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上記載,瑯琊王秦蘭溪死於鈺城之戰後。年月細節皆是語焉不詳。只說是進軍途中為流矢she中,是夜毒發而亡。秦蘭溪膝下并無子嗣。翌日,大將赫連鋒不堪眾將跪請,自立為王。
於是翻過頭來再往前看,寧佑四年七月上,瑯琊王秦蘭溪兵臨煙山城下。一日間,連破煙、焌、焠三城。將東南三州二十城盡攬懷間。又恰逢欽天監報,東南有彗星沖日。天下大嘩,雲是帝星現世。
這場戰役正是赫連鋒的手筆。
帝星雲雲,從來撲朔迷離。
「他讓你來的。」進門時,秦蘭溪正坐在廊下看落日。見了傅長亭,他出口問道,語氣卻是篤定。
秋末了,他手中仍執著一柄紙扇,虛虛掩在前。眉清目秀,神散淡,仿佛依舊是從前那個端坐茶樓之上喟歎黎民的濁世佳公子。
陛下十分掛念殿下之類的言語,傅長亭說不出口。只得默默站到秦蘭溪邊,陪著他一同看西墻邊的絢爛落霞。秦蘭溪看得專注,視線毫不曾轉,也不再問話。直到天盡頭的最後一線余暉也漸漸變得黯淡,方才斂下眼瞼,著廊前的紅楓出神。
自從被赫連鋒後,他就逐漸變得不說話。過往熱絡和藹的王侯見了人仍會笑臉相迎,只是寒暄過後就一人傻傻坐著,神qíng空dòng仿佛失了心魂。
另外,秦蘭溪的殘廢了。據說是因為箭矢上有毒。他雙都不再有知覺,也無法再站立行走。對此,秦蘭溪也表現得平靜,手沿著膝蓋往下了,說了句:「難怪不疼。」
就此再無其他,不怨不恨不在意。什麽都不在意。天下的歸屬,舊臣的叛離,赫連鋒的登基。以及,陸陸續續以各種名目被送宮中的各家閨秀、異族公主、絕代佳麗……秦蘭溪不聞不問,或許就沒有聽進耳朵里。
「等你回來,過來給我講經吧。」聽傅長亭說,他即將去曲江城。秦蘭溪也是木木的。過了很久,才聽他緩緩說道,「最近我自己看了些,不過終究還是找個老師來教的好。傅掌教可愿屈尊指點?」
傅長亭鄭重地點頭答應了。他的臉上才些微有了點生,話也多了起來:「數十年戰,皆由我秦氏子孫一己貪念所致。卻使九州崩離,蒼生苦。我想為他們祈求冥福,不管是戰死沙場的將士還是無辜枉死的百姓。也包括,他的族人。」
說這些的時候,秦蘭溪的表qíng仍舊是平靜的,語調平直,沒有毫起伏。
傅長亭由衷彎腰施禮:「殿下仁慈,乃天下之福。」
秦蘭溪淡笑頷首。雙眼一瞬不瞬著面前那株漸紅褪綠的楓樹。濃豔的彩映他沈靜黝黑的瞳中,剎那之間激起一生氣,轉瞬又湮滅不見。
「我不恨他奪位。帝王之位,向來能者居之。」臨走前,傅長亭聽他這般說道。坐在特制的木椅上,秦蘭溪抓著膝上蓋住雙的薄毯,「我只恨他欺騙。」半開的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石徑曲折,青苔。腳下莫名一個踉蹌,傅長亭急忙提氣穩住形,手牢牢扶住一旁的欄桿方才不致摔倒。不知為何,道者心下一空,仿佛驟然墜落深淵。
第九章
當初離開曲江城時,正是夏末秋初的季節。就在城北大火的第二天,傅長亭立即馬不停蹄地去往了激戰正酣的鈺城。所有一應後續全數jiāo給了隨後趕到的終南道人。同門們好奇,一貫盡職盡責的他為何如此一反常態。天下人皆稱贊說,他是憂心戰事,不辭辛勞。唯有傅長亭自己心中明白,牽掛雲雲都是借口。真相是,他落荒而逃了。作為破除陣的首要功臣,他幾乎是以潰逃的心態離開了曲江。
彼時,城的海棠還是那麽反常的絢爛,淡的花瓣紛揚如雪,簌簌落落,仿佛無窮無盡。傅長亭覺得,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回曲江。
而今,二度城,已是寒冷冬季。曲江雪,滿城風聲。客棧的海棠樹下不見一片落花,綠葉被風刮盡,只余下禿禿的樹gān,橫七豎八的枝椏細長不攀折。
老掌柜見傅長亭站在院中發呆,便絮絮叨叨地告訴他,那年的海棠一直開到冬後的第一場大雪方才止住。自那以後,直到如今,足足三年,無一開花。放眼全城,所有海棠樹皆是如此。非但chūn季時新葉長得,樹gān本也日漸萎靡,一株接一株地相繼枯死。
「從前開得太過,傷了元氣。」老掌柜歎息著說道。
傅長亭贊同:「確實如此。」
陣以huáng土深埋尸心,又用霖湖湖水封鎖怨魂。怨氣自地下長,又無消散,自然會經由土系及水系暗地影響本地地氣,導致植被異變。
這也是當時他認定銀杏樹下有異的原有。
凡為惡者,必有蛛馬跡可循。
半月後,有終南弟子在城北的一空宅里找到了天機子。
連日的東躲西藏以及與追捕者的纏鬥已耗去了他太多jīng力。昔時名震天下的役鬼天師匍匐在地,失去了每日一碗人的制,撕破的黑巾下出扭曲歪斜的面容,七分似鬼,三分像人,之可怖。他口中「嘶嘶」有聲,雙眼圓睜,殷紅如。
「這到底是人是鬼?」有膽小的弟子忍不住悄聲驚呼。
傅長亭手執長劍,緩步站到他面前:「孽賊金機子,竊取本門珍典,練,欺師滅祖,叛出師門,依終南律,殺無赦。後又更名天機子,自甘墮落,游走世間,蠱王侯,役使妖孽,挑唆鬼魅,犯殺生之罪。布陣,逆天道,荼毒萬民,天理難容。你可知罪?」
他長而立,朗聲喝問。天罡正氣繞周游走,手中寶劍華奪目,凌然如仙。
「區區一個小輩,也敢來教訓我,真是笑話。」嘶啞的聲音出自天機子之口。咳嗽聲中,他邊綻出了幾許沫。天機子全然不顧,仰頭放聲大笑。
「放肆!」後的終南道子們紛紛拔劍出鞘,高聲呵斥,「休得對掌教無禮!」
天機子笑得更猖狂,捂著心口咳嗽不斷,下上不一刻便沾滿漬:「掌教?他是掌教?那金雲子又是什麽?金雲子在哪兒?去把他找來!」
隨著沙啞的笑聲,黑自他的雙眼、鼻孔甚至耳朵中噴涌而出。烏黑的流仿佛蚯蚓,蜿蜒在那張紫黑的臉上。一聲聲的咳嗽聲中,黑布裹纏下的gān瘦軀不停,搖搖yù墜。
之說,不僅是由於其威力巨大,對旁人危害甚深。同時也是因為修習此有太大風險,會對修行者自造傷害。輕則經脈損,手腳俱廢。重則走火魔,迷失神智。
他這半人半鬼的模樣正是qiáng行修煉造,本就里創嚴重。加之陣被破,怨氣反噬。眼前的天機子早已不復昔時威名。功力盡失,奄奄一息,不過靠僅剩的幾分凄厲茍延殘罷了。
傅長亭不有幾分失。那人念念不忘的師兄,到頭來,不過落得這般田地。揚手還劍歸鞘,傅長亭吩咐周遭眾人:「用繩索把他縛起來,帶回終南問罪。」
眾人領命,紛紛持劍上前。
天機子渾然不察,依舊趴伏在地,口中不住嚷:「金雲子呢?去把他找來!我只和他手。我要同他比劍!我不信我會再輸給他!」
而今的他,休說提劍比武,連自行站起的氣力都沒有。
有年輕氣盛的弟子克制不住,沖他喊道:「呸!師祖他老人家是何等人,豈會和你這丑妖手?」
天機子便不再說話了,「嘶嘶」著氣,雙手cha土中,抓出一道又一道深痕。
傅長亭搖搖頭,轉不愿再看。起步離去時,卻聽天機子低聲問道:「離姬呢?」
「死了。」傅長亭答道。
後許久沒有聲響,傅長亭直腰桿屏氣等待。
天機子問:「那……我的小師弟呢?」
閉上眼,傅長亭抿住了:「也死了。」
只有殺了守陣人,才能破除陣。離姬守湖陣,韓覘守樹陣。必須同時將兩名守陣人殺死,才不致怨氣四溢,危及百姓。
天機子又陷了沈默,傅長亭可以聽見繩索在他上繞過的窸窣聲響。
「這是第二次,他因我而死。」這是一道年輕而清亮的聲音,卻帶著濃濃的悲戚與自責。
「他不是因為你!」傅長亭猛然調轉回,素來淡定無波的面孔被發的怒氣撕得碎,眼中殺氣騰騰,聲俱厲,「助紂為nüè,其罪當誅。」
一旁的道眾都被他明顯的怒意所驚嚇,紛紛停下手面面相覷。
天機子的聲調又恢復了原先的蒼老暗啞:「你殺了他?」
袖下的雙手握拳,傅長亭死咬住牙關,不愿開口。
「呵呵呵呵……」又是一陣笑,天機子被兩個終南弟子挾制著,力長脖頸,咳出的珠沿著下滴落,鬼魅般的面容一再向著傅長亭的方向靠近,「死得好!哈哈哈哈哈……死得真好!否則,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轉而話音卻又變得年輕,紅的眼中寫滿痛苦:「是我害了他……小師弟……陣眼中原先放的是……」
「是什麽?」傅長亭心中一震,直覺其中另有qíng,急忙迫近一步,沈聲問道。
「小師弟……」他卻不說了,眼中淚涌現,悲傷不已。
「說!」再進一步,傅長亭bī到他面前,不顧臟污,揪起他的領,「他做了什麽?」
暗啞老邁的笑聲嘲弄著他的失態,天機子咧開,滿的污飛濺上傅長亭的臉:「你察覺得到地底的異樣,難道就沒有發現,在他給你的那個香爐上也有土腥味嗎?」
手指倏然一抖,傅長亭只覺心間一陣惶恐,那夜逃離曲江城時的寒冷yīn霾再度在中蔓延:「為什麽說這個?」
「原本,那個香爐才是樹陣的祭。卻被他換了自己的指骨。」低咳兩聲,歪曲的面孔猙獰地皺起,眼中兇畢,「他告訴我,陣在,人在。陣毀,人亡。他以命為注,誓死效忠。哼,一派胡言!他分明早有預謀要毀我的大事!」
清亮的聲音哀傷而懊悔:「我頂替我做了樹陣的守陣人。他是因我而死……」
「胡說!」嘶啞的聲調立時又搶過了話頭,「他分明是有意借此削弱陣!倘若由我守陣,豈會容你這小兒輕易破陣?去告訴金雲子,告訴他!我沒有輸!我是遭小人陷害!如果由我親自守陣,魯靖王必能登臨大寶。我天機子,能逆天而行!」
清亮的聲音與蒼老的嗓音爭奪著黑布下孱弱不堪的軀,命數將近,曾經迷失的本xing又漸漸蘇醒,與心的yīn暗jiāo替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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