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他素來坦, 此刻卻像是多了三分怯。
明明沒有喝酒,人卻像是要醉了,不論是神還是子, 都變得不清晰了。
齊楹拉了執的手,讓能坐在自己的上, 有意讓能坐得更穩些。
“適才我同太皇太後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他這人就是這樣, 要的事當前,他有意說些別的, 想要轉移話題到別去。
執輕輕點頭:“嗯。”
聽這麽說, 齊楹垂著眼笑:“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空氣裏安靜得聽不見別的什麽聲音, 只有齊楹的呼吸聲淺淺深深地拂來。他不看的眼睛,目落在上, 又隨手扯來迎枕墊在背後。手上的作不肯停, 好像只有這樣的事忙起來,才遮掩住他的些許不安。
“好多年前, 在我十歲出頭的時候, 我心裏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比如宮裏人看我的眼神為什麽總帶著同, 再比如太皇太後心裏到底待我有幾分真心。再長大些,我又不明白為什麽太皇太後要將我的婚事一拖再拖,宮裏都在傳揚我的嘉名,卻從未有人敢提親。”頓了頓, “一個人總有一個人的命,有時錯的不是某個人,而是立場。”
床帳被金鈎子挽起來, 紅燈籠的直直的照在臉上。
青春正好的郎,眼眸瀲滟像是一朵初開的荷。
“有時, 我能明白太皇太後的立場,雖然我不想去原諒。”執的手輕輕落下來,了齊楹的手背,“所以,你說的那些話,我覺得當講。不單單當講,更是必須要講。”
一連說了這麽許多,為的也不過是轉彎抹角地告訴:的心思是向著他的。
執用的梔子花味的頭油,夏日裏也覺得清淡好聞。
這些話從口中說出來,比什麽都聽人。
齊楹擡頭,眼裏含著一汪春水。
他擡起手,了執的耳垂,又在額上輕敲了一記:“現在要說另一件事了。”
“這麽大的事,執瞞著我這麽久,開不開心?”他這話是笑著說的,雖是問句,卻也不是在質問。
更像是藏著親昵。
執的臉有些燙,咳了聲別過頭:“什麽瞞不瞞的。”
知故意如此說,齊楹邊的笑意更深了。
雖在笑,眼睛卻是紅的。
“執,我心裏是歡喜的。”他握著的手,輕輕著自己的臉,“這樣歡喜的事,在我這輩子裏都之又。在這時節裏有孕,勢必是要勞你辛苦的,我雖高興卻又擔憂著你的平安。旁的自不必多說,你的安危比什麽都要。”
他如今早已不是刀俎魚,只是這些事和執有關,無論如何都要再加千百分的小心。
聽他一番細細叮嚀,執不由得莞爾:“哪有這樣金貴氣了。”
“自然最是金貴、最是氣也不為過了。”他說得坦,又將抱得更了些,“接下來就是要往北邊用兵了,我只盼著能早一天接你們一道回長安去。”
知一路舟車,齊楹又強行按著到床上去躺著。單看量,執本看不出有孕的樣子,齊楹側臥著將抱在懷裏,用手在執腰上比了比:“明日人來給你重新裁幾件裳,上月才送來一批妝花的緞子,好,那時就想著要拿來給你。”
這樣的布匹料還都是次要的,難得的是他一番惦念與細致心思。
看到了什麽,都不自覺地要想到執上。
他的懷抱寬厚,比過去更有溫度。執靠在他前,手指順著他的手臂落在他手腕上。
“這回總能放心了吧。”齊楹笑,“每回都要這樣搭脈,我們執當真是醫者仁心。”
并肩躺在一起,縱然只是說些尋常的玩笑話,心裏依舊是寬的。
只是這樣的景也是短暫的,片刻後門外就有人來傳,有大臣要面見齊楹。
“你睡一會。”齊楹拍了拍執的被,替將薄被拉得更高些,“我一會兒就回來。”
既是要用兵,南來北往的周章只怕又要耗費不功夫。
“有幾個大臣你也認得,找一天你一同見一見。”齊楹起走到窗邊,將向外開的軒窗重新合上,“屋外有人,有事你喊一聲就行。”
他的腳步聲很輕,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院子裏站著幾個使,齊楹的聲音隔著一扇窗戶傳進來:“不許高聲,一會兒等王妃醒了,記得傳膳。粔籹記得加甜酪,糖些。”
待他腳步聲遠了。
幾個侍忍不住笑,元在一旁道:“有什麽可笑的?”
一個使答:“哪裏料到主子還有這樣一面。”
另一個附和:“正是呢。”
元嘖了一聲道:“料不到的事多了,不許懶。伺候不好娘娘,可是要吃板子的。”
這套床褥是才換的,執蓋著齊楹的被子,只覺得他上暖融融的香氣敦敦地飄過來。降真香混著一淡淡的沉水香,催人短夢。
執不知是何時睡著的。
只記得半夢半醒間聽見齊楹在問話,他的聲音低些,故而聽得不真切。倒是小使的聲音更易分辨:“娘娘還不曾醒,膳食都在竈上煨著。”
外頭安靜下來,齊楹撥開珠簾走進來。
只覺得畔的被褥微微陷了下去,齊楹了執的鬢角,便自覺向他懷中偎去。
玉溫香滿懷,是會人忘卻今夕何夕的。
齊楹靜靜地抱著,著執溫暖的軀與不自知的依。
回頭向過去的那幾年,他掙紮在困頓與黑暗裏,哪裏料想到今日會有如此完滿的人生。
皇圖霸業雲煙過眼,能始終陪伴在邊的人,才是救命的良藥。
便是在這昏晦清醒間,執覺察到有人淺淺深深地吻。
不沾/,更像是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
的烏發亮若綢緞,朱勝雪,細語嗚噥。
勝卻人間無數。
執在他的吻中漸漸清醒過來,便在這意綿綿的細吻中,于暮蒼茫間去尋他的。淺嘗輒止,又進還退。不知這樣溫存多久,兩個人略分開了些,呼吸都有些沉。
周遭又是這樣的靜,唯他二人抱在一起,靜靜著彼此的眼睛。
沒有人說話,好像只是從對方眼中來尋自己的影子。
多回臥榻上的好纏綿,齊楹話總是很。
這男人只專注于齒間、紅帳裏,言卻不讓人覺冷漠。
便是此時,他雖不調笑,卻又能讓人明明白白覺察出他的心意。
“不是時候。”他將頭靠在執懷裏,這是個分外依的姿勢,“久不見你,心裏想得很厲害。只是如今,我算是要做父親的人了,這樣子同你鬧,不像樣。”
他的聲音沉沉的,帶著笑。
右手輕輕在執腹上,從上到下,從下再到上,珍而重之地好好著:“千萬不能像我,只盼著能更像你些。我還沒見過執小時候,長什麽樣子。”
他仍是害怕孩子會像他一般弱多病。
“是個健康的孩子。”執彎眸,“你信我。”
他們得這樣,齊楹松松地靠著執的肩:“也不知道有了他,我們執還會不會將我這夫君放在心上。”
像是玩笑,又像是認真。
執聽罷,忍不住發笑:“要同自己的孩子爭個高下,哪有你這樣子做父親的?”
將自己的手輕輕落在齊楹的發上,順著頭發生長的方向輕輕弄兩下。
“微明,他會和我一道你。”執停了停,繼續道,“沒有理由的你。”
“不因你落魄還是風,也不因你的份與虛銜。他你,僅僅因為你是他父親。”眼中帶著一和地笑,“父母待子,大抵是有所求的。是因為我們想為父母,才要生下這個孩子。但孩子是不一樣的,他們沒有辦法來選。他們的,只會比我們的更為無私。或許該恩的不僅僅是子,還有我們自己。”
以孝為先的時代裏,這樣的話有些超前。
齊楹卻聽懂了。正因為懂,所以生出了許多慨,又因為執說的那句“他會和我一道你”這樣的話,心中腸百結。
他予的片瓦容像是埋下的一顆種子,帶著無盡與熱走向他,讓他的人生從此枝繁葉茂,生生不息。
“不知該如何謝你。”齊楹道,“我這輩子,從未想過會如此歡喜。”
執靜靜地看著他,看著燭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他們兩個人靜靜地抱著,不說話便已是足夠好。
*
才回益州,執這府上休息了幾日,絡繹不絕的拜帖便像是雪片一樣遞進來。
數量之多看得人心驚。
執略翻過一遍,全益州略有的府邸都遞了帖子。
只見了吳其真一面,吳其真認認真真地恭賀了一番執的有孕之喜,另送了玉如意、送子觀音等等擺件,執推不下,只好收了下來。
齊楹從一堆帖子裏出幾本來:“這幾個,待你心好的時候可以見見。”
“這是……”
“他們有求于我。”齊楹笑,“大概是想走你的門路。”
執懂了:“那我擇日去見見。”
如今執早已懂了這些推杯換盞,所謂人,不過是你欠我、我再欠你。這次我還了你的,下一回你再來還我的。為之道,最不怕的便是欠人,欠得多了,彼此的關系反而越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越來越不可分,才能結黨羽。
齊楹不想拿當作府宅婦人看待。
他們是有願同行的摯友與堅貞的夥伴。
*
這幾日便在忙忙碌碌地設宴、赴宴中度過了。
執一共見了六名大臣的妻子,這些人中有人求、有人想救人,更多的并不開門見山表達來意,更像是投石問路。執不點破,一律看茶招待,一整日下來,臉都要笑得僵起來。
到了晚膳前,才送走了最後一位,執坐在八仙榻上才剛吃了兩盞茶。
使立在地罩外回報說:“太後娘娘來了。”
這樣的狀太有,以至于執聽了都要愣一下:“現在?”
“是,就在門口。”使猶豫一下繼續說,“不如找個由頭推了吧,王爺吩咐了,這個時辰該是王妃用膳的時辰。”
執忖度片刻:“罷了,我去看一眼。”
起到花廳去見客,徐太後來時,執竟恍惚了一下。
記憶裏的徐太後,保養得宜,雍容富麗,舉手投足頗有一番母儀天下的氣韻。如今鬢發斑白,神倦怠,幾個月不見竟然像是老了十幾歲。
執還未起,便已經跪了下來,徐太後看著執,低聲說:“是不是只有我求你,你才能見我?”
執給使一個眼神,使上前來扶,徐太後不肯,仍直地跪著:“執,太皇太後已經五日不曾飲食,算我求你,你來勸勸吧。”今日不說半句和朝政有關的事,只求執能規勸太皇太後兩分。
香爐裏的香料是執才添過的,散在空氣裏,聞起來有些濃郁。
“我知道你對我們有怨言,我也知道過去許多事,讓你不快。”徐太後形容枯槁,聲音也在抖,“我不求別的,只求你能寬兩句,就像過去那樣,你說的話太皇太後總是很願意聽的……”
使下意識看向執的背影。
哪怕彼時并不在長安,也早就聽說過執的賢德之名。從禮義孝道到詩書琴曲,這位薛姑娘從無可以讓人指摘的地方。能伺候太皇太後的人,容貌和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不知執會如何選,又覺得如何選都不是最好的抉擇。
“娘娘。”執的目落在自己的茶盞上,“您請回吧,日後也不要再來了。先前已經把話說完了。多年,整個大裕的興亡榮辱都曾握在太皇太後手裏,如今這條命也該由太皇太後自己做主。”
執臉上笑意和緩,目卻平淡:“執的恩已經還完了。不論是太皇太後,還是娘娘您。南北有歧路,不順路就不要強求,您說呢?”
徐太後生出了一恍惚。
還是那個溫似水的人,眉眼溫吞沉靜一如往昔,如何好端端的竟像是變了個人。
裏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如釘子般刻骨,徐太後的張了張,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送客吧。”執站起,“若不是有娘娘的緣故,我與含章或許能做個朋友。如今既已仙去,這件事只能抱憾,可見好人不長壽,心善的人也不長壽。”
走出花廳,心裏竟是驟然地一陣放松。
恩怨恨全消,不論是恨還是厭,都太不值得記在心上。
*
三日後,太皇太後溘然病逝于別院,有人說是自絕飲食,也有人說是吞金自盡。
臨死前只有徐太後陪在邊。
幡幢如浪,奏唱《薤》。一鼓一鑼,嗩吶托腔。
在長短歌的悲鳴裏,衆人泣淚沾襟。
執同吳其真一同為太皇太後舉哀時,唯有徐太後最為悲痛絕。
已決定常伴青燈,不再過問紅塵瑣事。
齊桓站在一邊,對著執略頷首只當見過。
他的懷中抱著幾個月大的太子,沉默地磕了幾個頭就走了。
小太子項下的金鎖看著眼,似乎是王含章曾佩過的那只。
周圍哭聲喊聲作一團,紙錢似雪片般飛。
吳其真同執小聲道:“王妃還不知道吧,陛下如今嗜藥如命,離了這東西一刻鐘都不,別說上朝了,就連見大臣都手不釋杯。這樣下去,又如何能服衆、如何能治國理政。”
見四下裏無人注意這邊,用更小的聲音說:“太皇太後駕鶴西去,手中的權力早晚是要分出去的,依我看,只怕要盡數歸于汝寧王麾下,若汝寧王有自立之心,也得早做打算。”
執聞言忍不住拿食指去吳其真的:“好姐姐,你快別說了,這要是人聽見……”
“這樣的事,這群大臣們心裏怕是和明鏡一樣。”吳其真無所謂道,“你看他們一個個哭天搶地,其實都是做戲,只怕心裏的算盤正在噼裏啪啦地響。妹妹收了這麽多帖子,自然是他們聞風而了。”
執輕聲說:“微明他沒有自立的心思。”
這話吳其真不信:“哪有男人不權勢的,就連我們家老周也是,早些年避世是因為被時局傷了心,如今能跟著汝寧王大展手,他恨不得肋下刀。更何況汝寧王是登上過龍椅的人,哪裏能不向往大權在握呢?”
很多話,齊楹并沒有和執說得徹,但他們相知多年,執能懂他的心思。
權勢從不是他追慕的東西。
不願和吳其真說得太多,這些追隨齊楹的人自然都盼著他能自立稱王,他們這些大臣也能搏一個從龍之功。吳其真有的立場,執并不意外。
到了封棺時,齊桓又出來了一面,當他親手將第一釘子打進棺槨上時,終于抑不住地哽咽起來。天子既已經落淚,大臣們更像是攀比著一般大放悲聲。
執跪下來磕了個頭,眼中也酸起來。
拋開恩怨不談,一個曾在生命中出現又離開的人,總歸是緣分一場。
人死如燈滅,他們之間的過往,終歸是要隨著太皇太後帶到地底下去了。
齊楹站在重臣之首,目向執來時恰好見在拭淚。
一時間,眉心蹙起。
舉哀這日,按理說是不能飲食的。
哭過一後,執由小太監帶著去一間空著的房間裏休息片刻。
四下無人,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紙包:“王妃娘娘吃點東西。”
執失笑:“你這是何意?”
小太監鬼靈的笑:“這可不是奴才自作主張,是王爺的意思,王爺還有話讓奴才傳到。”
他清了清嗓子,學著齊楹的樣子:“告訴王妃,子要,再是傷心難過,也得吃點東西。”小太監的嗓子細,學得不像,執卻能通過這三言兩語想到齊楹的表。
不茍言笑慣了,說出來的話卻是熨帖的。
紙包展開前,執以為是粔籹。近來有孕後,反倒對這味吃食淡了些興致,許是因為太過甜膩了,總覺得不大克化。
待到小太監打開紙包,執才看見裏頭裝著的是兩塊山楂糕。
“王爺說娘娘這陣子吃東西沒味道,這山楂糕不是什麽稀奇東西,只當略墊墊肚子。”小太監笑得燦爛,“只這兩塊,多了又傷胃。”
執接過來嘗了嘗,酸甜可口,綿彈牙,的確很是落胃。
見喜歡,小太監長松了一口氣:“娘娘再歇會,奴才去給王爺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