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自稱“蘇婆”,是蘇氏村年紀最大的老人,算得上德高重。
領著玩家進院子的當口,大致說了下村里的概況。
蘇氏村沒有村長,也沒有其他村,所有事務都由蘇婆和孫子阿喜持,所有旅客也都由他們一家接洽。
——這個看上去隨時會散架的老婆子,儼然是一村之主。
楊運東聽了蘇婆的介紹,擰著眉問出先前齊斯問過一遍的問題:“你們村其他人呢?”
蘇婆笑著答:“大白天的,他們都歇著呢,等太下山了,他們就爬出來干活啦。”
這話的表述怎麼聽怎麼奇怪,張立財低聲嘟囔:“哎呦我去,村里其他人別都是鬼吧?”
沒有人搭理他。
朱玲看著和活人無異的蘇婆,角漾開盈盈的笑意:“蘇婆,您孫子真可,就是有些太瘦了,男孩子要多吃點才好。”
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到“”上,也就是玩家們最在意的地方。
蘇婆的臉倏地垮了下來,語氣不善:“不能吃,再吃要出事的。”
這話直指副本的關鍵,有幾個玩家忍不住越過朱玲追問。
“再吃會出什麼事?為什麼會出事?”
“你孫子說你們村出過一件事,很久都沒人來旅游了,是怎麼回事?”
“祠堂為什麼要留人打理啊?有什麼講究嗎?”
一堆問題一腦兒砸下來,七八舌,好不熱鬧。
蘇婆冷冷道:“這是我們村子里的事,和你們這些外人無關,你們只管在這兒住五天走掉就好。”
略有些遲鈍地轉過,在前頭一搖一擺地走著。
十一個玩家不敢怠慢,不聲不響地跟上,不多時便盡數站到宅院里。
眼前的宅院沒有多陳設,院角的一口井不知為何被封上了,邊緣殘破、廢弛已久。
庭院正中擺了一張巨大的圓桌,雖還未上菜,卻平白給這座寂寥的宅院添了幾分人味。
西邊的柴房堆著歪七扭八的薪柴,旁邊斜擱著柴刀、鋤頭之類的用。
北邊是主屋,門上了鮮艷的倒立福字,但由于灰撲撲的底太沉重,這抹鮮紅并未增加多喜慶的覺,反而顯得違和。
東邊是一排分隔小隔間的廂房,瓦片零落,門戶閉,上面滿了破破爛爛的黃符紙,讓人沒來由地往鬧鬼方面聯想。
朱玲指著門上的符紙,低聲道:“這些都是最平常的驅鬼求平安的符,不過已經失去作用了,應該是線索。”
周依琳著鼻子,小聲分析:“我猜在村民變鬼之前,村里就……就鬧鬼。”
楊運東搖頭:“也可能是這些村民心里有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同志,俺見過這種符,鬧大災死了人後,各家各戶都要上去去晦氣。”一個老人著口音話。
他做“朱大福”,穿一洗得發白的藍布衫,滿頭白發,儼然是個老實本分的老農。
見玩家們都看過來,他不自然地用糙的手了自己同樣糙的手臂,略顯局促地說:“俺家以前也有這種院子,一個大院里要住好幾戶人家,也不知道這兒有幾間空屋子,夠不夠俺們住。”
蘇婆聞言,咧開笑:“一共六間房,人死了,都空下來嘍。”
指著一間間房子,挨個兒數道:“這間原先住著石頭他娘,抓了把麥子藏管里沒,被社里查到了打死嘍。”
“那間住著的一家六口,煮草跟榆樹皮吃,吃了拉不出來,肚子脹得跟皮球似的,都死啦。”
“最里頭那間,那老頭子腳不好下不了床,被發現死了的時候,得只剩下一層皮啦……”
每間房間按蘇婆的說法都死過人,死法不一,無一例外十分凄慘。
玩家們的臉都不好看。
在現實里,聽到旁人的苦難或許還能作為談資聊個新奇,落幾滴淚水表示同;但在副本里,他們切切實實地知道,死了的人是真有可能變鬼來索命的。
張立財白著一張臉囁嚅:“我們就一定得住這兒嗎?能不能換個地方?”
蘇婆冷笑:“咱們村一共就這六間空房,每個房間最多住兩人,你們是一起來的人,自己商量吧。”
看來是沒得商量了。
一個肩膀上紋了條青龍的短發人幾步走到周依琳邊,按著的肩膀道:“小妹妹,姐和你一個房間。姐道上的,這輩子還從沒打輸過。”
十一人中,三八男,按照傳統的男有別的分法,大概率會有一個人落單。
紋無疑不想為落單的那一個。周依琳弱歸弱,至算個人頭,出事了當替死鬼也不錯。
——老玩家是威脅,新玩家則是“資源”,詭異游戲就是這麼現實。
周依琳被嚇了一跳,吭哧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朱玲見狀,幾步湊過去,笑著解圍:“我建議一個第三次進副本的老玩家帶一個新人,這樣發什麼特殊況,也好及時應對。”
紋不甘示弱:“通關次數多又怎麼樣?誰知道是不是抱上了大混過去的……”
齊斯聽著玩家們的吵吵嚷嚷,默默往邊緣靠了幾步,向站在一旁的蘇婆走去。
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子正著浮腫的手指,和骨頭架子一般的阿喜玩“抬妞妞”的游戲。
見齊斯接近,停了下來,上下打量來人。
齊斯禮貌地笑了笑:“蘇婆,您應該知道,我們這些游客都是聽了‘神’的傳說,才從各地千里迢迢過來的。
“只是這傳說傳來傳去,越傳越……看您的年紀,應該是從那會兒過來的,您能給我講講這‘神’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神’啊,當時,我們都夢到了神仙……”
蘇婆開始了講述,臉上現出回憶的神,皺的眼皮下,混濁的眼珠緩緩轉向,好似過齊斯的肩看到遠方,進而看到過去那段離奇曲折的歲月。
“那會兒我們啊,沒東西吃,得晚上都睡不著。但那天晚上,我們都睡著了,都做了同一個夢。我們夢到了一個看不清臉的神仙,和我們說祂的就落在我們村子里,只要我們答應供奉祂,就可以吃祂的。
“第二天早上,我們同一時間醒來,一起去神仙告訴我們的地方看。神仙祂長得是真漂亮,沒有呼吸,也不,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們知道那是神仙的,可哪怕神仙可憐我們,允許我們吃祂的,我們也不敢啊……
“我們就把祂放在那兒,可祂開始散發香,我們這輩子哪聞過那麼好聞的味道?”
蘇婆咽起了唾沫,發出黏黏搭搭的近乎于呼嚕的聲音。
舐著,眼中流溢著貪婪,好像在回味當年品嘗過的珍饈。
齊斯總覺蘇婆的目有意無意地在他上流連,傳遞想啃一口嘗嘗味道的訊息,讓人很不舒服。
他側了側,錯開蘇婆的視線:“然後呢?”
“然後啊,然後我們老村長就帶頭去割了一塊,煮給我們吃。那是真好吃,那可是神仙啊……”
蘇婆呵呵地笑著,不疾不徐地講下去:“過了沒多久,我們就發現,神仙上被割下的地方又長好了,一點看不出來割過。難怪神仙愿意給我們吃祂的,我們怎麼吃,祂都不到一點傷害的。
“我們所有人都活了下來,後來有收了,我們就不吃神仙的了。我們建了座祠堂,把祂供在里面。但我們窮啊,神仙就又托夢告訴我們,說可以讓外人也來我們村,吃祂的,錢給我們……”
齊斯問:“你們老村長呢?”
蘇婆先前說過,蘇氏村是沒有村長的;講述中卻出現了“老村長”這個角,著實可疑。
蘇婆說:“村長他啊,他跟神仙走了,也去當神仙去了。”
齊斯心念一,微微挑眉:“是怎麼回事,可以和我說說嗎?”
“當神仙就是當神仙啊,哪有什麼怎麼回事?”蘇婆嘀咕著,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不能再問下去了。
齊斯深知需要把握的分寸,微笑著道了個別,退回到人群中。
這會兒,玩家們已經分配好房間了,紋在和朱玲的爭搶中敗下陣來,只得嚷嚷著“詭異游戲里哪有那麼多講究”,拉了一個瘦麻桿似的男人組隊。
短暫缺席的齊斯自然了落單的那個,被分到了最靠近主屋的房間。
他并不在意這些,或者說進副本以後,他有意邊緣化自己,便是期待這麼個結果。
荒年,人相食,盡管不確定這個副本會不會涉及這方面,但齊斯依然覺得,以他的武力值還是獨比較安全。
其他人沒什麼表示,倒是朱玲走過來,面擔憂之:“常胥,你要是遇到什麼危險,就大聲喊出來。我住在你隔壁,聽到了肯定能及時趕到。”
表現得憂心忡忡,好像真為萍水相逢的同伴著想似的。
齊斯懶得分辨是真心還是假意,只假笑著道了聲謝。
朱玲察覺到他自我孤立的態度,憾地蹙了蹙眉,轉又回到周依琳旁邊,細心地叮囑起來。
蘇婆沒有分發鑰匙,廂房的門自然也都沒鎖,只是虛掩著。
齊斯拉開門,目是一張大概一米五寬的木床,上面鋪著格外有鄉土風的印花被褥,無奈褪嚴重,遠看斑駁著幾塊灰跡,像是沾上了臟東西。
床邊是一張長方形木桌,邊緣零星分布著幾磨損,不知是磕在了哪兒。桌上放著一本制作糙的旅游手冊,分明是一張卡紙對折後,隨便寫了幾行字。
桌上塵灰太厚,齊斯并不想直接上手。
他走過去,垂眼掃視攤開的旅游手冊。
只見扉頁上,赫然寫著一首語焉不詳的詩:
【倉廩盡無糧,何以腸?】
【百里皆食土,木石穿腹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