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抿了一口茶，看向薛嬤嬤，“如今這屋唯有你我二人，我便直說了。
侯爺自上次中毒以後，大夫便斷言其難有子嗣，我原還奢那丫頭腹中的胎兒是侯爺的，只可惜啊……”
微微一頓，輕嘆了一口氣，“我給那丫頭周全，也權作替侯府積下一份因果功德。唯愿日後上蒼有眼，能讓侯爺徹底解了那毒，便是有朝一日從旁支過繼個子嗣，我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薛嬤嬤聽了心頭猛地一沉，竟不知侯爺已無子嗣之。
緩緩跪下，嗓音低啞，“原是老奴愚鈍，未明就里弄巧拙，這一番莽撞，是令侯府蒙，老奴有罪，但憑老夫人責罰。”
老夫人擺擺手，“這事怨不得你，那丫頭的子，早晚都要顯懷的，你不過是說了實話，何錯之有。”
薛嬤嬤含淚應了，見老夫人眼底浮起一抹倦意，低聲勸道：“老夫人勞累了，老奴扶您去榻上歇息吧。”
老夫人只肯倚著引枕歇歇氣，侯爺不醒，這顆心終究是放不下的。
……
九月的晨風已裹上了細碎的霜氣，溫凝蜷在裝滿貨的篷車里，下意識攏襟。
臨行前，老夫人邊的周嬤嬤給了一個荷包，里頭裝著五兩碎銀和一張路引。
老夫人到底是個心善的。
心里自也存了幾分激。
已離開京城一日一夜，溫凝只知道，商隊要將帶去一個邊城的地方。
“再有半盞茶的功夫就到莊子了，姑娘先醒醒神。” 沙啞的聲音驚得溫凝一。
滿臉風霜的商隊首領掀開氈簾，指著遠影影綽綽的土坡。
溫凝忙坐起，攏了攏鬢發，低聲應道：“有勞了。”
商隊首領知孤一人，安道：“那邊原是老夫人陪嫁的莊子，如今歸我打理，這地方雖然看著偏僻，卻頗為安全。
莊頭為人忠厚老實，佃戶們也都是知知底的，老夫人特意待了，頭三個月的口糧管夠，往後嘛，您就得自個兒尋活路了。”
溫凝聞言，垂眸輕小腹，溫聲道：“老夫人為奴婢周全，奴婢都記在心里了。”
未幾，商隊的馬車在田莊路口略作停頓，首領翻下馬，與迎上前的莊頭三言兩語代完畢，便又匆匆上馬繼續趕路了。
莊頭姓郭，是個四十來歲的壯實漢子。
他見溫凝是一個人家，自己多有不便，遂遣來了自家婆娘季香蘭，引著溫凝到村頭的一個舊院子先安置下來。
青磚矮墻圍出的四方小院，兩間灰瓦屋一正一偏。
西側搭著茅草棚子，棚下泥灶柴堆，倒也算齊整。
這院子雖略顯局促，但對于溫凝一人而言，足夠居住了。
商定好歲租二兩，季香蘭還另送了兩瓢米面和幾把青蔬。
季香蘭約莫三十七八歲，常年勞作的板結實勻稱，圓潤的鵝蛋臉上總掛著和善的笑意。
只聽自家男人說，這剛來莊子上的小娘子，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只是沒做多久便發現自己懷了已故丈夫的孩子，那家老夫人念及府邸清譽，便讓來了這莊子上討生活。
季香蘭細細打量著溫凝，不由暗自驚嘆：這小娘子活像畫里走出來的天仙似的，實難想象是給人做奴婢的，若說是從宮里逃出來的娘娘，反倒更為可信。
“娘子，”季蘭香一邊幫著收拾，一邊爽快道：“我們當家的說了，你一個婦道人家，出門在外不容易，更何況又懷著子，若是平日里有什麼事，盡可來找我們就是。”
溫凝側微彎，點點頭，“謝謝蘭香嫂子。”
季蘭香頓了頓，又低聲音道：“我瞧著你生得這般標致，便也想給你提個醒。這莊子里雖都是些老實人家，可年輕的後生也不。
這男人嘛，難免氣方剛的，你若想圖個清凈，不如就說你家男人在外頭跑商，過些時日就會回來。這樣既全了你的面，也免得旁人起了什麼歪心思。”
季蘭香又補了句，“自然，這話說不說全在你，有我和當家的在，也斷不會讓人欺侮了你。”
溫凝微微欠，懇切道：“我初來乍到，又年輕識淺，實應多謝嫂子考慮得周全。”
季蘭香忙不迭手扶起，笑聲里帶點莊稼人的爽利，“哎喲，謝啥啊！同是人，我也是有孩子的，自是知道一個人生養孩子的不易。”
……
小院連著收拾了幾日，里里外外都變得干凈整潔。
窗紙新糊了一層，映著日，亮亮的。
雜草拔凈了，還騰出一小塊空地，種了幾壟適季的青疏，赤菜、秋菘、蘆菔……
改日再去集上捉三五只小崽回來，養到年下，燉湯也好，蒸蛋也罷，橫豎夠一個人嚼用了。
只是一到夜深人靜，溫凝常被夢魘驚醒。
謝驚瀾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會死死掐住的脖頸，指節幾乎要嵌進的里。
男人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說！這孩子是誰的！’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抑的嘶啞，
‘為何要瞞著我！’
月泠泠地漫進窗欞，溫凝抱膝坐在榻上，冷汗浸中，間仿佛還殘留著被扼住的窒息。
四下寂靜，只有秋蟲在墻角斷斷續續地鳴著。
良久，才恍惚意識到：這里不是侯府，被賣侯府，本就是一場不該有的意外，與謝驚瀾，已如雲散長天，不會再見面了。
想到這，溫凝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肩膀慢慢松懈下來。
……
謝驚瀾昏迷兩日後方才蘇醒，如今已然調養妥當。
他甫一醒來，便得知溫凝已逃的杳無蹤跡。
府中下人起初戰戰兢兢，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與溫凝有關的半個字，生怕了他的逆麟。
可這位主子自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竟出人意料地平靜，既未遣人四搜尋，也不見雷霆震怒。
他每日和往常一樣，上朝、練兵、巡視武庫……
一些膽大的婆子便開始私下嚼舌，“到底那賤婢是嫁過人的，侯爺這般份，豈會當真將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