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見執不語, 元有意換了個話題:“不過這些都不是什麽要事。”他小心地看著執的神:“咱們要往北邊用兵了。”
長安。
執顯然愣了一下:“當真?”
“當真。”元道,“尉遲明德王妃可還記得?”
執點頭:“自然是記得的。”
“是他給主子寫信來,說要與主子共同夾擊長安之南北。”
向長安用兵是早晚的事, 這不單單是一個人的心願,更是齊楹的心願。就連齊桓, 都無時不刻盼著能發兵,重新攻回長安去。”
執輕輕點頭:“這是好事, 也是壞事。”
元不解:“這是一統全國的好事,怎麽王妃會說是壞事呢?”
“打仗這樣的事, 總歸是要流和死人的。”孤舟飄在江水上, 只有搖櫓聲與水聲纏在一起。執上披著一件薄薄的氅, 頭發用一碧玉簪子束起,人像是出水芙蓉般雅致清淡。
“到頭來, 母親失去兒子, 妻子失去丈夫。”笑了一下,“我也深知沒有什麽好的法子改變這些。”說到底, 不過是政治上的事, 各為其主罷了。縱然不是同路人, 也不是非死不可。
既然是要窮盡思量鑽研進政治深去,就得做個心冷的人。不去想、不去看,不要把人當作之軀,而只當作一個又一個文字與符號。只是這樣的事, 執做不到。也深知,此刻的犧牲,是為了日後不再有更多的人再去犧牲。
只是這樣的心思又太過割裂, 像是要將人放在浪尖上撕扯。
“咱們什麽時候到益州?”執換了個話題。
原本是打算過了江就換馬車的,只是得知了執的孕, 趕路的事是萬萬急不得的。
“先是沿著江走,到了扶庸再換馬車。前前後後大概還要六七日。不過王妃且寬心,咱們走的是最好走的路,不會有什麽車馬顛簸。”
說完這些,元又繼續道:“不過是讓主子多等些日子,比起王妃的好消息,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而今形勢都漸漸轉好,執也終于能從元的眼中看出些許笑意。那個昔日裏果毅忠誠的年的影子與他又漸漸重合起來。
他隨帶著鹽茶,用了香辛料腌的,喝起來并不單有茶葉的清苦,還帶著一辛鹹。
“祛的,江上冷得厲害。”一碗口,子當真覺得暖了不,執捧著碗,靜靜地著無邊的江面發呆。
“娘娘。”元在背後,執聞言回頭看他。
四目相對良久,他終于輕聲道:“人生在世,難的是讓自己高興。娘娘別讓自己陷進這些東西裏。”
“好。”執笑,“多謝你。”
*
猶能記起未央宮,煊赫又輝煌的大殿。
高聳在白玉丹墀上的日晷。
這般巍峨又磅礴,像是千秋萬代都要佇立在龍首山上。
太的影子從東方升起,再從西方落下,如此周而複始、生生世世。
那的一磚一瓦,飛檐翹角,竟然都如此清晰地浮現在太皇太後的腦海裏。
站在窗下,向北方的天空。
時間過得太久,以至于迎春都有些擔憂地來勸:“既然娘娘心裏也不是不念著長安,為何依然不肯許汝寧王所請呢?”
明明是夏天,空氣裏冷得像是結了一層冰,汝寧王走後,太皇太後便始終這樣沉默地站在這。汝寧王的態度很明確,是一定要奪取長安的,縱然一年不行,兩年三年總歸要做出個了結。太皇太後不肯,一寸都不肯讓。
迎春的話落在空氣裏,太皇太後不看,聲音也有些沙啞:“哀家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無非是覺得哀家弄權怯戰。這也是實話,但哀家有自己的考量。舒讓現在不管事,一應擔子都在哀家這裏,千頭萬緒實在讓哀家心力瘁。局不穩,哪裏騰得出手來琢磨長安的事。齊楹如今手眼通天,咱們萬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如何不知道,一旦薛氏兄弟休養生息過來,北伐一日難過一日。
可太皇太後心中,齊楹的可怕之,遠超薛氏兄弟數倍,讓夙興夜寐、夜夜難眠。
心裏知道,齊楹縱然表面太平,心裏必然是拿當一輩子的仇人看。孟皇後的仇恨、他自己廢掉的那雙眼睛,樁樁件件都是埋在水下的暗,終究要燒開了煮沸了地從下面溢出來。
這些說給迎春是沒有用的,徐太後不是有主心骨的,這陣子大病了一場,險些一口氣沒救回來。朝廷這一切都是太皇太後拖著自己老邁的子周旋,不知自己還能撐到哪一日。使端來藥碗給,太皇太後擰著眉心將其飲盡,的人生行將就木,可偏偏還得撐著這最後的一口氣。
這個夏天,四周像是下了一場火,熱得摧枯拉朽,幾乎沒有盡頭。
*
汝寧王府的會客廳裏坐滿了人。
半數都是戎裝在的武將。
冠英將軍周淮坐下齊楹左手首位上,眉心擰得像疙瘩。
軍報就這樣擺在桌上供衆人傳閱,周淮看著齊楹,忍不住說:“尉遲明德的人馬已經在新平同薛則樸手了,雙方膠著得很厲害。薛則簡人雖還在長安,暗中也調遣了不兵馬北上,如此一來,能留給長安以南的人馬便更是不足為慮。現下正是咱們北伐的好時機,縱然太皇太後不允,咱們也該將兵馬向北轉移。”
“說的是。”另有人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有些事也不是躲就能了結的。”
“兵權在咱們自己手上,哪裏用得著一個婦人點頭。”
齊楹靜靜地聽他們說了良久,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七八舌的軍士們立刻安靜下來。
“不是咱們怯戰。”齊楹平靜道,“是諸位投行伍,縱然不圖錢財,將生死置之度外,我齊楹也不能讓諸位背負一世罵名。”
“太皇太後那邊,我去想法子。”他將子緩緩靠在椅背上,“尉遲明德那邊,我且寫信與他。”
齊楹的目與周淮四目相對,倏爾一笑:“冠英將軍,我想借你一些人馬,不知將軍肯不肯割。”
“自然是肯的。”周淮笑,“難得周某這還能有王爺瞧得上的東西,不知王爺指的是是哪路人馬,新軍還是建安軍。”
“都不是。”齊楹把目落在跳的燭火上,“是冠英將軍的私兵。”
這些人都是周淮早年間訓練的一批死士,刀劍影裏滾過,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高手。
“還是王爺的耳報神靈通。”周淮掌而笑,“這有何難。”
*
又過了五六日,太皇太後不輕不重地病了一場。
起先是偶風寒,時日久了竟拖得咳嗽不止。
黃連水喝了幾日不見效,過了肺經,漸漸纏綿病榻難以起了。
不單迎春心裏慌得厲害,太皇太後自己也整日裏惴惴不安。停了幾日的朝會,也不大見外臣了。聽說齊楹求見,心裏更是擔憂,迎春想盡法子,一定要將他打發走。
沒想到齊楹并不肯給這個面子。
後的幾個手下三兩下的功夫解決了門口的幾個侍衛,想要調衛軍總得要點時間,齊楹就是在此時推門而的。
外頭有些昏暗,他背著站著,一玄的著,人寡淡得近乎沒有。
太皇太後撐著子坐起來,拿言語來斥責他:“齊楹你好大的膽子、你放肆,連哀家的寢宮你也敢來闖,孝悌臣綱如今竟全然不顧了嗎?”
是強打的神,臉并不好,齊楹站在門邊上,比寺廟中的木塑羅漢還要更攝人。
“有件事,還是得娘娘點這個頭。”他緩步上前來,停在三步遠的地方,“娘娘若不點頭,這事就很是難辦了。”
太皇太後想要拖延時間,語氣也冷靜下來:“你說的是北伐。”
“正是了,娘娘耳聰目明。”他坐下來,手裏拿著幾頁紙,不松開也不拿起。
“這樣的事,哪裏是我一個深宮老婦說得算的。”太皇太後輕輕閉目,“縱然舒讓不管事,總得讓大臣們點頭才是。”
心裏掐算著時間,若最近的衛軍趕來要花多時間。
別館比不得未央宮那麽大,最多一盞茶的時間便該到了。
齊楹像是猜出了心中所想,語氣很平淡:“娘娘想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
他從懷裏取出一枚兵符,輕笑:“衛軍今日不會來的。”
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掌握了這麽多權勢,太皇太後的目死死盯著那枚兵符,嗓子的厲害,像是一句話都不出來一樣。
這臥房暗昧得像是到了夜前後,太皇太後看著他,聲音帶了一:“齊楹,你這是在宮。”
齊楹搖頭:“宮談不上,齊楹從來都不想做皇帝。”他終于肯將那一疊紙推到太皇太後的眼前來:“不過是想要娘娘留個落款、蓋個印章罷了。”
他臉上仍是笑著的,只是這個笑容落在太皇太後眼中,卻比勾魂鎖命的黑白無常還要可怕。自得知他複明那日起,總是頻頻揣測著將來。而今,只覺得頭上懸著的那把劍終于砍下來。許是人在病中,頭昏眼花,只覺得眼前的齊楹像極了早就過世的先帝。
一般的冷漠,一般的殺伐。
“其實,齊楹還有另一樁舊賬想要和娘娘清算。”齊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了點桌面,“我的這雙眼睛,還有我母後的死。”
“人人都說是病死的,太皇太後心裏該知道原委。”他莞爾,“那些藥是如何混進的飯食中去的,太皇太後為了將自己本家人扶上後位,喪良心的事做得太多太多,只怕娘娘自己都數不清了。”
他在太皇太後驚恐的目中走向桌案,拿起一支筆,輕輕裹滿墨。
這支吸飽了墨的筆,在齊楹指骨分明的指間一路滴著墨,被齊楹送到了太皇太後的床前。
地上墨跡斑斑,像是幹涸的漬。
“死者已矣,只要娘娘落了筆,這件事便勾銷了。”他并不催促,“娘娘還是得想個清楚。”
面前的青年還是如此的年輕,像是一把藏鋒的彎刀。
他有著世間最狠辣的手段,無聲無息地蠶食著手中的權利。
不用去看這些紙上寫了什麽,只知道,印蓋下去的那一刻,意味著終將向這個青年做出妥協。他沒有死在燒盡春風的寒夜裏,而是在風雪中重新浴火。
時間過得太久,窗外遲遲不見靜,心中微末的一期盼徹底湮滅。
太皇太後終于抖著手,寫下了一個錐心刺骨般的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