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未出口，又是一陣劇痛鉆心。韓覘軀繃，背脊向前極力弓起，經絡脈間仿佛百蟻啃噬，無數小蟲攀爬往來。痛到極，怒意橫生。憤恨地用充的雙眼瞪他，道者板著臉，不見一憐憫。
「師侄鬥膽，請教小師叔最後一件事。」冷眼俯視半跪於地的他，鬼魅的蜷了一團，錯的牙間「格格」有聲。固執的鬼，傅長亭在心中暗道。他曾見過其他師兄弟施展回溯之，那些兇殘狂bào聲名láng藉的惡鬼，往往堅持不過一刻便滿地打滾哭喊討饒。像他這樣還清醒說話的之又。
眼前忽而金一閃。韓覘不凝神看去，那是一個金制長命鎖，以極細的金鏈吊著，從傅長亭的手中落下，懸在他面前熠熠閃。
「魯靖王府的東西為何會在公子的貨架上？」傅長亭沒有發覺，自己說話的語氣放低了些許。
這是他在整理貨架時找到的。民間有習俗，兒出生時，長輩饋贈長命鎖，寓意平安康泰福澤綿長。手中金鎖以純金打制，里中空，造型圓滿，雕繪jīng致。其下以彩線為飾，懸以魚狀小金鈴數只，鈴音清脆，悅耳聽。在背面正中，清晰地烙著魯靖王府的印章，又於花紋下方以極細字標有祈寧二年字樣。
魯靖王膝下而今只有一個男孫，今年剛好三歲有余。來到曲江城的第一天，傅長亭聽茶館里的茶客說，那孩子不見了。
魯靖王府曾出重金懸賞，如有尋獲小世子者，西北三州，任取其一。賞格之重，堪稱前無古人。一時天下大嘩，應者如雲。卻直至今日，小世子的下落始終撲朔迷離。
第八章
「杏仁……」金燦燦的芒下，韓覘失聲低呼。
所有東西都理得一gān二凈，連頭發都沒有。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跟師兄保證過。但是他忘了杏仁，那只鑲了一對金門牙的兔子。杏仁天xing財，尤好金銀。兔子對亮閃閃的東西總會克制不住占為己有。他竟然了小世子的金鎖。
一思及此，韓覘臉遽變，不顧，劈手就搶：「不關它的事！」
手腕一抖，道者仍是那派出塵俗的瀟灑，金鎖完好無缺納袖中，雙眼低垂，無悲無喜著地上的他。鬼魅撲了空，軀一，頓時整個栽倒在地。院墻外，大火沖天而起，金紅的烈焰瞬間照亮半邊天空。
「霖湖……」韓覘勉力抬頭，大火映眼簾，臉上又是一震。銀杏樹上，葉聲尖利，似怒吼，似尖，刮著他的耳朵。韓覘兩手撐地，手指深深cha松的泥土間，應著來自地底的震，「你帶了人來。」
「陣龐大，攸關萬民，非貧道一己之力可破。」傅長亭點頭，他回頭看了看遠的火，語調平直，「陣有兩個，陣眼也有兩個。一個在湖中，一個在樹下，是謂兩儀陣。其中，湖陣在明，樹陣在暗，看似有主次虛實之分，其實，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兩者虛實互換，兩相映照，互為增補。可說是兩個陣，又可說兩者合一才是真正的陣局」
「這是雙生之局，俱榮俱損，俱qiáng俱弱，同進共退。天機子為人謹慎，城府極深。單一個兩儀雙生陣不足以預防萬一。故而，其中必然添加其他手法。貧道揣測，。院中的擺設與湖畔石亭相仿，并非偶然，乃是一鏡雙面，對稱之法。湖陣與樹陣間有機括相連。若其中有一者被破，則帶陣勢逆轉，輕則激發怨念，更添威力。重則其中魂魄化怨靈，陣而出。屆時，曲江全城無一幸免，城毀人亡。」
聽他不不慢將布陣手法娓娓道來，韓覘沒來由想起，相識至今，這或許是木道士頭一次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唯一的破陣之法是同時將兩個陣眼一起毀掉。」寒凜凜的眼自上而下掠過他陡然間勾起的角，傅長亭面沈似水，口氣頓然變得嚴厲：「你們是故意的。」
故意將霖湖bào在天化日之下，而使人忽視這座藏深巷的簡陋小院。目的就是為了誤導破陣之人，一旦湖陣被毀，樹陣尚在，則以曲江全城陪葬。
或許，布陣者早有屠城之心。
「傅長亭不愧是傅長亭，金雲子沒有白教你。」被遠的火刺得雙目酸，韓覘恍恍然生出幾分錯覺，好像一夕間又回到從前那個夜晚。那時，頭頂也是如此暗紅如的夜空，「你又是什麽時候疑心我的？」
眸一閃，侃侃而談的道者停止了說話。劇痛之下，鬼魅覺得自己真的開始神思恍惚了。他竟然從傅長亭的眼中看到了退。那個無知無畏勇往直前的木道士，能有什麽讓他猶豫躊躇？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韓覘幾乎快要頂不住周的苦痛。越來越刺耳的葉片聲中，才傳來他擲地有聲的話語：「人鬼殊途，魔道相侵。世間從未有善鬼之說。」
他從來都沒信過，從來都沒有。秉心修煉二十余載的虔誠道子，正邪之念早已刻骨銘心浸骨髓，堅若磐石的心xing怎會一朝一夕之間就搖？那便太小看他了。
韓覘嘲笑著自己，因一句話而輕易放棄cao守的傅長亭，那還是傅長亭嗎？
「那你又怎麽篤定貨架里一定有你想要的東西？」那里頭有什麽，連為店主的他有時都會記不清。
墻外的火焰忽而竄至半空，忽而卻又回落不見。韓覘知道，此刻霖湖邊一定正有一場惡戰。離姬不會如此輕易就將自己的巢xué拱手讓人。索xing趁此再跟他聊聊，鬼魅知道，以後再不會有機會同眼前的道士把酒言歡了。
「惡不容於世，天理昭昭，疏而不。凡為惡者必有痕跡可循。」他還是那個一板一眼，沈穩堅定，毫無遲疑。
「最後一個問題。」韓覘眨眨眼，角帶笑，眼神卻寫滿認真，「為什麽？」
明明早已dòng悉，卻為什麽苦心搜證，為什麽不惜拖延數日窩在他的小店里甘為雜役，為什麽耐下xing子陪著他這個惡鬼虛qíng假意周旋試探？九天雷火當頭打下不是更gān脆？
又是許久無言，不知是因為不愿見他因疼痛而不停搐的臉，或是其他，傅長亭轉開了眼：「我要給公子一個明證。」
當日，客棧之，海棠花開，落英簌簌。正是這鬼，站在飛花之間，琉璃般凈的一雙眼，湖水般粼粼閃，波dàng漾，暗藏無數詭譎。他看他將匕首刺貍貓的頸間，他看他得意洋洋跟他討要罪證，他聽他一字一字說得分明──縱然是妖，也是要清白的。
好，那麽，他便給他一個「清白」，一個鐵證如山，讓他心服口服。
「呵……你真是……真是……」都想不出來形容他什麽詞好。韓覘覺，全的疼痛都匯集到了膛一。原來，他早就都打算好了。
木道士啊，只有他才有耐心在如山的廢中一件一件細心查找。大海撈針這種蠢事，原來真的有人會做。
可也真是這道士，步步為營，算計過人。
「你也是故意的。」低低笑著，鬼魅突然仰起臉，雙目如刀，直直she向面目儼然的他，「先提及當年舊事，我分寸。再指出樹下斷骨，擾我慌神。最後，才把金鎖拿出，讓我憂心之際無從辯駁。」
傅長亭再度沈默。
韓覘半俯於地，不得不竭力將頭仰起，方看見他默認的雙眼。
「公子能言善辯，貧道不得不小心應付。」
「以道長的習慣，還是說我巧言令更順口吧。」
烈火漫天，熊熊燃燒的火舌不停舐暗沈蒼穹。繚繞的鬼霧隨著樹間的嘯漸漸稀薄。
「你承認？」傅長亭沈沈開口。即便此刻，亦不見他木然的面孔上有毫裂痕，唯有黑潭般深邃的眼中掠過幾許冷。
月被濃煙遮蔽，金紅的天幕下，他姿超逸，英氣發，天罡正氣周環繞，寬袍大袖獵獵而，襯出一赫赫威儀。鬼魅都能想見，他日終南山顛，天際浩淼，眼前的道者會是怎樣凌然萬萬人之上的！赫qíng境。
「我認。」怔怔看他許久。韓覘咧開，地對傅長亭笑了。
揪著他凈白如雪的擺，慢慢爬起，低頭瞟一眼沾滿污與泥土的手，韓覘毫不猶豫地在他的道袍上了，留下幾個刺目的掌印。而後重又靠回樹gān。背脊上，青灰的薄衫早已。
傅長亭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袍，臉上不見半點慍。韓覘記得他好gān凈，一丁點犄角旮旯里的灰塵都要凈才罷休。這也算是好涵養了。韓覘暗想。心中最後一點玩笑的念頭隨之煙消雲散。
「我認。」怔怔看他許久。韓覘咧開，地對傅長亭笑了。
揪著他凈白如雪的擺，慢慢爬起，低頭瞟一眼沾滿污與泥土的手，韓覘毫不猶豫地在他的道袍上了，留下幾個刺目的掌印。而後重又靠回樹gān。背脊上，青灰的薄衫早已。
傅長亭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袍，臉上不見半點慍。韓覘記得他好gān凈，一丁點犄角旮旯里的灰塵都要凈才罷休。這也算是好涵養了。韓覘暗想。心中最後一點玩笑的念頭隨之煙消雲散。
「那孩子也在樹下，和我的手指一起。」魯靖王府的小世子，今年三歲，乖巧聽話，伶俐可。抱在懷里，有甜甜的香味，「布陣者，必須以最珍視之為祭。陣是為他魯靖王而設，他不付出些代價可說不過去。」
「傳說中魯靖王曾派軍隊住曲江……」
「死了。陣需要怨氣，軍士殺氣最重，怨氣也更兇殘。這也是代價。」犧牲區區五千人，天機子許了魯靖王五十萬人的戰力。艱難地舉起紅的手，鬼魅的表qíng全數都被樹影籠罩住了，「五千軍士，要一個個掏出他們的心，我足足累了一晚。」
鬼魅笑意更濃，澈的眼彎如月牙，覷著面沈重的道者：「小世子是魯靖王親手掐死的。無毒不丈夫，想要超眾生，必然要有過人之。師兄把他的心盛在木盒里，我把他埋在樹下。」最珍視之……真是可笑。如果真心喜，就不會輕易割舍。與蹣跚學步的孫兒相較，還是金殿上的龍椅更可吧。畢竟，孫子可以再有，而龍椅只有一把。
「每次都是如此，剖腹取心，放進木盒，而後埋在樹下。陣是兩儀之陣，尸心深埋地下，魂魄囚湖中。慘遭枉死，又魂分離，再也找不見歸，亦不得超生回，故而怨氣橫生，凝結為陣。」靜靜坐在樹下的鬼，表qíng不復激，眼神不復瘋狂，眉梢上慣有的那一抹譏諷之態也不復再現，一五一十，如實敘述。
霖湖邊的大火又bào起數重，濃烈的煙味跟著微風一起被送進院中。墻邊人影憧憧，一道道帶著長冠的人影相繼躍進墻。韓覘看到他們都穿著他所悉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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