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攻打函谷關的那一場戰役, 不可謂慘烈膠著。
長安的兵馬自知此地之後,再無險可守。故而浴戰、孤注一擲。
益州的援兵源源不斷,可長安軍卻制于北方的烏桓, 糧草殆盡。
繼續拖下去,函谷關被益州軍攻破指日可待。
一連七日之後, 城關上的驃騎將軍劉振帶來了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人,尚令嘉。
說:我要見齊楹。
的懷裏抱著不足一歲的孩子, 是如今長安名義上的天子齊鈺。
周淮冷笑:“豈是你說見就見的?”
尚令嘉走到牆邊:“他若不來,我便帶著他的兒子從這裏跳下去。”
攻城的軍士見此狀皆惶惶不安, 立刻八百裏急報送去了益州。
三日後, 牆下旌旗蔽空, 綿延數裏不絕,長安軍便知道是齊楹來了。
高大的青海馬上端坐著著戰甲的年輕男子, 齊楹單手執韁, 仰頭向尚令嘉看去。
太刺眼,照著滿目塵沙。
尚令嘉抱著齊鈺, 母子倆像是風中的落葉。
“孩子尚未見過父親, 我今日來, 只是想帶他見一見。”尚令嘉哭訴,“如今父子相殘,我除了痛心無計可施。只要你願意退兵,長安城的帝位依然要等你來坐。當年若不是你倉促而別, 我們孤兒寡母也不至于無所依傍。”
有不明所以的軍士面面廝覷,齊楹淡淡地看向元。
元會意,挽箭搭弓, 一箭中尚令嘉旁的旌旗。
尚令嘉顯然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倒退一步, 懷中的齊鈺便嚇得大哭起來。
“主子從未寵幸過你,你說你懷中的孽種是主子的孩子實屬無稽之談。”元高聲呵斥,“你若求死,我等決計不會阻攔。若你打開城門,或許可以恕你一命。再負隅頑抗,下一箭便取你兒子的命。”
這句話顯然極震懾力,尚令嘉下意識將孩子抱得更。
黑暗中,一個男人沉默站起,對著尚令嘉出手:“把孩子給我。”
著他,尚令嘉淚如泉湧:“則簡,不要。”
連連搖頭,倒退數步,直至退無可退。
“你若此刻不再狠下心來,城破那日,你我都難逃一死。”薛則簡暴地拉住的胳膊,幾下便將齊鈺搶到了自己的手裏。尚令嘉跌坐在地上,鬢發散,淚如雨下。
薛則簡不再理會,而是獨自走到了牆邊。
“齊楹,你看好了。這是你的兒子。當年你拋下們孤兒寡母一走了之,是我薛則簡庇佑們至今。想不到你不不願相認,還要刀戈相向。”他走到牆邊,雙手將齊鈺舉起,“你若再不退兵,我便將你的兒子從這裏扔下去。”
尚令嘉聽到他這麽說,幾乎肝膽俱裂:“薛則簡,你敢!”
幾名鐵軍士立刻按住,力掙紮:“你畜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尚不足歲的孩子不知此刻發生了什麽,他對著薛則簡出的小手,咯咯地笑起來。
薛則簡靜靜地看著他的眉眼,眼中有一瞬間的轉瞬而逝。
他狠狠心,閉了閉眼,再向齊楹:“我數三個數。”
元有些擔憂地看著齊楹:“主子……”
齊楹平淡地看著薛則簡,依舊一言不發。
齊鈺還不大會說話,近來才學會阿娘,對著薛則簡也一口一個阿娘地。
這個孩子生得雕玉琢,項下的金鎖是今年才打的,穿在紅繩裏,像是年畫上的孩子。
“一!”
尚令嘉哭幹了眼淚,嘶啞著嗓子:“薛則簡,他心裏一直都是拿你當父親的。”
衆人對這話不覺得吃驚,只當是尚令嘉借此博得薛則簡的同。
而薛則簡心中卻在此刻五味雜陳。
齊鈺的手抓握著薛則簡的胳膊,繼續咿咿呀呀地說著聽不懂的話,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薛則簡咬牙關:“二!”
尚令嘉的眼睛裏已經流不出眼淚來,掙紮著子求他:“你放過他吧,求你放過他。”
這明晃晃的太,像是要將一切灼燒灰。
突然懷中的齊鈺,口齒清晰地了一聲:“阿父。”
薛則簡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他的目著城門下綿延數裏,一眼看不到頭的戰甲鐵騎,看著遠方被馬蹄踏起的黃沙。再轉過,看著邊渾汗如雨的軍士,最後是滿臉淚痕的尚令嘉。
懷中的孩子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東西,一會阿娘,一會阿父,最後拍著手咯咯地笑起來,眼睛又圓又亮。
薛則簡仰天閉目,終于嘆息了一聲。
他把孩子塞給邊的一名校尉。
而後縱從城樓上一躍而下。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衆人都錯愕得回不過神來。
尚令嘉猛地掙開按住的幾名軍士,把孩子牢牢地抱在懷裏。
雄關萬丈,闃寂無聲,好像在這一瞬間為了一座死城。
*
第二年春,長安。
滿城春雪將盡未盡,零零星星的飄灑在街上。
老梅樹上掛著金銀索子,風一吹便是泠泠地響。
風將雪吹起,照落下來,像是滿城金一般。
一個使立在章城門的門口。
穿著夾襖,頭上梳著垂髻,不住地呵手取暖。
漸漸聽到了車馬聲,一輛由四匹高頭大馬駕著的馬車停在了章城門外。
一只纖細的荑從車簾後面出來。
白的鬥篷上拿金線繡著滾花,這種款式又常被人稱作是雪裏金。
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這名子梳著高髻,發間一對白玉鬢簪,整個人欺霜賽雪,風致無雙。
立在門口的使才見了,眼淚就奪眶而出。
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來,撲倒在執面前:“娘娘。”
執看著,跟著也紅了眼,親手來扶起來:“卻玉。”
話都沒說上兩句,兩個人都潸然淚下。
手握在一,誰也不舍得松開。
另有使勸:“外頭冷,不是說話的時候。還是先進宮再說吧。”
有轎子停在宮門口,執換了轎子,卻玉跟在旁邊。
“王爺今日正在前殿見大臣,奴婢先來接娘娘到玉臺宮休息。晚上北狄王將會到漸臺飲宴,屆時還要請王妃一道赴宴。”卻玉說話時,聲音還在抖,顯然尚未從喜悅中回過神來。
執掀開簾子看:“這些年裏,你過得可還好嗎?”
卻玉吸了吸鼻子,笑:“自然是好的。”
執的目落在疊于前的手上,輕聲道:“連我都瞞著?”
卻玉是伺候過執的人,落在薛則簡手中,哪裏能有風面的日子。當初執讓快些離開長安,執意不肯,一心要守在這裏等著回來。
如今的手上滿是凍瘡,從袖口出的一節皮上,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陳舊的傷痕。
除了臉上還是昔年那般清秀外,整個人都不再如同當年那般明豔活潑。
卻玉小心地將自己袖口拉得更低些,小聲說:“過去再不好的,如今也都好了。奴婢橫豎只是過得不如原先那麽面,可張通他……”
張通本就是個太監,在整個未央宮裏都是不拿太監當人來看的。
卻玉吸了吸鼻子:“晚一點,他會來給娘娘請安的。”
“他怎麽了?”執的心也揪了,“可是出了什麽問題?”
見不安,卻玉又安:“沒有,張通本是個機靈的人,早些時候日子的確過得艱難,可他後來憑借著一本事,只用三年時間,已經坐到了常侍郎的位置,且是十常侍之首,如今風頭無兩。”
這是好事,可卻玉的臉上卻沒有什麽喜悅。
執心中疑竇叢生,待到了玉臺宮又多問了卻玉兩句。
屏退左右,卻玉終于是直說了:“娘娘離開長安後不久便出了事,當年張通得罪過的劉常侍領了司隸校尉的差事,等到了每年給太監驗的日子,劉常侍說……說張通他那裏……”
卻玉到底是沒親的孩,越說聲越低,執便懂了。
“于是便將他帶去府監,重新刷了一茬。”
這不單單是上的罰,更像是對神的淩/辱。
這一句說完,二人皆是如鯁在。
執的眼睛有些紅:“當初為何不離開長安呢?”
卻玉低聲說:“娘娘,奴婢這樣的人若是離開了長安姑且罷了,可張通這般的人,離了長安又能去哪?風言風語又該如何面對?天生一輩子是要做奴才的。”
見執難過,卻玉又安:“過去日子再難,如今也都好起來了。娘娘是沒瞧見,他如今十足十的威風,不知有多人要攀附他的關系,就連奴婢也因為他的關系得了很多照拂,往後再沒人能欺負他了。”
就在這時,門外有使走進來說張通求見。
“請他來。”
張通走路靜得沒有聲音,從外面走來時,第一眼先看見他的冠穿戴,跟著才看見他的臉。如今他穿著的是金銀線繡的行蟒袍,頭戴絳紗帽,見了執并不擡頭,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
“你快起來。”執親自來扶他。
擡起頭的那一瞬,執這才驚覺于他的改變。
三年過去,那個笑起來有些諂的頭小子,已經長得比還高了。臉很蒼白,有久不見的覺,看上去格外郁。
眼窩有些凹陷,無端人覺得疏遠,尤其是那雙眼睛,冰涼冷淡像是作壁上觀的看客。
張通學著過去的樣子對著笑:“能重新見到娘娘,當真是奴才的福氣。”
執不想讓他看見眼底的淚,于是招呼他坐下:“早聽說你如今風頭無兩,今日一看果然大不一樣。我沒有看錯人,你當真是最機敏聰穎不過了。”
聽這麽說,張通出一個笑:“如今奴才這一切,也是托了娘娘的福。”
他的聲音低而細,與一般男子并不同。他比過去話更了,人也常常沉默。
執略問了問他近來的況,張通一一作答。
說到最後,他想到了什麽:“早聽說娘娘上個月誕下了小世子,奴才在此恭賀娘娘,也恭賀主子。”說罷,再次跪了下來。
聽他這麽說,全屋子裏的人都一起跪下,說著恭喜娘娘,恭喜主子這樣的話。
執笑:“都這麽說了,自然是要賞了,一會去找卻玉領銀子。”
張通站起,臉上也帶著笑:“江山有後,是奴才等的福氣。”
執做了個手勢打斷他:“這樣的話不許說了,未央宮的主子如今不是齊楹了。”
“張通說的,是張通自己的主子。”他微笑答。
執不想在這事上強行與他爭執:“孩子如今沒帶進宮來,一早的時候徐平過去瞧過了。若說起來,便是微明也還沒見過呢。”
那日他離開益州去了函谷關,便再也沒有找到回來的時機。他雖不用征戰沙場,卻有太多千頭萬緒的事等著他來點頭。他每一封書信中,字裏行間滿是焦灼,只恨不能即刻回到益州去。
就連世子出生,他也是在信中知道的。
彼時齊楹日夜懸心,總怕孩子如他一般弱多病。
執寫信說是個健康的孩子,他終于能長舒一口氣。
齊楹信上字不多,卻溢滿了歡欣。
他為世子取名齊鏘。
出車檻檻,被練鏘鏘。鏘者,高勇毅。
凰于飛,和鳴鏘鏘。亦寄予了他這做父親的心意。
下著春雪的日子,最能滌污濁醜惡,執手裏握著桂花香片茶,過蒸騰的水氣靜靜地看著張通。
“這幾年,過得辛苦吧。”
他垂著眼不看:“習慣了。”
這便是默認了。
又敘了幾句話,張通便告辭了:“府監還有事,奴才得去瞧瞧。”
執點頭:“卻玉,你替我去送一送。”
卻玉送張通到門口,外頭的空氣很冷,說出口的話都冒著寒意。
“你有一個月沒同我說話了。”面對著張通的,突然開口。
“若不是今日,你又要避我到何時?”
雪站在他上,很久都沒有融化。
張通不回頭,沉默良久:“我是太監。”
“我知道,可我不在意。”卻玉垂下眼,“這些年來,我們相依為命,難道在你心裏,這些都可以就此割舍嗎?”
“你對我只是習慣。”張通不知是在勸卻玉,還是在勸自己。
“我給不了你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他的聲音平靜極了,好像這樣的話早已經在他心裏推演過了無數遍,“丈夫、孩子、平穩的日子。”
“這些我都是能接的。”卻玉擡起頭,落在他的背影上,“早些年,娘娘也是這樣過來的。”
張通似是笑了:“我在府監過的屈辱,你也知道。這樣的辱曾伴隨我,也將伴隨你。”
“張通。”卻玉他,“我沒有那麽脆弱。”
細的雪花粘在張通的眉與睫上。
他沒有回答卻玉的話,沉默地轉過垂花門,向府監的方向走遠了。
雪地上,只餘下兩行淺淺的腳印。
*
那一晚,漸臺上笙歌鼓瑟,英朗俊逸的北狄王尉遲明德在此與齊楹宴飲。
執帶著卻玉登上高臺之時,齊楹的目便如同隔了千山萬水般輕輕落在了的臉上。
尉遲明德舉起酒杯:“請汝寧王再飲一杯。”
齊楹笑了:“再飲下去,本王的王妃怕是要怪罪了。”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執拎著裾,緩緩走來。
大臣中不乏有悉的面孔,再見到方懿和,他已經蓄起了長須。
故人相逢,他的臉上亦帶著和煦的微笑,對著執微微頷首。
杯中酒滿,倒映著清暉明月。
齊楹眼底笑意淺淺:“王妃治家嚴謹,這一杯,本王還得問依不依。”
衆人皆笑起來,執端起酒杯:“早聽說北狄王戰無不克,妾願敬北狄王。”
尉遲明德爽朗一笑:“聽聞王妃上月誕育世子,明德特贈赤城的翡翠,雕觀音送與王妃。”
“多謝。”執亦將酒水飲盡。
“來我邊。”齊楹對著執輕輕招手。
執在他側跪坐下來,齊楹用只有能聽見的聲音道:“這陣子,簡直是一日一日數著過的。”酒喝得有些醉,人也昏沉,他的聲音都帶著笑:“執可曾同我一樣,夙興夜寐,輾轉反側?”
四都是大臣,執咬著:“回去再說。”
“嗯。”齊楹莞爾,吐氣如蘭,“回去再說。”
這四個字說得極盡旖旎,聽著別有一番深意,執的臉一紅,不痕跡地用手推了他一下。
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尉遲明德輕笑了聲:“汝寧王,如今我終于不用羨慕你了。”
他說話時眉眼都帶著笑,鬢發上的綠松石隨著他的作輕搖慢晃。
“阿徽懷孕了。”尉遲明德臉上滿是初為人父的喜悅,“多虧了王妃贈的龍草。”
這一株龍草被齊徽留給了齊楹,卻不知在何時又重新出現在了的包袱裏。
“正因阿徽如今懷六甲,因此不能來到長安,恭賀汝寧王之喜。不過托我帶來了兩封信。”他從懷中取出兩個信封,“一個是給汝寧王的,另一封是給一位尚存的大人。”
尉遲明德環顧場中衆人:“尚存何在?”
大臣們言又止,面面廝覷。
坐在首位的齊楹靜靜彎:“老師他已經掛印辭了,據說已經找了一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夫子。北狄王這封信怕是送不到了。”
真相太過殘忍,齊楹為他編造了一個更理想的結局。
“可惜了。”尉遲明德笑,“阿徽和我說過不他的事,還說我若見了尚存,一定替打他一拳。”
對于齊徽的過往,他不甚在意,心中一心一意地著。
“這封信便留在王爺這裏,若有機會還請王爺轉。”
酒酣月暖,繁星高懸。
歌舞聲響徹一整個未央宮。
男人們喝了酒,難免要談到國事上去。
尉遲明德把玩著酒樽,不無懷念道:“打了這麽多仗,明德最敬重的對手還是薛則樸。”
“那時薛則簡已死,在隴西作戰的長安軍人心浮,軍心渙散。投降的投降、棄城的棄城。唯獨薛則樸,戰至了最後一息,算是個爺們。”他自斟自飲,“我的副將勸我割下他的頭顱,懸掛于高牆之上。我拒絕了,我說戰之將,可以殺卻不能辱。于是我將他安葬在了一座大山裏,沒有留碑。我這武人不懂你們漢人間的阿諛我詐,在我心裏,他很不錯。”
函谷關後,益州軍勢如破竹,三四個月的景便已攻破長安。
昔年歌臺勝景,如今部分毀于戰火,重修大殿的差事如今正由張通主持。
尚令嘉被看管了起來,的孩子暫時能留在邊,齊楹計劃著待他懂事後,再做打算。
齊桓并不願意來到長安,以不適為由,繼續客居益州,將國之瑣事一應由齊楹。
他有退位之心,卻被齊楹婉拒。
漸臺高聳,宛若穿雲破月。
在這裏可以看見一整個長安的燈火。
宛若海浪般次第鋪陳數裏,好似一場盛大的盛世煙火。
齊楹與執立于高臺之上,俯瞰整座長安。
有大臣高聲發願:
“願此盛世,和天地并存,與日月同。”
*
漸臺下,一個孤獨的影正仰著臉,靜靜地看著月。
冷月的輝下,他的眼睛幽晦寂靜。
清暉將他的影子拉得瘦長。
一個人在他不遠站定了子。
“你我來,有事嗎?”卻玉輕問。
張通輕輕轉過了子。
頭上銀河璀璨,月冷霜白。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閉了閉眼睛,又再次睜開。
“我有話說,你願意聽嗎?”
“你說。”
幾句話顯然已在他心頭盤桓良久,哪怕到了此刻,仍舊怯。
春雪停了,滿地蒼茫。
就在這四野蒼茫間,張通出一個蒼白又安靜的笑容。
“我喜歡你。”他如是道。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