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是個好去,春日里綠水盈盈、繁花似錦,城里不知哪家高門族也在這兒圈了地,依山傍水,起了別院,建了亭臺閣樓,這下子更是了游玩的佳地。
可,這是好些年前的景了。
這世道一日比一日壞,天災人禍過了幾,人們就只得茍且的活著,哪兒還有游賞的氣力,連那起朱樓的大族也幾經波折、星流雲散了。
于是乎,曾經的春明化作了荒郊鬼林,那大宅子也與草木同朽了。
往日里,還有些無家可歸的乞兒借著殘磚破瓦遮風擋雨,可這幾日,那些乞兒統統不見了蹤影,都說是宅子里枉死的主人家從土里爬出來,給捉食去了。
荒蕪里更添上了幾分森,那北郊,那宅邸就更無人跡了。
可今日,這荒郊卻有了來客。
薄暮。
故道上勾連墊的野草包裹起駿馬的四蹄,馬上的騎士沉默著注視著眼前的“殘骸”。這宅子大多已經倒塌,高高的圍墻只剩下小高的基座。
前邊越過塞滿野草的院子,一座房子便塌伏在昏暗的線里,好似將死的巨。門板綴在門框上,在風中微微晃,如吻開合。
騎士策韁繩,這駿馬輕巧一躍,便過坍塌的圍墻落院中。
院子里空的,除了野草,便只剩一棵老槐。騎士翻下馬系上韁繩,掀開鬥篷後,出一張虬髯的面孔,原是那燕姓的漢子。忽的,一片東西飄在他肩膀上,下來,是一質地糙而堅的翅羽。
他抬眼看去,晦暗天下,是一樹紅彤彤的眼珠子。原來樹上黑一片的不是樹葉,而是大群紅眼的烏。
這烏見了人也不聒噪,反倒也不,只拿紅彤彤的眼珠子盯下來。是這麼一只,便足以讓人汗倒豎,而這里,群占滿了枝頭。
可這燕姓漢子卻沒有毫的驚懼,反而他臉凝重的神還松了一些。
他從鞍上取下一個木盒子,打開盒子上一個活的小門,再敲了幾下盒子。
“砰、砰、砰。”
隨機,那盒子里居然也鉆出這麼一只鳥來,頂著一對紅眼珠子的腦袋在小門邊,左右四顧幾下,便撲騰著融進了樹上的群中。
這鳥兒名字簡單,就做紅眼,雖然看著不太吉利,但卻是道法培養的異禽,有警戒、監視、傳信種種妙。
鎮司的玄騎出公務時,也總帶上這麼一兩只。
至于這鎮司,自然是朝廷所立,下設二十六衛,號為“天子親軍”,分鎮天下各路妖邪鬼魅僧道巫覡。又因為一黑,在江湖里,好聽點聲“玄騎”,不好聽就罵聲“老鴰”。
但如今朝廷式微,大多數時間也不過是調解江湖與朝堂關系的面團衙門。
然而,如今這面團衙門卻辦下了一件大案,抓得一條“大魚”,惹得四方風雲際會。
這燕姓的漢子本是鎮司龍驤衛所屬,按照事先上頭的布置,應在三日後與同僚一起接應押送“大魚”的隊伍。
但幾天前,押送隊伍卻突然斷了音信。按理說,這烽煙遍地的年頭,音信隔絕也算常態,所以龍驤衛里仍舊依計劃,按部就班執行。
這燕姓漢子卻始終覺得心有不安,再加上茲事大,干脆拋下正在集結的同僚,單槍匹馬星夜來援,多虧那黃驃馬很是有幾分神異,否則就他這般晝夜不息地跑下來,早就跑死了。
可如今,到了地頭,瞧見這滿樹的紅眼珠子,想必是其他各衛馳援都已及時趕到。
“莫非……自己是杞人憂天?”
他整理了一下冠,大步走門中。
“但愿如此吧。”
………………
屋子里黑得異常。
濃稠的黑暗仿若漿水,踏進房門便將人包裹,不見半點明。
一濃重而膩人的怪香充斥其中,讓人骨悚然的惡意掩藏在森然的黑暗中。
燕姓的漢子皺了皺眉頭,又向里走了幾步,才抱拳宏聲說道:
“龍驤衛燕行烈奉命來援。”
等了許久,黑暗深才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原來是燕校尉當面,真是失禮了。”
說完,燕行烈眼前的黑暗向兩側退開,出前面一團篝火,和旁邊鬥篷裹得瘦小老者。
聽著老者的口氣,似乎認得燕行烈,但燕行烈卻只覺得此人頗為面,想不起來信息。
老者笑道:“老朽是奉天衛副指揮使胡道功。”
這麼一說,似乎有了些印象。
燕大胡子點點頭,“見過大人。”
而後從懷中取出一道文書與鐵牌,說道:“請驗印符。”
任務接,必驗印符,這是司中規矩,老者自無不可,點頭喚道:
“阿五。”
不一陣,旁邊的黑暗便如霧氣般一陣涌,里面走出一個鎮司裝束,卻用黑紗遮面的男子。他行走的姿態頗為怪異,步伐邁得極小,行走間膝蓋也不見彎曲。
燕行烈視而不見,只將手里的件遞過去。
但這阿五手來接之時,燕行烈卻是然變,手腕一翻便捉住“阿五”的手臂。那阿五一聲低吼,所做出的反應既不是掙退後,更沒有拳腳,反倒是頭似要咬上來。
卻在半途上被燕行烈抓住脖子,一把摜在地上,的一聲悶響,迸起幾塊碎磚。
阿五猶自低聲咆哮、掙扎不休,但似乎關節僵,不能如同常人一般彎曲,掙扎之時只能像條上岸的活魚,力擺,然而作之間,卻也能震得下磚石碎裂,可見力道著實不小。
燕行烈卻是面不改,一雙手如鋼澆鐵鑄的一般,紋不。
然後,在幾聲讓人牙酸的“咔嚓”中,將阿五的手臂折到背後,單手摁住,騰出手來,掀開面紗。
面紗下是一張年輕的面孔,只是臉青灰,額頭上著一張兩指寬的短小黃符,一道猙獰刀傷斜著將他面孔劈開,翻卷的皮泛著黑黃的澤,而仍在嘶吼的里,兩顆獠牙探出吻外。
“僵尸!”
果不其然!
早在踏進這房門之時,燕行烈皺眉的原因不是那濃膩的異香,而是香氣之下掩藏的另一種氣味,泛著腐爛的腥甜。
他早年在疆場效力,這種味道他再也悉不過。
而在這“阿五”走近時,那怪異的姿態,更是讓他警醒萬分。近年來,戰綿延,南方之地又多澤沼毒瘴,最是容易出僵尸。他執行這司中公務,常在荒僻行走,十之八九都能遇到些游尸走影,那阿五的行走姿態,分明是新僵尸,關節骨尚未完全僵化之姿。
他立刻翻出一張黃符,口中急誦:
“急召六丁六甲兵,破邪去障,速放明,去!”
語畢,一符擲出。
那黃符的尾部就燃起耀眼的焰,掀起一陣大風,繞著燕行烈在室飛速旋轉,熾亮的撕爛了重重黑障。
一時間,滿室皆明。
………………
但見室。
除了老者和阿五之外,還有十三個同樣鎮司裝束,面帶黑紗之“人”分列兩邊。它們不是被開膛破腹,便是缺胳膊,一番打量下來,倒是燕行烈手下的老五品象最全。
而在這幫僵尸後……燕行烈目眥盡裂,須發皆張。
但見房屋邊沿,積尸滿地。一個個鎮司裝束的尸如同破爛一般堆積在房屋邊角。
“延中丁得功、江陵徐建山、蜀中麻子……”
燕行烈一眼掃去,便在其中找到了好幾個悉的面孔,俱是各衛中有名堂的好手。
“好賊子!”
燕行烈握住腰間劍鞘,便要暴起殺人!
老者卻笑道:“校尉且慢手。”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老者也不搭腔,只是慢吞吞地解開了鬥篷,出枯瘦的軀。
見此,燕行烈反倒是愣住了。
但見這老者的左齊膝截去,右手手腕只有一節褐的骨茬,軀干上更是遍布傷痕,最恐怖的傷勢卻是在左膛上,那里一碗口大的孔,可以瞧見蠕的和斷裂的肋骨,可其中最重要的心臟卻是不翼而飛。
“這是……”
老者慢吞吞將手進篝火中,從中取出一個燒得焦爛的件,塞進空的腔里。
隨著這番作,屋膩人的香氣立時消散許多。
老者這才反問一句:
“燕校尉可曾聽說過忍死?”
此時,燕行烈哪里還不明白,原來這押送的隊伍,包括這位老者早已全軍覆沒。燕行烈長嘆一口氣,悲憤之余更是詫異,此番行可是聚集了各衛的好手,怎麼可能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死了?
他不問道:“老大人,何至于此?”
“呵,何至于此?”
老者自嘲地搖搖頭,開始講述此行的始末。
“這趟行開始也算是順利,咱們就料想那賊人再猖狂,各衛好手齊聚的況下,也不敢咱鎮司的虎須……”
“……可在幾天前,咱們一幫老江湖卻糟了賊人的道,十的本事去了七,連個消息也傳不出去。一路且戰且走,雖說打退了好幾波追擊,殺了不賊子,自個兒卻也損失慘重。”
講到此,老者愣愣盯著煙火,神中終究出頹然與凄苦。
“老朽這幾個可憐徒兒有孝心,即便死也化作了僵尸,幫我這個沒本事的師傅,再加上這忍死,老朽才堅持到了最後。”
“若是燕校尉再晚來個一時半刻,老朽怕也是堅持不住了”
“不過……”
老者話鋒一轉。
“校尉也瞧見了,賊人兇猛,三州九衛的好手都盡數折在這里,連老朽也是命不久矣。”
“現如今,這屋里活著的鎮司玄騎便只有你一個,但這接下來的差事可是要命得很。”
他轉頭注視著燕行烈,蒼老的面孔在火中,嚴肅而沉重。
“你接?還是不接?”
燕行烈從容笑道:
“赴國事,何須惜?”
“好!好!好!”
老者放聲大笑。
“燕校尉果然名不虛傳,如此……”
話未講完,忽然就聽見庭院里,馬兒長聲嘶鳴,原本如同死一般的紅眼烏們,也齊聲聒噪起來。
燕行烈搶出門外。
只見到群四散,翅羽漫天
老者的聲音在屋呵呵笑道:
“這幫賊子,追得可真!”
…………
黃昏。
“來了。”
“準備……啊!”
頭領前半截話尚在耳邊,就化作一聲慘。
黑氣裹的敵“人”們,輕而易舉擊破了前陣,呼嘯而來。
年輕的叛軍小卒在極度的恐懼中,向近的敵人刺出一槍,明明正中口,卻仿若刺一團煙氣。然而,對方揮出的一刀,卻直接割掉了他的頭顱。
而在戰場的另一邊,高據馬上的軍大將,冷眼看著叛賊的最後一力量,也被法役使的鬼兵撲滅。
這座被重兵守護的雄城,終于被他以毫發無傷的方式“收復”了。
“將軍。”
年輕的副將頭滾,眼中著,正如其他沉默著的其他將士一樣。
戎馬一生,他自然知道士卒所期待的到底是什麼。
于是,在萬眾矚目中。
將軍傳令道:
“屠城!”
………………
是夜。
荒山深林,月滿中天。
李長安盤坐在一塊大青石上,高舉酒盞,承接月華。
待到月盡作了酒。道士收回酒盞,卻皺起了眉頭。
原本清澈的月酒中,卻突兀地染上一殷紅。
嘗試著吮了一口,滿的鐵腥。
“濁了。”
道士搖搖頭,毫不顧惜便將盞中酒潑灑出去,尚在半空,七分便化作月華,剩下三分落在草葉間,夜風一,也散作點點熒了。
他搖搖頭,抬頭去。
在東方綿延的天際,紅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