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命相抵,這足夠了。」傅長亭說。沙啞低沈的嗓音穿過鬼霧,一字一字安著焦躁的鬼。
韓覘的掙扎停止了,視線下落,停留在兩人jiāo纏的手上,而後迅速撇過了臉。
傅長亭總會這般莫名地握他的手。一同喝酒的夜晚,韓覘醉了,發的手拿不住酒盅。那頭的他低笑著過手來,替他扶正將要傾倒的酒杯。修剪得圓潤的指尖過掛著酒的杯沿,攀上他的手,生著薄繭的指腹劃過每一寸掌心,麽指來來回回在他的斷指上徘徊。道者炙熱的溫過手指竄遍鬼魅的全,韓覘立時繃了。他卻依舊自在,著他的手,斯文清雅的面孔端端正正擺在月下,尋不見一赧。牙酸ròu麻的問候這木道士說不出口,只是因他垂眼那一剎的qíng,牙尖利的鬼魅也再說不出其他。
這世道,於他傅長亭而言,做什麽都是天經地義。醉倒前的最後一刻,鬼魅憤憤不平地想。
四下無聲。沈默的氣氛讓游走的鬼霧也變得緩慢,層層疊疊的樹葉在樹間「嘩嘩」作響,依舊無風,葉片的抖卻逾顯尖利。
「道長不遠千里趕回終南,不應只為祭拜先輩這般簡單。」手指間傳來的溫暖好得讓他空空如也的膛一陣悶痛,韓覘qiáng自鎮定氣息,抬眼看向傅長亭後的銀杏樹。
「貧道在終南山下查到一件事。」麽指執著地繞著他斷指上畸形的凸起畫過一圈又一圈,傅長亭再進一步,與韓覘站得更近,「去年初,終南山下的村落中出了一件怪事。有人夜半潛村中行竊,被巡夜人發現後化霧遁走。事後,村中家家戶戶清點明細,發現并無失。」
「那是因為發現及時,賊還未下手就被巡夜人趕跑了。」韓覘cha道。
「也許。」道者頓了頓,復又繼續講述,「後來,有人發現,自家在村後的田地被人挖了一個dòng。dòng口很小,dòng邊還留著幾片碎骨。而那里正是巡夜人發現夜賊的地方。」
說到此,傅長亭又停下。韓覘不說話,勾著角靜靜等著下文。
道者回想了一會兒:「貧道有幸,此番回去也在村中見到了。是指骨,可惜中間了一段。公子可覺其中蹊蹺?」
他用著慣常說笑時的口吻,嗓音低,略帶幾分圓潤。從前,醉了酒的鬼魅時常大起膽子拿他取笑:「你念咒驅邪時,可有鬼聽得迷?」
木道士聽不懂他話中的深意,一臉正地答:「法咒本就為定驅邪而設,為咒所困,有甚稀奇?」
這實心眼的道士喲……韓覘笑得不能自抑:「道長難道不曾聽聞聲人之說?呵呵,何止人,怕是驚鬼吶。」
木道士眨眨眼,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鬼又在那他逗趣,立時面怒,俊朗的面皮上掩不住一láng狽迅捷爬過。
這頭的鬼魅將他臉上神qíng變幻俱都看在眼里,拍著桌子,笑得肆無忌憚。
現在,韓覘笑不出來了:「確實蹊蹺。或許村民多心,那指骨是被野狗掘出叼走,之前沒有留心罷了。」
「公子說得有理。」道者頷首,面上一派從容,仿佛竹在。他握著他的手,麽指輕在斷指,漸漸用力下,「那是一無名指骨,和你一樣。」
韓覘答道:「湊巧而已。」
「被盜走的是正中一段,和公子擱在貨架上的剛好位置相同。」
「天下萬事,最奇就是一個『巧』字。」
「韓公子,你的指骨呢?」修長有力的手指倏然收,傅長亭仍是那般風輕雲淡,手中卻暗暗發力。
韓覘不退不避讓,眼中眸一閃,旋即又恢復鎮定:「按道長吩咐,妥善保管。」
「可否讓貧道一觀?」
「……」韓覘閉口不答,清秀細致的臉蒙了霜。他將全氣力凝聚於右臂,想要把手收回。
道者修長的手指如金鐵,分毫不曾松。傅長亭拉起他的手,如墨的眼瞳中不見半點起伏:「貨架上的指骨不是你的,你的埋在了銀杏樹下。」
陣,以生靈為食,由怨念而生。凡布陣者,必須以最珍視之為祭,獻於陣眼。陣的怨氣不僅來自於枉死的無辜凡人,更源於布陣者本的憎怨之心。
「當年你助天機子逃逸,傷重不治,墜崖而亡,尸骨無存。那斷指是你唯一的骸。」對一無所有的你,那是你的唯一。這世間,還有什麽能珍貴勝於自己?更何況,還有什麽比那斷指更能令他想起當年的恩怨是非?
「如此重要的東西,卻隨手丟棄在貨架上,顯然另有qíng。」金雲子把他教得太好,即便此刻,傅長亭的語氣仍是沈著穩健,平平淡淡,好似是在談論明晚的月亮是否會比今晚圓。
「巡夜人發現夜賊的地方剛好是當年你居住的小院。」傅長亭補充道。
「你……連這些都查到了?」韓覘克制不住心中訝異,口問道。
道者微側過臉,眼中帶著幾分思索:「不,不是在院子里,是在屋後。」
滄海桑田,歷經百年風雨,當年山下的小小村莊幾經變遷,早已格局盡改,面目全非。而這較真的道士卻連他當年的居址都費心考證。
心中一凜,韓覘臉更。架上的指骨確實不是他的,當時看這木道士專心辨認每件貨品的認真神態著實好笑,才心來cháo,想逗他一逗。沒想到,非但不曾捉弄到傅長亭,反而為今日埋下了患。
「我猜對了嗎,小師叔?」面目冷峻的道者靜等他的回音,墨黑的眼瞳灼灼,看得他渾發寒。
好一聲「小師叔」,得他心頭又是一空,便仿佛昔年終南山下,那幾個白稚的道子站在他的小院外,甜甜喚他作師兄。
「呵……」一聲冷笑逸出韓覘的薄。鬼魅不再後退,仰起頭,無所畏懼地迎向他的質問,「道長的意思是,我將自己的指骨埋在樹下,布陣,助魯靖王登位?好大的罪名,這可比謀逆更惡毒。」
「證據呢?」不待傅長亭開口,韓覘突然反握住他的手向前進bī,生生迫得形偉岸的道者不得不後撤一步,「道長可有實證?憑一快要化灰的骨頭可定不下重罪。」
鬼氣幻化的白霧在周圍急速環繞游走,升得越來越高,幾乎遮擋住了墻頭的弦月。銀杏樹的枝葉「嘩嘩」大作,壯的樹枝無風自,幅度巨大仿佛正經歷驟雨狂風。韓覘指尖的鬼甲再度破空而出,幽幽的藍妖豔而詭異。
「這正是我要請教公子的第二件事。」一即發的張氛圍里,傅長亭淡定開口。
暗如深淵的眼眸頗有深意地向下,示意韓覘注意自己的手。鬼魅的右手始終逃不他的束縛,四指向上被他握在掌中,長長的尖利指甲淬了毒,邊緣藍躍。
傅長亭雙微啟,似在念誦什麽,卻喃喃無聲,不聞一點聲響。慢慢地,藍下有一線暗紅慢慢溢出,順著手指,緩緩向下流淌,不久就滴落在了慘白的手掌中央。是,源源不斷的猩紅黏稠從他的指尖冒出,不停向下流淌,淡淡的腥味發散而出,融進鬼霧里,一同在兩人側縈繞。
不多久,鬼魅的整只手都覆蓋上了赤紅,寬大的袖上星星點點沾滿跡。可是流還未停止,汩汩從指間涌出。韓覘發現,不僅是手指尖,就連手掌中也不斷有珠滾落。垂落在一旁的左手被傅長亭抓起,同樣滿手腥。
「公子近來沾了不腥穢。」傅長亭直截了當地說道。反觀他的手,雖與韓覘相,卻gān凈依然,未曾沾到半點漬。
「你在我手上下了咒。」嚨有些發,韓覘不可置信地睇著他,面漸漸變作鐵青。
「回溯之。」道者慡快承認,「被施法後,雙手若是沾染腥,輕則散發異味,重則如泉涌。更有甚者……」
他故意按下不表,慢條斯理看他不停滴的雙手。韓覘忽然一,不一會兒,手指蜷曲,額上冒出一層冷汗。
「更有甚者,十指銳痛,苦不堪言。」宛如背誦經文的死板口氣,傅長亭面無表qíng,字字句句說得緩慢,「公子自稱良善。敢問閣下,這殺孽從何而來?」
痛楚,仿佛被無數細針穿刺的疼痛隨著流的涌出而依附到整個手掌,進而傳遍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灼痛鉆骨髓,滲到了全每一fèng隙里。若不是傅長亭牢牢拉著他的手,他痛得幾乎就要跪倒在地。韓覘咬牙卻不能減輕一痛苦:「你……什麽時候下的咒?」
傅長亭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鬼魅倒一口涼氣,瞬時醒悟:「你……每次牽我手……的時候……」
疼痛流竄到了膛最深,空空如也的腔膛間,早已沒有鮮活躍的心,不停膨脹的刺痛占據了心房的位置,好似全的痛苦都在剎那間匯集於此。
他總喜歡握他的手。站在貨架前,過門簾空隙飛速jiāo握。而過時,借住寬大袖的遮掩,手指暖暖劃過他的掌心。一次次把酒言歡,一次次醉眼朦朧覺到他掌心的熾熱……他總喜歡握他的手,總喜歡……原來,不是喜歡。
「每一次,都只是為了下咒和試探。」以為已經痛得沒有知覺,話一出口,韓覘仍覺得頭一陣gān,「每一次?」
「你的上有腥味。雖然以鬼氣與死氣遮蓋,但是并不能做到全無痕跡。如非陣中心,否則斷不會如此濃烈。」傅長亭平直說道,「而且,這與游走在城中的怨氣十分相似,應該是相同的手法。小師叔,我說對了嗎?」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從他出現在霖湖邊的那晚,或許更早,從他在客棧抓住了山楂,甚至,當自己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眼前的道者就已看出了端倪。紫真君轉世,終南一脈未來的執掌,果真并非làng得虛名。道者松開了對他的錮,韓覘艱難地了手腕,挪步站到了銀杏樹下,借住大的樹gān支撐著自己:「你還想知道什麽?」
失蹤的人都死了,所有骸骨盡數焚毀,不留蛛一點蛛馬跡。
「人證證皆無,道長就要治我殺人之罪?」眼前的道士蓮冠巍峨,一如雪的道袍不染半分俗塵。他離自己不過一步之遙,韓覘吃力地將從自己的視線從不聽滴的雙手轉向他毫無表qíng的臉。
鬼魅忍不住想要發笑,傅長亭何時需要證據定一只鬼怪的生死?終南門風便是雷厲風行,自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開場便打。好端端的人,死了就該魂歸地府,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恨是非恩怨全了。執意qiáng留人間,必有怨心,定要害人。非我族類必是jian邪,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一個。讓他費心尋證那是在存心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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