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事畢,惠妃便依著圣意,引溫凝暫往偏殿安置。
自始至終,謝驚瀾未得機會與溫凝說上一句話。
惠妃一行人穿過重重宮苑,直至一朱壁高聳的宮道轉角,四下悄然,只余風聲掠過檐角。
惠妃適時停步,目憐惜地掠過溫凝低垂的眉眼,心中百集。
從未想過,昔日絕艷的淥昭儀竟還留下這樣一個兒,且偏偏與驚瀾這孩子深至此。
事發突然,念及故人,心口難免泛起舊殤,可著眼前的溫凝,那點憂傷里又摻了幾分真切的歡喜。
惠妃眼風微掃,瞥見謝驚瀾仍在幾步之外佇立等候,便知趣地輕嘆一聲,“瀾兒,你過來。”
謝驚瀾依言近前行禮,惠妃目在他二人之間輕輕一轉,低聲道:
“縱有千般不舍,終究圣命難違。陛下甫與凝兒相認,自是還有無數話要問,淥昭儀舊事、安葬之……皆需細細厘清。凝兒暫留宮中,確比在侯府更為便宜。瀾兒且放心,人在我宮里,斷不會讓了委屈。”
謝驚瀾目掠過溫凝低垂的側,結微,終是躬應道:“臣明白,有勞娘娘費心照拂。”
惠妃頷首,聲道:“且抓說幾句話吧。”
隨即示意左右退避,留二人片刻獨。
謝驚瀾當即上前握住溫凝的手,指腹輕過裹紗的指尖,低啞道:“疼不疼?”
溫凝搖頭,桃花眼里染上一抹憂,“侯爺,我不想讓夕寶進宮。”
“凝兒自己亦不想,是不是?”他凝視著問道。
見輕輕點頭,謝驚瀾只覺心如刀絞。
溫凝目掠過那巍峨宮墻,眼中閃過一難以掩飾的痛,“母親在這深墻之蒙冤屈,含恨而終。凝兒無法做到全然豁達,見到與舊事相關之人……難免心生怨懟。”
謝驚瀾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一下,悶得發疼。
他怎會不知?母親的冤屈橫亙在這里,圣上雖是生父,可心中那份翻江倒海的復雜心緒,他亦能知分明。
溫凝定了定神,話鋒轉向最牽掛的事,
“夕寶尚且年,又是…又是我未婚所生,在這深宮之中,只怕要平白遭諸多輕蔑。他在老夫人跟前已被照料得極為妥帖,一切皆習慣了。
侯爺,我想…謝家滿門忠烈,老夫人又是陛下親封的誥命,若親自宮懇請陛下允準夕寶留在府中,陛下念及舊功勛,想必…是會應允的。”
謝驚瀾聞言心中酸,當即道:“凝兒放心,即便我不提,祖母知曉也必會即刻進宮。心疼重孫勝過一切,定會竭力相護。”
他話音微頓,目里染上清晰的心疼,“只是,我深知凝兒必也舍不得離開夕寶,凝兒獨留宮中,恐要日夜牽掛,傷神憂思。”
溫凝耳尖微熱,低頭細聲問,“難道……侯爺要讓凝兒久居宮中麼?”
他的毒……難道不解了嗎?
“自然不會!”謝驚瀾斬釘截鐵道,“我必再向陛下求娶凝兒,若是他一直不同意,便是搶也要——”
溫凝聽得心頭一跳,忙抬指掩住他的,“侯爺,慎言!”
男人鼻尖頓時幽香縈繞,下意識地垂下眼簾,薄微啟,在那細膩的指尖上眷一吻。
溫凝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回手,臉頰瞬間飛起紅霞。
了眼遠靜候的惠妃,低聲道:“不好教娘娘久等,我、我該走了。”
說罷,素裾輕拂過宮道。
朱紅寂寂,漸行漸遠。
謝驚瀾獨立朱墻之下,目送那道影消失在宮闕深。
……
老夫人不等宮中派人來接夕寶,便命人翻出箱底的誥命朝服換上,連夜遞牌子求見。
見了宣帝,也不繞彎子,巍巍行過禮後,便從謝家祖上如何追隨太祖皇帝馬上打天下說起,再到老侯爺隨先帝爺出生死、馬革裹尸,樁樁件件,淚織。
說到,老夫人以袖拭淚,聲音哽咽:
“陛下,謝家滿門忠烈,男兒一代代皆戰死沙場,如今就剩下驚瀾這一獨苗,老婦別無所求,只盼著能守著這重孫兒,幾年天倫之樂。若連這點念想都要被接進宮去,豈不是要老婦這把骨頭徹底斷了念想希?”
話里話外,俱是謝家為朝廷拋頭顱灑熱,到如今,陛下連個黃口稚子都容不下,非要從府里奪走的悲涼與委屈。
宣帝被這番連哭帶訴、理織的話說得坐立難安,太突突地跳。
他深知老臣孀的分量,更清楚謝家功績不容輕忽,實在招架不住這中帶的“訴苦”,終是松了口,無奈道:“罷了罷了,朕允了便是,就讓那孩子留在侯府,由您親自教養。”
老夫人心中一喜,便想趁熱打鐵,就勢提起賜婚之事。
誰知宣帝一聽“賜婚”二字,那牙關都咬得死,半分不肯松口。
……
不出兩日,皇宮里下了一道冊封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之皇溫凝,系出淥昭儀。昔年昭儀薨逝,為避宮闈風波,此寄養于外,得以安然長。今其歸宗,朕見其品純良,恭謹孝悌,雖長于民間,卻不失天家風儀,實朕心。
特冊封為晏寧公主,恩準其承原姓,乃朕私之切,全其本真,示朕舐犢之心耳。于皇室玉牒之中,記為皇蕭凝兒。暫令惠妃悉心教導,習禮明儀。
自今而後,溫凝歸宗籍,系朕之親,朝野諸臣當知此乃天家骨團圓之幸,勿得妄議揣測。
欽此。
這冊封的旨意下達得如此之神速,是這些人都未曾料到的。
仿佛生怕稍晚一步,這剛找回來的兒便會再度消失一般。
謝驚瀾心里竟有些懂了。
陛下雖是帝王,坐擁四海,威嚴無上。
可褪去那龍袍,他終究也是個有有的男人。
縱然後宮三千,真正能擱在心尖上的,或許也唯有那一個。
只是那人了心口一道永不愈合的朱砂痣,稍一,便是翻江倒海的憾與痛楚。
這覺,他再悉不過。
正如他對夕寶,即便當初誤以為并非己出,可只因那是溫凝的孩子,他便不由自主地將那小小的人兒全然納羽翼之下,傾盡所有去呵護疼惜。
屋及烏,莫過于此。
這般想來,至……圣上不會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