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手覆上按在自己前的手,指腹輕輕挲著發涼的指尖。
“會。”
一個字砸在寂靜的帳,令溫凝呼吸一窒。
謝驚瀾卻忽然低笑一聲,指尖抬起的下,迫使著自己眼底的鋒芒。
“可本侯不是張太醫,不曾有把柄和肋在他們手上。”
男人雖這樣說著,心里卻免不了泛起一連自己都不愿深想的意。
他從前在沙場上橫沖直撞,在朝堂上與虎謀皮,從無半分顧忌。
那時他總嗤笑,所謂把柄和肋,不過是愚人為所困的枷鎖。
他謝驚瀾此生,當如蒼鷹擊空,縱死也要落在雲端,斷不會為誰斂了鋒芒、折了傲骨。
可現在,他竟也有了肋。
他的肋便是。
還有那個小崽子。
男人抬手在半空輕輕一揚,指風掃過燭芯,那支燃了大半的燭火“噗”地一聲熄滅了。
滿室月漫進來,他將人往懷里帶了帶,懷里的人噎噎小半個時辰,才堪堪哄睡。
……
第二日,日頭倒是格外慷慨,一早就把金潑了滿園。
梅林浮著一層淡的香雪,在日下織出一張燦燦的網。
宣帝與皇後著了常服,在觀景亭對坐賞梅。
案上溫著新釀的梅子酒,後只留了兩三個心腹侍,連皇子公主都未曾傳喚,著幾分刻意的低調。
謝驚瀾踏著青石階往上走,靴底碾碎幾片零落梅瓣。
他眸微沉,觀景亭近在眼前,卻不見皇子公主隨侍,獨獨喚他一人前來,這梅,怕是不好賞。
王公公躬著腰在前頭引路,袖口里有安遠侯方才賞的錦袋。
在宮里混了三十多年,從灑掃的小侍熬到前紅人,王公公最懂的便是等價換的理。
收了人家的好,哪有只揣著不吐話的道理?
他腳步不停,卻借著轉引路的空當,往謝驚瀾邊湊了半步。
“侯爺您瞧,陛下與娘娘對您可是青睞有加,您看今兒個,連小殿下們都未召見,獨獨請您來賞梅呢。”
王公公笑出一臉褶子,“陛下與娘娘心里頭一直惦記著您,知道您在外頭了不累。尤其是抗疫那陣子,聽聞邊有位姑娘極是能干,不單陪著您熬了那些難捱的日子,還憑本事考了,實在是難得。
如今聽聞也隨您來了京城,陛下最才,娘娘又疼惜這樣伶俐的人兒,老奴瞧著意思,應是要在宮里給尋個的缺,也算是全了的本事。”
聞言,謝驚瀾心下一沉。
越州上奏抗疫功績時,他特意讓人輕判了凝兒的功績。
只怕一個子擔了太大功勞,惹來皇家側目,平白招禍。
在邊陲做,能活得自在舒展,若進了宮,那朱墻碧瓦便是天塹,屆時他縱有護之心,怕也難周全。
更何況,此刻要宮,分明是旁人存了心的算計。
他面上不聲,只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地謝了王公公提點。
王公公何等明,見他這副模樣,便知話已遞到了實。
這事兒,明擺著是皇後娘娘的意思,他昨夜可瞧明白了,陛下可半分沒有要拆散侯爺與那位姑娘的意思。
真要是圣意如此,借他十個膽子,也斷不敢把這話提前出去。
謝驚瀾拾級上了觀景臺,對著亭中帝後躬行禮,“臣,見過陛下,見過皇後娘娘。”
“免禮。” 宣帝抬了抬手,吩咐後侍,“給侯爺看座。”
皇後端坐在鋪著錦墊的紫檀椅上,鬢邊金翠在日里流轉,渾上下著母儀天下的端莊氣度。
見人已謝恩落座,便先開了口,“謝侯來得正好,這幾日園里的梅花開得最盛,陛下總念叨,邊個能說上幾句景致的人。”
說罷又轉向宣帝,邊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陛下,一會兒差人把昭華來才是,讓多陪謝侯坐坐,也好學學侯爺上這份穩重勁兒,省得總跟著那些宮娥瘋玩,子活得沒個邊兒。”
宣帝冷哼了一聲,“皇後還好意思說,還不都是皇後給慣的,打小就護著,誰說一句都跟要摘你心尖似的,如今倒嫌野了。”
皇後見圣上半點沒給留面子,臉上那抹端莊便融了些嗔怪的意,向宣帝討饒似的絮了兩句。
又一番賞景閑話後,皇後話鋒一轉,正要再說些什麼,目剛轉向謝驚瀾,卻見他忽然子一傾,間溢出一聲抑的咳嗽。
謝驚瀾抬手用帕子捂住薄,素白的錦帕上霎時洇開一大片猩紅。
他子晃了晃,額角滲出些薄汗,臉也白了幾分。
“驚瀾!” 宣帝猛地起,驚得案上茶杯輕,“這、這是怎麼了?”
謝驚瀾攥染的帕子,連忙起告罪,“陛下恕罪,皇後娘娘恕罪,不過是舊傷發作,時有反復,不想驚擾了陛下與娘娘雅興。”
宣帝眉頭擰,朝後的侍厲聲道:“愣著干什麼!快傳太醫!這就去太醫院把李院判給朕來!”
謝驚瀾聲音微啞,忙懇切道:“陛下不必掛心,多虧從邊城帶回的溫姑娘醫不錯,日日為臣施針調藥。若非悉心照料,臣怕是……日日要咳了。“
宣帝一聽,轉頭瞪了皇後一眼,“你瞧瞧!驚瀾這子正需人心調養,你倒好,還想著把人召進宮當什麼?”
皇後臉上閃過一尷尬,忙欠道:“是臣妾思慮淺了,只想著那姑娘有才干,倒忘了侯爺還需人照料。是臣妾的不是,這事兒斷不會再提了。”
謝驚瀾咳了兩聲,蒼白的臉上浮起幾分茫然,訥訥道:“娘娘……是將溫姑娘召來做?”他頓了頓,“那斷是極好的,倒是讓臣……耽誤事了。”
皇後忙道:“無礙無礙,侯爺別往心里去。本宮不過是聽說隨你抗過時疫,還考了,想到後宮幫襯些。但說到底,還是侯爺子要,調養的事不能耽誤。”
“臣,謝皇後娘娘諒。”
宣帝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忙命他回去好好歇著。
謝驚瀾謝恩躬退下。
階下青鋒早捧著大氅候著。
見主子下來,忙上前為他披上,“主子,您沒事吧?”
男人攏了攏襟,寒風卷著梅香撲面而來。
他面上依舊是慣常的冷冽,方才那點不適早已然無存。
“無事。”
不過是用力口心頭,不算難事。
好在,此行斷了皇後的念頭。
說罷,他下意識回頭了眼觀景臺,亭中帝後影已被梅枝遮了大半。
目緩緩下移,落在昨日與凝兒溫存過的那株老梅下。
他眉峰微蹙,心頭莫名浮起一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