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瞎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母妃被廢黜後,皇祖母深宮中人心險惡,父皇……喜怒無常。”謝泊辭的聲音將裴守勤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皇祖母害怕,怕父皇盛怒之下,連我也容不下。畢竟,我是沈家所出。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將我暗中帶離皇城,遠赴五臺山。”
“至于宮里剩下的太子和二皇兄……老師您想必也知道,他們鬥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裴守勤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敗。
他只覺得……荒唐!悲哀!
他這一生,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他所堅守的君臣之道,他所信奉的兄弟義,到頭來,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泊辭……有負老師教誨。”謝泊辭見他神慘然,心中不忍,站起來,再次深深一拜,“當年不告而別,是學生不孝,還請老師責罰。”
良久,裴守勤才緩緩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的聲音里,著一說不盡的疲憊。
“此事……不怪你。”
他看著眼前這個過早經歷世事滄桑的年輕人,心中最後那點遷怒,也化作了一聲嘆息。
他也是個可憐人。
在這場骯臟的權力游戲中,他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不由己的棋子罷了。
君王是鬼,他們這些活在下的人,又如何能鬥得過深淵里的惡鬼?
“此事,老夫知道了。”裴守勤站起。
“殿下今日所言,老夫記下了。”
裴守勤想了下,決定還是問了出來!
“殿下。老夫還有一個問題。”
謝泊辭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恭謹溫順的模樣,他垂首應道,“老師請講。”
“太皇太後康健,為何會在此刻突然回京?而殿下,又在作何打算?”
這個問題過于直白。
謝泊辭卻鎮定自若的抬起頭,臉上不見毫慌。
“老師,您是知道的,皇祖母……年事已高。離京多年,心中最掛念的,便是這皇城故土,還有宮里這些小輩們。”
“至于泊辭,當年離京時還是個懵懂年,如今歸來,也只想在皇祖母膝下盡孝。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這番話說得真意切,孝心可嘉。
裴守勤靜靜地看著他,試圖從那張年輕而俊秀的臉上,找出哪怕一一毫的破綻。
可謝泊辭的眼神清澈而坦然,看不出任何雜質。
裴守勤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說的是真是假。
或許,他真的只是想做個閑散皇子,但太皇太後呢?
沈家呢?他們會甘心嗎?
“殿下,”裴守勤的語氣忽然放緩,帶上了一追憶往昔的溫度。
“殿下曾是老夫最得意的學生。策論,見解獨到,有丘壑。老夫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殿下當是國之棟梁。你宅心仁厚,聰慧通達,確有……君王之相。”
這四個字,如驚雷般在謝泊辭耳邊炸響!
他猛地抬眼,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這是他第一次,從這位被譽為大梁文臣之首的恩師口中,聽到如此石破天驚的評價!
然而,還未等他心頭的狂喜與激涌上,裴守勤的話鋒卻陡然一轉。
“但如今,陛下已經登基,君臣名分已定!”裴守勤的目如炬。
“當今陛下,雖年,卻非池中之。其心、手段、才干,絕不輸于任何人!眼下大梁外有強敵環伺,有積弊待清,正是百廢待興、需君臣上下一心之時。大梁……經不起任何了!”
這番話,暗示的足夠明顯!
這是在告誡他,收起所有不該有的心思,安分守己!
謝泊辭聽懂了。
原來方才那句“君王之相”,不過是為了此刻的敲打所做的鋪墊。
先揚後抑,先給一顆甜棗,再狠狠甩上一掌,這才是他這位老師慣用的手段!
他緩緩低下頭,長長的睫垂下,完地掩去了眼底一閃而過的鷙與暗芒。
“老師的話,泊辭……銘記在心。”他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已然恢復了那份謙恭。
“皇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遠勝于我。泊辭能親眼見證皇兄帶領大梁開辟海晏河清的盛世,已是三生有幸,豈敢有半分僭越之想。”
他的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懇至極,仿佛剛才裴守勤那番敲打,只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諄諄教誨。
裴守勤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了些許。
他看著眼前這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年輕人,心中那份悉的觀又回來了。
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五皇子,溫和、知禮、懂進退。
或許,真是自己多心了。
“殿下能如此想,甚好。”裴守勤的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欣。
他沉片刻,道,“殿下如今回京,總不能一直做個閑散皇子。改日上朝,老夫會親自向陛下請旨,冊封殿下為親王。至于封地,陛下仁厚,想來會讓殿下自己擇一富庶之地。如此,殿下便可安尊榮,遠離這京城的風波是非。”
封王!擇地!做藩王!
這每一個字,都狠地砸在謝泊辭的心上!
這是要將他徹底打包,遠遠地趕出京城!
趕出這個權力的中心!
讓他像個圈養的豬羊一樣,在一個偏遠的地方,了此殘生!
他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猛地攥拳,指甲深深地掐了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原來,老師對他所謂的寄予厚,就是這個!
原來,他表現出的順從與無害,換來的不是信任,而是更快的驅逐!
謝泊辭的面上,卻綻開一抹溫和的笑意,那笑容里甚至還帶著一激。
“多謝老師為泊辭籌謀。”他輕聲說道。
“只是……皇祖母年事已高,泊辭想……想在京中多侍奉老人家幾年。冊封親王之事,倒是不急。”
裴守勤聞言一愣,隨即點了點頭,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
太皇太後離京多年,祖孫倆確實需要時間團聚。
“也好。”他說道。
“那便……等殿下大婚之後,再議此事吧。屆時帶著王妃一同赴任,也好過一人伶仃。”
大婚之後!
這句話,了垮駱駝的最後一稻草。
裴守勤的話里話外,每一個字,都在規劃著如何將他送走,如何讓他徹底遠離權力中樞。
謝泊辭心中最後那一對往日師生誼的留與不忍,在這一刻,被碾得碎,消失殆盡!
懸著的心徹底死了。
他拿起兩本用錦布包裹得整整齊齊的書冊,雙手捧著,遞到裴守勤面前。
“老師,學生剛回京,無長,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禮。”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如玉,聽不出任何異樣。
“聽聞老師依舊酷收集天下詩集。這兩本,是學生偶然得到的孤本,想來老師會喜歡。區區薄禮,還老師不要嫌棄。”
裴守勤的目落在書冊上。
他一生酷讀書藏書,尤其是前人詩集,這是整個京城都知道的雅好。
此刻見謝泊辭還記著他的喜好,心中最後的一疑慮也煙消雲散。
他手接過,欣地笑道,“殿下有心了。”
他沒有任何的懷疑,將這兩本禮收袖中。
謝泊辭垂下眼簾,看著裴守勤的作,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弧度。
心中,一字一頓地默念著。
老師,這是你我的。
通往深淵的路,是你,親手為我鋪平的。
所以,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