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傳令的使很快回來了, 說今夜汝寧王并不在益州,而是在泠安。
此時的齊桓已經恢複了原本的姿態,由著侍替他包紮傷口。
迎春過來在徐太後邊附耳幾句, 被齊桓聽見了,他緩緩擡起頭:“什麽事?”
迎春擡起頭, 低聲答:“太子殿下有些發熱,哭鬧得厲害。”
齊桓的目定定地落在虛空, 片刻後才道:“抱來給朕瞧瞧。”
自他出生起,齊桓便沒有見過他, 百日宴上也不曾面。今日竟主開口要求, 徐太後臉上一喜:“去吧。”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 迎春抱著孩子走了進來,母們留在屋外。
齊桓的手法有些生疏, 迎春幫他調整了許久, 才勉強把孩子抱在懷裏。
他掀開襁褓,仔細端詳:“什麽?”
名字是太皇太後定的, 迎春答:“單名一個遙字。”
“不錯。”齊桓淡淡頷首。
小太子本就是提早催産下來的, 子比尋常孩子還要更弱些。雖然過了四個月, 看著比滿月的孩子也沒大多,近來生病,臉上也紅得有些厲害。
齊桓擡起手,輕輕了孩子的臉, 隨後擡頭對著徐太後說:“鼻子長得像朕。眼睛像他母親。”
這也是齊桓數月來第一次提起王含章。
徐太後點頭:“剛出生時還要和陛下更像些,如今長開了,就……”怕提多了王含章引得他怪罪自己, 于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齊桓一哂,沒有答這句話。
就這麽抱了一盞茶的功夫, 齊桓招來迎春讓把孩子接了過去。
“現下太子是養在皇祖母邊?”
“是。”迎春小心回答,“平日裏都是太皇太後在照顧。”
他走到窗邊,背對著衆人,平平淡淡地說:“和朕一樣。”
所有人都以為他指的是太子和他都是由太皇太後一手帶大的。
只有齊桓自己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和朕一樣,都長于婦人之手。
齊桓對著左右使說:“等汝寧王回來,他來見朕一趟。”
*
齊楹回益州時上還穿著戰甲。
高大的青海馬背上,端坐著如儒生般清雋的青年。
馬蹄揚塵,唯他風姿獨絕。
一時間,無數益州年輕的郎們,芳心暗。
盲眼的汝寧王數月前終于複明,風頭正盛。
誰人不知汝寧王妃數月未曾面,如今他大權在握,多人想要以此攀附。
益州看似平靜,卻又有無數暗激。天子抱恙,才凝聚不久的人心又開始四下浮,小暴頻發,價連番上漲,哀鴻聲四起。
齊楹先回了王府解去戰甲,另套了車馬宮去見齊桓。
平日裏齊桓想要召見他,或是在書房或是在花廳,這一回獨獨請他進了臥房。
松竹紋的楠木屏風隔絕出裏外兩間,齊桓他在外間的案席間坐下。
幾個月的景,他上的舊傷依然沒有好全,反反複複地流化膿。人也被阿芙蓉折磨得消瘦了許多,眼窩凹陷著,倒顯得鼻骨尤為拔。服很松大地掛在齊桓上,他坐得不甚端正,半個子都靠在迎枕上。
侍為齊楹上了一壺茶,明前茶喝起來清香微苦,別有風味。
齊桓端起手邊的茶盞,將裏頭的東西細細飲盡,隨後笑:“喝慣了這個,旁的都覺得沒個滋味了。”
那甜膩的幽香飄來,齊楹聞到氣味後,不聲地微微皺眉。
“正如你所想。”齊桓齒而笑,“外域進貢來的,香氣濃郁醇厚。”
阿芙蓉的味道聞過一次便忘不了,齊楹靜靜地看著齊桓將杯中的飲盡,又續上一杯。連飲三杯之後,才像是緩過一口氣。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齊楹道。
“是了。”齊桓點頭,“人生在世,本就該及時行樂,何必盡百般折磨。這點,你就不如我。”
齊楹笑了一下:“是。”
他們兄弟間本沒有時的意,年後又難免幾番爭權奪利,能這樣太太平平坐在一起,也不算是件容易事。
“鳥司養了不飛禽走,這些畜生裏面,朕最討厭的便是鷲這種鳥。”齊桓別有所指,“它們不等你斷氣,便虎視眈眈地落在你邊。只待你一合眼,就將你撕扯腹。這樣的畜生,這江山上下,不知道有多。”
對于自己的朝堂,他漸漸有了力不從心之,以至于常常讓他思考,這些人過去的歸附有幾分是真,有幾分是假意。
“朕聽說,尉遲明德寫信給你了。”齊桓面平淡。
齊楹聞言并不否認:“嗯。”
“齊徽姑母到底還是偏疼你些。”齊桓撥弄著自己手上的戒面,“朕有時總是會生出一恍惚,覺得咱們還坐在長安城裏。父皇的萬壽節上,賞了你我兄弟一人一頂紫金冠的時候。”
細算起來,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宴上,我的盲杖被人弄丟了,還是陛下牽了我的手,送我回承明宮去。”齊楹說得平心靜氣,齊桓“哦?”了聲,隨即又笑:“這事朕倒是不記得了,難為你記了這麽多年。”
齊楹笑笑,并不計較。
這些年得到的善意太,以至于歷歷在目,清晰可數。
齊桓衆星捧月一般長大,何嘗會將這些小事記在心裏。
“朕前幾日看了看太子,也算是你的小侄子。”齊桓像是在敘家常,“也不知你何日能有自己的孩子。”
“子嗣上的緣分,”齊楹平心靜氣,“我不敢奢求太多。”
“總歸會有的,為人父的心很玄妙,也只有你當了父親才能懂。”
桌上放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個黑紅的雕花漆盒。
“奴才們收拾書房時收出了不東西,這裏頭有薛執讀過的一些書稿,我留著也是無用,拿給你吧。”
他的目落在漆盒上,目幽微:“朕珍藏了好些年才明白,強留無用這個道理。”
“把接來吧。到了朕如今這個地步,太皇太後是不會再打的主意了。”齊桓輕輕閉目,“朕這個窩囊皇帝做了太多窩囊事,還不至于難為一個人。”
走出門時,亮得幾乎迷了人的眼睛。
這個漆盒沉甸甸的,得後的小太監直不起來。
石子路兩旁的水池裏養了白金、黑紅的鯉魚,水面上綠瑩瑩的浮萍看著也有了幾分春天才有的覺。
端盒子的小太監腳下了一下,托盤連帶著漆盒一路跌在了地上。
泛黃的書卷被春風吹得嘩啦啦作響,嚇得小太監忙不疊地跪在地上。
一個東西從書卷中掉了出來,被日照得剔晶瑩,齊楹躬將它撿起,竟是數月前他親手到太皇太後手中的兵符。
*
最初那一陣子,齊桓對王含章生下的小太子并不上心。
也不過是多過問了幾句吃喝瑣事,待小太子的子好些了,他偶爾也會召他過來看看。
四五個月的孩子,正是才認人的功夫,一來二去便和他親近起來。
每次見他,總是對著齊桓笑個不停。
久而久之,齊桓終是將這孩子放在了心上。
這日,他對著迎春說:“你去告訴皇祖母,往後太子便由朕親自教養。”
那時徐太後恰巧在他邊,見此狀不由得有些憂心忡忡:“兒繞膝的確是好事,只是無論如何,朝政才是最要的事。”
不知從何時開始,齊桓對朝堂上的瑣事越發不放在心上,聽徐太後如此說,齊桓拿著布老虎的手微微一頓。他笑:“既已決定了逍遙度日,自然要選個最快的法子過活。橫豎前朝的事有大臣,再不濟還能有皇祖母。”
徐太後聽出了弦外之音,語氣也有了幾分正:“我知道你對你皇祖母心有不滿,只是歷經三朝,到底是眼更為毒辣些,能有助你一臂之力,是你的福氣。”
齊桓聽罷冷淡一笑:“朕這個皇帝做得越來越沒有滋味,不單單有太皇太後和外戚要從朕的手裏分一杯羹去,就是連母後你也總是要迫朕。朕如今想通了,既已如此,不如索不管,皇祖母高興,朕也自然樂得清閑自在。”
聽他這麽說,徐太後眼中出痛:“舒讓,你……我又如何迫你,你若是因為阿芙蓉的事歸罪于我,我這做母親的也無話可說,也請你垂憐著我這當母親的心意,無論如何也不能看著你折磨至此。”
“垂憐?”齊桓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話,“前有薛執、再有王含章,如今終于到朕自己了。這個皇帝,朕屬實是做得窩囊。依我看,如今朕的日子,竟還比不上當初在長安的齊楹。母後難道不覺得可笑嗎?”
他的語氣更高了些,小太子被嚇得嚎啕大哭,盛放過阿芙蓉的杯盞尚帶餘溫,齊桓將小太子輕輕抱起,淡淡道:“朕這輩子已經命定,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步朕的後塵。若母後心中還存有半分對朕的垂憐,只請你好生頤養天年,不要再迫朕了,求你給我留幾年太平日子吧。”
齊桓擡起眼,著跳的燭火:“我不如他,我投子認輸。”
*
夏後的第一場雨,淋了大半個城池。
元親自來接執去益州,走的便是水路。
江陵渡口的海神像還立在原地,像是千百年都不會改變一樣。
依舊是稀薄的一層晨霧,孤舟一片,在江上劃開一片漣漪。
元見執隨帶著藥,不由得有些擔憂:“王妃這是……”
瓷白的碗,濃黑的湯藥,執的眉眼平靜安寧:“倒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元松了口氣。
執繼續輕聲道:“只是這路上舟車勞頓,怕這小人兒不住,才吃的這些藥。”
喜悅之驟然浮現在元的臉上:“莫不是……”
執含笑頷首,元忍不住拍手:“真是天大的喜事,主子聽到了,不知道要高興什麽樣。”
見他歡喜,執也跟著出笑意:“他還好嗎?”
“還好。只是政務很忙,不開。”元眼中又帶了憂慮,“若不然,主子必然要親自來江陵接王妃回去。”
“太皇太後那邊呢?”
見元不說話,執便猜出其中必然有端倪:“怎麽?”
元嘆了口氣:“屬下離開益州時,益州的形勢不大好。太皇太後總攬朝綱不肯放權,陛下的子不好,如今已經不大管事了。”
他很快又整理好緒:“不過王妃放心,如今咱們早不可同日而語,這些事不會難倒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