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3% / 5/221

文淵與同門作別后,逕自向南而行。

他久讀詩書,對江南風極之傾慕,乘舟下江,一路南游,觀景詩,琴舒懷,好不逍遙自在。

這夜他獨乘孤舟,輾轉難以眠。

文淵正當年,面對湖月佳景,心緒繁多,不自覺牽掛起師兄師妹來。

他們自同門學藝,日夜形影不離,有時師兄奉命外出,總有也華瑄在。

這些日子他卻始終只有一人獨行,不免心生落寞,只得彈琴自娛,對月嘯。

他一曲將完,掏撮三聲,心稍稍舒暢,耳中忽聞轉軸撥弦之聲,凝神細聆,湖岸約飄來陣陣琵琶聲。

雖不甚響,但靜夜中清晰可聞,應和湖波,聲聲耳。

文淵心中一,暗思:“哪里來這等佳妙之音?”

步出船艙,遠琵琶聲自湖岸穿霧而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一首“漢宮秋月”,道出那人心頭無盡愁思,奏來人心魄,文淵只聽得如癡如醉,心中暗道:“琵琶曲雖多有借宮怨為名,

也有昭君怨、湘妃淚、傍妝臺、懶畫眉之類的子意象,其實貫串全曲的還是”思漢“二字,古人巨匠寓于這些宮詞離曲中的,乃是去國懷鄉之沉痛,繁華退盡之喟嘆。

琵琶之,乃是”百鏈鋼繞指“的,并不真是子之婉。

這一曲竟能一至斯,怨慕至此,卻非是子不可。”

只聽琵琶聲漸止,一曲已終。

文淵回艙抱琴而出,端坐船頭,琴而奏,一串滾拂指法,正是一曲“高山流水”,流暢清雅,大有伯牙得遇知音鐘子期之樂。

他奏得興起,息流轉,琴弦錚然而響,真有名山雄峙、波濤浩漡之勢。

琵琶聲跟著傳來,竟也是“高山流水”之曲。

琴曲由那人琵琶奏來,竟然致無已,如是翠峰秀、涓流淙響之景,雖不及文淵琴聲之開闊寫意,卻是千回百轉,婉約嫣然。

兩音互相應和,文淵心中似乎正和一名并肩,攜手游于山水之間,自己高述中之志,便在一旁巧笑應對……  待得琴音琵琶俱歇,文淵心神暢快無比,郁悶一掃而空,心神一

奏起一曲“關雎”,默思曲詞:“關關班鳩,在河之州。

窈窕淑,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寤寐求之……”曲中回繞慕之意。

“關雎”曲終,琵琶聲起,乃是取自詩經“鄭風”的一首“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這詞曲卻頗有取笑之意,意思是說:“你要是真心想念我,就提起裳淌過溱水來。

你不想念我,難道沒有別的男子嗎?

你這個傻小子真夠傻呀!

……”曲音輕快,似縱似收,極之聽,好似一個俏生生的姑娘,正遠遠站開,若即若離,巧笑嫣然。

文淵一怔,不心神漾,心道:“溱水便如何?

得見此一面,便是越過窮北之冥海,又何足道哉?”

當下顧不得小舟,便想游向湖岸去,忽然一想:“這位姑娘雖然如此示意,但我若這般唐突前去相見,在此深夜,若有人不經意瞧見,豈非于名節有損?

我怎可自顧自?”

想到此,又即坐下,彈起一曲“蒹葭”:“蒹葭蒼蒼,白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未曦……”曲意飄逸,似對那可聞而不可即的子訴出無限憧憬,即轉離,曲盡意不盡。

待他琴曲彈畢,湖上但聞晚風起波之聲,各無聲息。

文淵心中忐忑,不知那姑娘心思如何。

良久,才聽得琵琶聲起,仍是“鄭風”的一首詩“風雨”,曲中約寄托詞意:“風雨凄凄,鳴皆皆。

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鳴膠膠……”曲意是描述風雨寒涼之夜,兒鳴個不停,心郁郁。

但是見到了心上人,還有什么不快意的?

琵琶聲中意繾綣,漸遠漸去,終至不聞。

文淵悄立船頭,心中思起伏,湖上似乎仍然余音回

日照清晨,文淵離湖東去,想到昨夜以曲會,仍是不出神,難以忘懷,心道:“不意來到江南,便遇得此一才,未能一見,實在可惜!

日后不知可有機緣再次邂逅?”

他心神不定,信步而游,這日午后到了杭州城郊。

放眼去,青石道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想來多是游西湖的游客。

文淵心道:“人詠西湖是”山步步隨,古今難詩亦難畫“,若不親見,豈不憾?”

當下收起遐思,興高采烈地游湖去了。

首先到的便是白堤。

白堤、蘇堤橫越湖面,將西湖分做了里湖、外湖、小南湖、岳湖、西里湖等。

白堤上植滿楊柳桃樹,風景秀麗,當真是翩翩柳泛綠,樹樹桃帶笑。

文淵漫步游賞,心舒爽,不覺贊道:“白樂天有詩云”花漸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著實妙哉!

人人皆稱西湖十景,其實此間可觀,豈止十景而已?”

一旁楊柳樹下正有數名男席地談笑,一名學士模樣的人聽他此言,起向他走來,作了個揖,笑道:“這位公子可是獨出游?

若有雅興,何不過來一同賞景談天?”

文淵見他約莫四十來歲,面目清雅,言語倒也有禮,當即還禮笑道:“如此打擾了。”

便與那人走到楊柳樹下.

樹下本是三男三,現下多了文淵一人。

文淵自通了姓名,那學士一一給他接識諸人。

兩個男子都是中年儒生模樣,一個白凈臉皮,一個高高瘦瘦,是蘇州人張和德、張和方兄弟,是那學士宋尚謙的朋友,一個婦是宋夫人,另外兩個子是宋家夫婦帶來游湖的丫環蘋兒、

翠香,前者清秀可人,后者面容艷,都是著輕薄衫,裊裊婷婷,甚是

地上鋪了黃布,擺著許多杯壺菜肴,頗為盛。

文淵將背上古琴解下,放在一邊。

宋尚謙向左右道:“翠香,還不給文公子斟酒?”

翠香應道:“是!”

便持壺倒酒,聲道:“文公子,請!”

文淵笑道:“多謝。”

接過酒杯,酌了一小口。

宋尚謙道:“文公子何不盡飲?

這酒味不好么?”

文淵微笑道:“酒是極佳的,然則實不相瞞,晚生酒量淺薄之至,若是酒到杯干,不出數杯,晚生只有醉宿白堤了,豈不壞了好景?”

宋尚謙大笑道:“好罷!

既是如此,酒難以饗客,文公子便多飲些茶吧。”

張知方道:“文相公背琴游湖,定是極善琴道的了,不若奏上一曲,我等恭聆雅奏。”

張知德也道:“不錯。”

文淵一笑,道:“如此小弟獻丑了。”

端坐起音,撥刺綽注,琴音流暢而似歌聲,極韻味。

彈得片刻,一旁楊柳樹下,一個倚樹酣睡的漢子忽然坐起,凝神細聽。

待得文淵奏完,宋尚謙等盡皆好,一旁游人也有人發聲贊嘆。

那漢子一拍大道:“妙極!

妙極!

清遠空曠,超然塵外,好一曲”鶴舞天“啊!”

眾人向那漢子瞧去,見他約是三四十歲,魄健壯,一頭蓬發,兩道濃眉,滿腮胡極短極刺,似乎十分扎手,面目倒仍是清清楚楚,前額一道長長的傷疤,穿著一件破爛短杉,

實不如何面,雙目卻是炯然有神。

宋尚謙和張家兄弟心中暗道:“這個漢懂得什么琴曲?

當真是豬八戒夾草紙,充斯文。”

卻聽那漢子大聲道:“富家子弟幾個懂得好琴曲?

不過是豬八戒夾草紙,哈哈,冒充斯文罷啦。

小兄弟,方才聽你客套得,任某本來只聞到臭屁連天。

想不到你當真有些料子,琴曲倒也罷了,琴韻實在妙極,尋常俗人可奏不出了。”

文淵聽他一番話說來,正說中自己曲中意境,不大喜,笑道:“繆贊了。

閣下通音律,何不也一獻所長?

“宋張三人聽那漢子罵上自己,心中本已不快,聽文淵出言相邀,均自不愿,宋尚謙便道:”這位爺臺嘛……“  那漢子一揮手,道:“這里俗人遍野,聽不得我的曲子。

小兄弟,你若真想聽任某的琴曲,一個時辰后到孤山平臺來。”

說完站起來,腰打了個大呵欠,頭也不回的走了。

張知德怒氣,道:“這漢忒沒禮貌。”

張知方道:“這種人口出大言,又有什么實學了?”

文淵微微一笑,暗想:“這位先生雖然無禮,但琴上的見識著實不凡,這孤山平臺之約,不去可就憾了。”

宋尚謙笑道:“文公子剛才的琴曲,實在好得很啊,那魯漢子倒也懂得好聽,這才雅俗共賞呢。

來啊,大家敬文公子一杯!”

眾人談詩觀景,品茶飲酒,過了半個多時辰,除了文淵專門喝茶,兩個丫環來回服侍,其他人都已醺醺然有酒意,言語有些不清不楚了。

宋尚謙摟著夫人調笑,張家兄弟高聲唱,忽然張知方把翠香抱進懷中,兄弟兩開始不規矩起來。

翠香格格笑,被張知德灌了三杯酒,臉蛋染上醉紅,更是鬧得兇了,去,衫都頗為凌

文淵見眾男漸漸戲謔放,不多看,著遠斷橋的湖山風貌,拿起茶壺,壺中卻已沒剩下一滴茶。

蘋兒輕笑道:“文公子,你只喝茶,不飲酒,倒把茶喝干凈啦。

蘋兒幫你再熱一壺罷。”

文淵微笑道:“如此麻煩了。”

蘋兒出手來接壺,到了文淵手指,臉上微微一紅,道:“文公子,你指甲長啦,彈琴不太方便吧?”

文淵道:“倒也還好。”

蘋兒低聲笑道:“文公子,我幫你修修指甲,好不好?

這樣你彈琴一定更是好聽的。”

說著沏了一壺茶,熱將起來。

文淵置之一笑,道:“我又不是你家公子,何須如此?

你還是去服侍你家老爺夫人罷。”

蘋兒嘆了口氣,見文淵風采翩翩,溫文儒雅,已是暗自傾心,心道:“若我真是你的丫環,那可多好。”

忽聽翠香膩聲笑,滿是意。

張知方自背后抱住翠香,左手往帶里了進去,直之間,,當真肆無忌憚。

張知德將一杯杯酒向臉上、潑去,笑道:“看啊,通通……啦!

啊哈哈……”翠香酒,又笑又服上下皆已子,出了口曲線。

張知方笑道:“好啊,擺下這一大片都答答地,也不知是不是酒。”

張知德抹抹,笑道:“嘗一嘗不就立知分曉?”

說完當真把掀起,一顆頭鉆將進去。

翠香扭著子,笑得花枝,只是笑聲中帶著,越笑越緩,也越發輕佻了。

蘋兒看得臉上發熱,不襟拉了些。

文淵道:“蘋兒姑娘!”

蘋兒心下突地一跳,低頭怯聲道:“文……文公子,你……你不會也要……也要……”  文淵淡然笑道:“要什么?

茶快燒干了。”

蘋兒一驚,著臉笑道:“我忘啦。

文公子,你別我姑娘,我一個小丫頭,蘋兒就是了。

“說著理了茶

文淵一笑,想起那姓任漢子之言,又不愿再看宋張等人胡搞,喝了口茶,起道:“諸位,小弟尚有要事,先行一步,承蒙款待,就此告辭。”

宋尚謙正和宋夫人調,無暇客套,只是笑道:“請啊請啊……文公子,后會有期……哈哈,來,讓我親親這里……”蘋兒紅著臉,欠道:“文公子,老爺糊涂啦,你別介意。”

文淵背起古琴,笑道:“怎會?

蘋兒姑娘,喝不完你的茶,真個抱歉了。”

蘋兒目送文淵離去,回頭看著一眾男纏在一起,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文淵步履輕快,左轉右繞,三步并作兩步,通過一林蔭道,沒多久便見迎面石壁上刻著“孤山”兩個大字。

上了孤山平臺,只見北邊便是一座“西湖天下景”小亭,有橋有池,假山疊石,參差中又有疏之別,端地非俗,只是假山上卻坐了條大漢,雙手叉,翹著二郎,一見他來,哈哈笑道:

“好啊,小兄弟不錯,信守然諾,了不起!”

說著一躍而下,跳上實地。

文淵微笑道:“任兄好生豪氣,小弟敢不赴約?”

那漢子道:“哦,你怎知我姓任?”

文淵道:“閣下先前自稱任某,自然可知。”

那漢子笑道:“是了,我可忘了。

我聽你和那些家伙報了名,做文淵。

在下全名任劍清便是。

來來來,剛才壞了一張琴,向你借琴一用。”

文淵道:“請。”

便將琴遞了過去。

任劍清坐下弦,笑道:“總算任某想得還準,這時此地沒游客,否則他們可不了。”

文淵不明所以,正要詢問,任劍清吸了口氣,“錚”一聲響,琴音一起,飛揚騰起,文淵不心頭一撼,心道:“好大的氣魄!”

任劍清神采昂揚,越奏越強,琴聲四方奔騰,聲勢大開。

文淵聽得氣為之懾,意氣賁張,全繃。

猛聽得一陣霹霹響聲,琴上七弦一并震斷,琴啪啦啦一陣響,散了開來,一曲彈完。

文淵大喜,道:“好!

志在廖廓之外,逍遙乎八纮之表,若飆車以乘天風云馬,放浪天地,游覽宇宙,無所羈絆也!

任兄,好豪邁的《八極游》!”

任劍清仰天長笑,道:“小兄弟,任某毀了你一張好琴,你覺得如何?”

文淵笑道:“好琴易得,好曲難得!

任兄若肯彈十首曲子,小弟便買十張琴奉送,又何足惜!”

任劍清一拍琴殘骸,喜道:“好小子,果然是知音人,任某送你這一曲,真沒瞧錯人。

尋常人哪里聽得下去?

不到一半,若不震昏,便是逃開遠遠的。

只有知琴之人方能領略,武學高手才可消

小兄弟兩者兼俱,難得難得,好痛快!”

文淵一驚,道:“任兄,你怎知小弟會武?”

任劍清笑道:“你琴調與脈息呼應,我同道中人聽來,自然知曉。

你瞧我功如何?”

文淵道:“凌厲非凡,力,若長江大河之無盡。

任兄的功力,比小弟更勝一籌。”

任劍清笑道:“你聽得真夠準,了得!”

📖 本章閲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