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韓覘走得沈穩,不疾不徐站到他後:「道長果真喜歡我家的樹。」
樹下的人聞言慢慢轉過,臉上同樣沈靜,劍眉虎目,眼中不見一點微瀾:「貧道有些小事,需向公子做個求證。」
方才還掛在心頭的人,此刻卻真真切切出現在面前。道袍一塵不染,襟一不茍扣到下尖,高高的蓮冠直雲霄。視線掃過他背後的長劍,名喚「幽明」的寶劍此刻靜靜沈睡鞘中,青的劍穗直直落下,一不垂在道者的肩頭。
「可否讓在下猜猜,是何等要事須得道長親自來跑一趟?」鬼魅與他隔了一臂的距離。起霧了,稀埂的鬼霧從地底升起,游弋在兩人之間。韓覘的聲調聽不出起伏,泠泠帶著幾許冷淡,「聽說鈺城相持不下,想必赫連將軍一定十分焦急。」
霧氣後的傅長亭不如山,臉上全然不見一悲喜。
「鈺城之戰事關重大,則定鼎天下,九州稱臣。敗則濺沙場,有去無回。瑯琊王殿下想必也一定十分憂慮。」鬼魅聲調悠慢,話尾刻意拖得綿長。他漫不經心抬手撣自己的袖,手指細長,瘦削恍如白骨,嶙峋的手掌下,淡的譏諷地勾起幾許弧度,「天下盛傳,魯靖王帳下軍師天機子以終南擺下陣。陣不破,魯軍不敗,秦蘭溪毫無勝算。以如今的戰報看,瑯琊軍長途奔襲又兼久攻不下,糧糙不濟,軍心定然搖。而魯靖王軍雖死傷無數,但是有天機子妖作,外有陣怨氣殺人,鈺城可謂固若金湯,想要攻城則是難如登天。況且,怨氣可以殺人亦能助人,哪怕老弱殘兵,jīng力不濟,只要以怨氣稍加蠱,便可激發心氣提升鬥志,更可使人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廝殺之際,不到力竭而亡絕不罷手。說他們是妖軍也不為過。以此推算,至多三天,若不破除天機子的陣,瑯琊軍必然兵敗如山。到時,不說錦州,恐怕連到手的其余城池也要拱手讓人。」
「因此……」韓覘放下手。yīn氣森森,鬼霧渺渺,他長袖及地,頭顱微仰,從容地看著冷臉的道者,「道長此番前來,想必是與天機子的陣有關了。」
那頭的道士不點頭不搖頭,湛湛的一雙眼連眨都不眨一下,兀然抬腳踏前半步,高大的形足足高了韓覘一頭:「韓公子在曲江,卻心懷天下,可敬可敬。」
「我輩閑人野鬼,既然棲人世,自然該尋些閑事聽些閑話,不然何以混跡人群之中?」再把目舉高幾分,韓覘流利作答。
「貧道到此不為陣,而是幾件小事要向公子討教。」低沈地,傅長亭說道。他牢牢鎖住他的雙眼,低頭俯視,俊朗的面孔被天邊的殘月映照,帶著幾分森冷,「韓公子,你猜錯了。」
樹影婆娑,枝葉搖曳。「沙沙」的葉響不斷自頭頂傳來。明明無風,銀杏樹的葉片卻紛紛窸窣抖起來。
天邊殘月如鉤,青白的芒穿樹葉間隙流瀉而下,she過薄霧,落在道者纖塵不染的白道袍上,華,越發將他襯得仿佛天上謫仙。
「哦?」韓覘怔忡,「那是何事?」
轉念,心中頓時有了答案:「障眼法。」
法高手假借木石等死,施以幻,可變任意之。一如離姬將鵝石變作胭脂盒。jīng通此道的士鬼怪,可點死為活,甚至將一樹枝幻化為人。功力不濟者,至多維持片刻,而修為高深的,據說,可延續數月乃至幾年亦不為人察覺。
「你以障眼法騙過離姬耳目,假意進京,實則另有去。」韓覘兀自喃喃自語,腦中飛速算計。忽然,軀一,飄後退一步,看向傅長亭的眼中充滿戒備,「你回了終南。」
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應,傅長亭并不驚訝,揮手拂去肩上的落葉手指劃開,繚繞的鬼霧霎時逃散:「終南後山,思過崖下,有一片冠冢,小師叔還記得嗎?」
一聲「小師叔」喚得親熱,聽在韓覘耳中卻不啻於驚雷:「終南弟子凡有故者,於思過崖下立冠冢,以寄哀思。」
不自覺地,鬼魅又再退一步。
「不錯。」傅長亭點點頭,任由他連連後退,不急不緩步步bī近,「貧道有幸,在那兒見到了金嶺子師叔的斷劍冢。」
「住口!」果不其然,那鬼魅立時變。傅長亭話音未落,就被他高聲打斷。
韓覘神qíng激,右手出其不意,猛然出掌向傅長亭揮去。傅長亭不躲不避,雙掌齊出,相迎。電火石之間,已將韓覘右腕拿住。月華如霜,點點灑落大地,鬼霧頃刻間震起來。霧中央,韓覘手中的匕首離傅長亭的膛只差了半寸,刀銀亮如雪,刀刃上熒熒一線淡藍的芒。
「撤!」低喝一聲,傅長亭神不變,卡在腕間的右手應聲施力。只聽韓覘一聲悶哼,手指一松,淬毒的匕首隨即落地。鬼霧游走,旋即就將它覆蓋不見。
「原來,道長是來同我翻舊賬的。」右手制不得解,整個臂膀都因傅長亭方才的擒拿手法而酸痛不已,韓覘咬牙抬頭,眼中激憤依舊,氣勢洶洶對上無於衷的他,「不錯,當年是我殺他。那又如何?一命換一命,我早已以命相抵,還不夠嗎?那就我下回臺,韓覘甘愿償他九世xing命。」
那頭的道者略垂著頭,眸都被月影擋去,只有在韓覘腕間的掌心仍是滾燙,一如那個夜晚,那遍目所及的熊熊烈火。
「師弟是個賊,師兄也是賊。嘖嘖,今日若不清理了你們這兩個叛逆,我終南一脈的清譽何存?我終南派又有何面立足於世?」
師兄躺在他懷里奄奄一息,他連連搖頭否認一切,那些配著長劍舉著火把的昔日手足不肯放過他。他們哄笑,他們鄙夷,他們正氣凌然地叱責:「說,你們是如何勾搭jian背叛師門的?那個香爐在哪兒?竹簡呢?你們有什麽企圖?如此苦心策劃,必有yīn謀!」
「我沒有。我不知道。」
「叛徒!你還!我金嶺子今日就為師門除害。」帶頭的道人生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昏huáng的火照she出他眼中赤luǒluǒ的殺氣,「你們一早就計劃好的,盜取重寶在前,習在後。然後,屠戮終南,奪取天下。是不是?你們這是謀逆之罪。」
「師兄,我沒有。我……」
「誰是你師兄?叛賊,休要狡辯!」不待韓覘分辨,他猛然回,面向眾人,手指著他和他懷中的師兄朗聲道:「他們二人不但欺師滅祖,更包藏禍心,意圖染指天下。此等妖人,必定危害人間,禍及眾生。我終南一脈,自古清正,豈容此等妖人玷污清譽,有rǔ山門!弟子金嶺子,自蒙師祖教誨,立誓懲jian除惡,耀終南。今日有幸,與眾師兄弟在此發現逆賊行蹤。逆賊猖狂,巧言狡辯。然眾人皆在場,親眼見他二人夜半勾結。罪證如山,豈容辯駁?他們二人一者潛庫房取重寶,一者違抗法旨研習,分明蓄謀已久,是要對我終南不利。金嶺子不才,愿犧牲我一人清譽,護我終南威名,手刃此二人,以師祖教訓。」
好一番義正言辭的說辭,好一張正氣凜然的面孔。長劍出鞘,龍聲聲。
火躍,燒得他雙眼迷離。師兄躺在他懷里,他的手掌捂在師兄的口,黏稠的正不斷流向他的手心:「你們休要污蔑傷人。取重寶不假,韓覘早已領罪。至於其他,可有證據?」
「證據?你下山後,他與你仍有往來就是證據。今夜,他傷重找你就是證據。此qíng此景,你依舊護他就是證據。」他們咄咄bī人,映著火的長劍寸寸bī近,鋒利的刀鋒帶著夜風的凄寒輕輕上他的臉,「若無茍且之事,你又怎麽對他惟命是從?」
yīn怪氣的語調與曖昧不清的話語,招來無數嘲諷的笑聲。
他愣愣看著這沖天的火和火下一張張既陌生又悉的臉,心頭一片雪亮,他們其實早已為他和師兄將罪名定下。降妖伏魔,正道從不屑與邪魔外道多辯一句是非。除惡務盡,終南門下從不錯放一名惡徒。緝拿叛徒是本分,斬殺巨孽才是大功一件。
夸大其詞,好大喜功,不是只有凡夫俗在才會在乎那些看不著的虛名。
沾滿鮮的手心不聲地緩緩移著,到了地上師兄的佩劍:「你過來些,我告訴你一個。我只說給師兄你一人聽。」
火,,劍,jiāo織在一起,匯一片他從未見過的鮮紅。長劍在手,他給了他們想要的一切──一個貨真價實的罪名。
「逆賊韓覘,xingqíng冷僻,邪念深重。取重寶,不思悔改。更以劍傷人,殺害同門,協助逆賊天機子逃逸,罪無可赦。不誅無以振終南之聲威,不殺無以揚天地之浩氣。」《終南錄》如是記載,「崇三年八月末,逆賊韓覘伏誅。天機子不知所蹤。」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冷靜的話語出自傅長亭口中,口氣悠遠,話語堅定,不由分說拉回他漸飄漸遠的思緒。
韓覘qiáng撐起一傲骨:「只怕道長舊事重提,便是要我今日死。」
傅長亭一時之間不曾說話。搖搖頭,眸深深,見他倔qiáng面容下泫然yù泣的心:「你心有愧疚。」
自小長在道觀中的他,學的是慈悲,修的是清凈,練的是逍遙。一夕之間殺人潛逃,就好比從雲端跌落進泥淖。
被箍在掌中的手腕蛇一般劇烈扭起來。鬼魅眼中的怒意亮得懾人:「以命抵命,我問心無愧!」
傅長亭隨他掙扎,鐵掌握,如何都不肯松開。被他猜中了,這鬼口是心非。
手刃同門,這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yīn霾。口口聲聲自稱無qíng無義的鬼,戴著無qíng無義的面,掛著無qíng無義的笑容,說著無qíng無義的話,實則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無時無刻不在銘記,無時無刻不曾忘卻。他就是這樣的人,生前是,死後依然。越是在意就越佯裝無謂,心,臉上寫著事不關己,心底刻著普渡眾生。這樣的慈悲心,他踏錯了修行路,不該進白雲觀,而是該送去伽藍廟。
氣極的鬼魅開始大聲斥罵。道者一概聽而不聞,驀地拉近他的臂膀,迫他不得不走近半步。傅長亭掌心游移,著握上他的手。
韓覘驚怒jiāo加,眉頭一,十指尖尖,bào長的指甲毫不客氣地著他的手指豎在兩人面前,甲點點,指尖上同樣帶了毒,幽幽的藍在鬼魅的眼中閃爍:「放開!」
道長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依舊垂著眼,五指在他的掌心與指間一一過,最後覆上他右手無名指的疤痕,挲,好似要從這反復的中悟斷指那一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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