裏端著藥碗:“不過是一碗湯藥,既然喝了就能好,何苦要難為著自己的子?”像是在求他:“數月來你總是這樣強忍著,我只求你喝一口,不要我這做母親的,白發人去送黑發人。”
齊桓的眼睛盯著自己流的傷口,聲音像是從齒裏湧出來的:“若人不能抑制自己的,與牲畜又有何異。更何況,飲鴆止的東西,又如何能有盡頭。”
左手中的碎瓷片刺了他的掌心,他像是知不到疼痛一般站在原地。
手臂上的鮮流得太多,讓他一陣頭暈目眩,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眼前一片又一片的暈黑,讓他本看不清左右的事。
一種苦中帶著回甘的被人喂到邊,他下意識想要拒絕,卻本無法抵抗自己心的求,只能近乎貪婪地將這一碗湯大口飲盡。
眼前的烏雲漸漸散去,齊桓宛如涸轍之鮒一般躺在地上,大口地呼吸。
徐太後手中拿著一個空碗,跪坐在他的旁。
齊桓的眼睛沒有一神采,怔怔地盯著帳頂。就連徐太後都有些害怕,小聲地喚他的名字:“舒讓,舒讓,你怎麽了,你說句話。”
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飛快地流下來,倉促地掉進鬢發裏。
過了很久,他終于緩緩說:“我要見一見齊楹。”
“為何……為何要見他?”徐太後心裏有些不安,“現下都夜了,再傳他來只怕也不好,要不就明日吧。你這兒……總得收拾,你的傷也要包紮。”
益州的春天尚且帶著料峭的寒意,支開的窗戶有蕭索的風吹進來。
齊桓又重複了一次:“我要見齊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