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刀劍影像是被晨曦吮盡了,天大亮時,宮墻的鐘磬聲響起,雅樂恢弘地漫過漢白玉廣場。
百著朝服,依序肅立于丹陛之下。
無人再提昨夜叛,也無人議論前太子的殘部是如何被押解獄。
仿佛蕭瑾桓的倒臺,不過是權力更迭中必然被清除的一粒礙眼塵埃。
此刻所有人的目,都聚焦在丹陛之上。
新太子蕭瑾煜著儲君冕服,面容沉靜,一步步踏上丹陛,接皇帝的冊寶與百朝拜。
山呼海嘯般的 “吾皇萬歲”“太子千歲” 聲浪響起,如同實質般重重撞在朱紅的宮墻之上,又折返回來,層層疊疊,震得殿宇重檐上的積雪都簌簌落下。
漫天雪沫紛飛中,那浩瀚的聲浪漸漸平息,天地間只余下這新序章開啟時,莊嚴肅穆的威儀。
謝驚瀾佇立丹陛下,玄朝服襯得他姿拔,清俊凜然。
當他的目越過人群,準地鎖住惠妃側那抹纖細影時,心臟仿佛被猛地攥——
那是在蒼梧無數個日夜,于火與瘴氣中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念想。
然而,兩個時辰前那縱馬挽弓、疾言厲的模樣驟然撞腦海。
“我替你‘解毒’不是讓你去送死的!謝驚瀾,你混蛋!”那帶著哭腔的聲音猶在耳畔轟鳴。
他豈會不知?分明是驚懼到極致、後怕到骨子里才迸發出的滔天怒火與擔憂。
正是這清晰的認知,瞬間將他強撐的沉穩擊得碎,化作滿腔酸滾燙的憐惜。
何時學會了騎馬?何時又能拉開那樣的弓?
他不在的這些日子,究竟懷著怎樣的憂懼,才著自己握住了韁繩與弓矢?
一混雜著愧疚與難以言喻的浪猛地沖上心頭。
他真想此刻就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將狠狠進懷里,在耳邊一遍遍低喃道歉,再將方才腦海里的疑問通通問個明白。
覺到男人的目,溫凝廣袖中的手指驟然收,借著掌心刺痛維持著鎮定,直至典禮終結。
惠妃同說了什麼,只能沉默垂首,隨著惠妃的儀仗離去。
……
是夜。
謝驚瀾回到侯府,徑直先去老夫人房中問安。
老夫人早已眼穿,見他雖清瘦了許多,但總算全須全尾地站在眼前,頓時紅了眼眶。
拉過孫兒的手反復挲,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哽咽,“回來便好…回來比什麼都強…”
謝驚瀾心中酸,溫言安了祖母片刻,便又去尋夕寶。
將那個糯的小團子摟懷中,仿佛要將這些時日的分離都彌補回來,怎麼親昵都覺得不夠。
良久,他才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溫熱皮仔細包裹著的小東西。
那是一只他在蒼梧邊境偶然救下的雪白鷹雛。
小夕寶瞪大了眼睛,看著那茸茸的小生命,驚喜得幾乎說不出話,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著,臉上綻開無比燦爛的笑容。
待安了老夫人,哄得了子,謝驚瀾才走向那燭火長明,肅穆冰冷的謝家祠堂。
他褪去了上,筆直地跪在謝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
寬闊的背脊上,舊傷疊著新傷,縱橫錯,宛如一幅用繪就的殘酷圖卷。
家訓的刻碑就在側——“不涉黨爭,不附私權” 。
“主子……”青鋒手持一烏黑油亮的家法鞭,聲音沉痛,遲遲不忍下手。
謝驚瀾閉著眼,聲音冷如鐵,“打!本侯有違家訓,甘家法置。你若手下留,便是與謝家祖宗為敵!”
青鋒咬咬牙,鞭子破空落下,重重擊打在皮之上。
他在蒼梧急于求、強行破局,本就傷勢未愈,此刻又生生承這毫不留的家法,背後很快便再度模糊。
謝驚瀾渾繃,額角滲出細的冷汗,他咬牙關,未發出一聲痛哼。
祠堂里那長明不滅的燭火,第一次映照著一個領鞭笞後又長跪請罪的影,直至天明。
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氣和檀香,男人背後的傷已然凝固發黑。
青鋒手要去扶他,卻被他揮手擋開。
謝驚瀾撐著地面站起來,啞聲道:“備車,去宮門。”
宮門外的漢白玉臺階,比祠堂的石板更冷。
他一朝服,遮掩住後的傷痕。
自晨曦微時刺骨的寒風,直跪至夜幕深沉時紛飛的大雪落滿雙肩。
無人知曉,這位剛剛在蒼梧立下不世奇功,前日又有平之功的安遠侯,為何如此突兀地長跪于此。
只有謝驚瀾自己清楚,家法是向祖宗謝罪,這宮前長跪,是向帝王坦陳心跡。
他手了。
不僅手,更是以一己之力布下棋局,將這滔天巨浪推向了他所預期的彼岸。
他的所作所為,陛下并非全然不知。
謝驚瀾在蒼梧的“失蹤”與迅速“現”平叛,時機過于巧合,京畿防務的接與應對叛的效率,也絕非群龍無首的狀態下所能達的。
陛下只是選擇了沉默,既利用他這把最鋒利的刀斬斷腐枝,亦在暗中權衡著他這柄刀是否過于鋒利、是否會傷及執刀之手。
這位深居九重的帝王,看似垂拱而治,實則帝心似海,恩威難測。
縱然蕭瑾桓罪該萬死,但他謝驚瀾,終究是違背了謝家世代中立、只忠君王的祖訓,親手攪了這儲君之爭的旋渦。
他贏了局面,掃清了障礙,卻并未恃功自傲,反而主將最終的裁決之權,連同自己的聲譽與前程,再度恭恭敬敬地奉還到帝王手中。
他心知肚明,待蕭瑾桓勾結外敵、意圖謀逆的樁樁鐵證,乃至皇後昔日那些不可告人的私徹底攤開在圣前之時,帝王在震怒之余,難免會回溯源。
思及他謝驚瀾在此局中扮演的角,一個窺破、推變革、甚至某種程度上“迫”這位君父做出抉擇的臣子。
若陛下對他心存毫芥或猜忌,那麼,隨之而來的,很可能是對一切關聯之事的遷怒與冷理。
他不能冒險,不能讓那樁關乎凝兒母親一生清白的舊案,再生枝節。
所以,他要以此換取帝王徹底的安心。
直到夜漫上臺階,李公公才捧著披風出來,“侯爺,圣上讓您回去歇著。”
謝驚瀾緩緩抬起頭,紛揚的雪花落在他青的鬢角與眼睫上,已然凝了一層清寒的霜白。
他著閉的宮門,緩緩叩首。
他知道,可以了。
他為了,做到了。
而在他看不見的高高宮墻之, 一抹纖細的影,亦陪他跪于同一片雪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