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灣流G650的航線準地指向劍橋。
事實上,過去這一年,這條橫大西洋的航線,他飛行過無數次。
多到他在英國的司機,每次在希思羅機場的私人航站樓接到他時,無需多問一句目的地,便能毫不遲疑地駛上那條通往學院的最佳路線。多到那家公寓街角的咖啡館老板,一位留著絡腮胡的英國人,已能在他車剛在路邊停穩時,就默不作聲地開始準備一杯黑咖啡。
他知道的一切況。
他知道第一學期那篇結合了前沿信息易模型的論文,如何以獨特的視角和扎實的論證,在眾多優秀學子中穎而出,獲得了教授的青睞。知道似乎正慢慢適應著劍橋雨連綿的天氣,甚至還買了一雙當地人常穿的雨靴,知道杜溪薇確實如他囑咐的那樣,時不時會去打擾,帶去吃頓家常菜。
他什麼都知道。
他只是,從未出現在面前。
飛機平穩降落。
黑的轎車無聲地劍橋靜謐的街道,最終停在那條公寓所在的,種滿梧桐樹的石子路盡頭。
他沒有下車,只是降下了車窗。
薄霧尚未散盡,空氣清冷。
他看見那扇悉的公寓門打開,言霜抱著幾本書走出來。
穿著一件淺的,頭發又長了些,鼻尖被冷空氣凍得微微發紅,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專注地看著懷里的書頁,里似乎還在默念著什麼。
的側影在古老學院的背景下,單薄堅韌。
他看著一步步走過漉漉的石子路,影在梧桐樹的斑駁影里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學院的拱門之下。
商丘竹坐在后座,思緒飄回了一年多前,剛抵達英國的那個初秋。
那時,他剛親手將送上飛往這里的航班,開始用近乎瘋狂的工作填滿所有時間。
然后,一份來自英國的會議邀約,恰到好地遞到了他的面前。
這個量級的活,完全可以派某個高管過來,無需他親自出面。
但他幾乎是在看到英國那兩個字的瞬間,就毫不猶豫地在那份電子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抵達倫敦參加完冗長的會議,他幾乎是立刻就驅車來到了劍橋。
車子停在公寓樓下時,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心臟那沉重的跳聲。
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只是順路看看安頓得如何,只看一眼就走。
然后,他就在那輛車里,坐到日影西斜,坐到街燈亮起。
終于等到言霜的影從公寓門里走出來。
低著頭,步子不快,像是在悉環境,又像是無可去。
車子跟在后,他看著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小段路,隨后走向街角一家小面店。
他看著推門進去,大約十分鐘后,又獨自走了出來,影很快消失在回公寓的方向。
片刻后,他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店面很小,只有寥寥幾個客人。
他對迎上來的侍者只要了一杯清水,走了過去,在那張還殘留著些許溫的椅子上坐下。
桌上那碗面,幾乎沒幾口。
商丘竹的眉頭蹙得了些。
不好吃?
他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給助理。
然后他放下幾張鈔票在杯底,起離開了這家小店,重新回到了那輛黑的轎車里。
一個月后,言霜意外發現,在公寓樓下,一家看似尋常卻口味極其地道的中餐廳悄然開業。
做的菜咸香致,煲得一手好老火靚湯,完復刻了偏好的口味。
只當是運氣好,終于找到了一家合心意的食堂,解決了最大的生活難題。在劍橋的學業力如山,論文和實驗任務排得滿滿當當,本沒有時間自己開火做飯,不是啃三明治就是吃味道古怪的西餐,胃里總是冷冷的。
卻不知道,這家餐廳永遠為留著一個靠窗的安靜位置,無論何時去,總能最快吃到熱乎的飯菜。
而這一年,不知道的事,遠不止這一件。
不知道自己獲取金融數據庫的權限高得驚人,許多需要付費或特殊申請的資料都能一鍵下載。不知道這背后是商丘竹以私人名義與多個頂級學數據庫達的巨額戰略合作協議。
而是他唯一設定無需任何審批,擁有最高訪問權限的用戶。
不知道所在的學院和公寓周邊,治安好得出奇。不僅增加了巡邏警力,連夜間照明都得到了極大改善。
這源于一筆匿名的社區安全捐贈,指定用于提升該區域安保設施和人員配置。
常去的超市,總能在貨架上找到喜歡的亞洲食材和零食,補貨及時得超乎尋常。
的公寓暖氣在冬天總是格外充足,熱水供應穩定。不知道整棟樓的供暖系統已被匿名業主出資升級。
所有這些,到的順利和好運,背后是他無數個深夜越洋電話的部署和巨額資金的無聲投。
但他從未出現。
車窗外的劍橋街景漸漸清晰。
商丘竹的思緒從一年前那個彌漫著擔憂與思念的黃昏,拉回到此刻。
車廂依舊沉寂,那枚溫潤的玉佛正著他的心口。
仿佛還殘留著一一年前指尖留下的溫度,以及他昨日才知曉的,那份真誠的祝愿。
無病無痛,歲歲安康,順遂無虞。
這些字刻在他的心上。
學院大門,言霜抱著書走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道修長的影抱著一只胖乎乎的橘貓,笑著迎面向走去。
是林程嶼。
商丘竹看見林程嶼笑著對言霜說了句什麼,然后將懷里那只溫順的橘貓往前遞了遞。
下一秒,他清晰地看到,言霜臉上所有的思索和疲憊瞬間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他許久未見過的欣喜。
出手無比憐地接過了那只胖貓,抱在懷里,臉頰親昵地蹭了蹭貓咪茸茸的腦袋。
抬起頭對林程嶼說著什麼,笑容燦爛。
林程嶼就站在邊,看著逗貓,角也帶著笑意。
商丘竹著口玉佛的手,慢慢垂落下來。
他沉默地坐在車里,看著那對影漸行漸遠。
車窗緩緩升起。
他來了,看了,然后便該離開了。
像過去每一次一樣。
“走吧。”他低聲吩咐。
引擎重新啟,轎車悄無聲息地駛離。
言霜小心翼翼地將胖乎乎的雪球接過來,抱在懷里。
林程嶼看著全然被貓咪吸引的模樣,笑道:“輕點擼姐姐,現在它可是我的貓了。”
言霜頭也沒抬,“謝謝你幫我養了這麼久,辛苦啦,我抱回家了。”
說著就要轉往公寓走。
林程嶼立刻跟在后,聲音帶著夸張的委屈:“姐姐好狠的心啊,利用完我就丟了,現在連我的雪球也要搶走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言霜被他逗得哭笑不得,停下腳步,轉過看著他:“那你要怎樣才肯把它還給我?”
林程嶼收回了笑容,微微俯,視線與齊平,“不如,我們一起養?”
話里的暗示,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言霜臉上的笑意淡了些。
這不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半開玩笑的方式越界了。
嘆了口氣,語氣帶著明確的疏離:“程嶼,別鬧了。你知道的,我……”
林程嶼迅速直起,打斷了的話,“言霜,”
他了的全名,語氣里沒了往常的玩笑意味,“你還想他嗎?”
問題來得有些突兀,但言霜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問的是誰。
貓咪的作驟然停頓,只剩下雪球不解的咕嚕聲。
的沉默,就是一種答案。
林程嶼看著低垂的側臉和驟然黯淡的眼眸。
他扯了扯角,想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卻顯得有些勉強。
“行吧,”他移開目,“貓呢,可以先放你那兒養著。但是言霜,如果你哪天又回到他邊了,必須得把雪球給我送回來。聽到沒?”
這話聽起來像是個稚的宣告,卻是一個他為自己設定的最后的底線和界限。
言霜終于抬起頭,對上他異常認真的目。
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化為了一個有些飄忽的笑容。
“知道了。”輕聲應道,抱著貓轉走向公寓大樓。
林程嶼站在原地,看著毫不遲疑離開的背影。
若不是因為懷里這只貓,大概永遠不會同意來見他這一面。
想到這兒,他角牽起一微不可察的苦笑,可心底某個角落,卻又泛起一種近乎卑微的滿足。
能得這一眼,也好。
-
時間悄無聲息地第三個年頭。
四月份的某一天,商丘竹正在上海金融中心的會議室里,面冷峻地聽著下屬匯報。
突然他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機屏幕亮起,連續數條急新聞推送打破了會議的凝重氣氛。
【英國單日新增確診創新高,變異毒株肆!】
【劍橋郡及周邊地區升級為最高警戒級別,即時封鎖!】
【多所大學出現聚集染,包括劍橋大學部分學院……】
幾條刺目的標題下方,還配有英國地圖,而所在的那個區域,被深紅的重線條重點圈出。
商丘竹翻閱文件的作驟然停止。
“商總?”正在匯報的經理察覺到異樣,小心翼翼地出聲。
商丘竹毫無反應。
他腦海里飛快地閃過獨自一人在公寓里的樣子,英國新聞報道里擁的醫院場景,所有關于病毒危險的描述……
每一種可能都讓他陷無盡恐慌。
他猛地站起,本無暇顧及任何人的目,快步走出會議室。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雀無聲,愕然地看著他們從未如此失態的總裁.....
杜云川是在消息傳來的第三天,才風塵仆仆趕到倫敦那家私立醫院的VIP病房的。
推開病房門,消毒水的味道淡淡彌漫。
然而,躺在病床上,纏著繃帶,臉蒼白卻依舊難掩凌厲廓的人。
是商丘竹。
杜云川當場愣在門口,足足過了好幾秒,才快步走進去。
看著床上那個顯然經歷了嚴重撞擊的家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唏噓的嘆息。
“我說商大總裁,”杜云川拖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理解的慨,“好端端一個冷酷無,殺伐決斷的霸總模板,怎麼一到言霜妹妹的事,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這玩的又是哪一出?生死時速?英雄救結果自己先進了ICU?”
病床上的商丘竹眉頭蹙。
杜云川看著商丘竹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焦急眼睛,不敢再賣關子,趕把最關鍵的消息拋出來:“放心吧,沒事,好著呢。一頭發都沒。”
他特意加重語氣,確保每個字都清晰無比,“人本不在劍橋那邊,巧了不是,就在疫升級,那邊封鎖的前兩天,所在的課題組臨時有個流活,去了杜倫大學。那邊況好得多,安全得很。你這一腔熱和這傷,呃,算是白給了。”
商丘竹聽到他的話,眼底的和焦躁終于褪去。
杜云川說著說著又覺得心酸。
誰能想到,他會因為一個關于的急消息,就方寸大到這種地步,甚至不惜冒著極端天氣驅車趕路。
結果……
商丘竹閉上眼,那只未傷的手攥著那枚已然碎裂的玉佛。
杜云川搖了搖頭,“你說你……至于嗎?把自己搞這副德行。”
商丘竹沒有睜開眼,聲音沙啞:“說完就滾。”
杜云川被他這惡劣的態度噎了一下,但看在他是傷員的份上,沒跟他計較。
他嘖了一聲,翹起二郎:“滾什麼滾,小爺我大老遠飛來給你收尸,哦不對,探病,你就這態度?”
他瞥了一眼商丘竹蒼白的臉,語氣稍微正經了點:“行了,別跟個刺猬似的。想吃點什麼?去給你買點,你這失過多的,得補補。”
“不用。”商丘竹拒絕流的意味十足。
杜云川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死樣子,終于有點來氣了。
“商丘竹,你他媽有點出息行不行?躺這兒裝什麼圣害者呢?當初一聲不吭把人送走的是你,現在聽到點風聲就不要命地沖過來的也是你。玩深給誰看呢?給自己找罪?”
他越說越氣,想把眼前這人罵醒:“聽哥一句勸,先把飯吃了,把養好。然后哥教你,怎麼把……”
“追回來”三個字已經到了邊,杜云川的聲音卻猛地卡住了。
因為他忽然對上了商丘竹突然睜開的眼睛。
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帶著被冒犯的怒意,可在那層薄怒之下,杜云川清晰地看到了一種深骨髓的孤單。一種無論擁有多財富權勢,也無法填滿的空和荒蕪。
就像過去這兩年多里,他在那些喧鬧的宴會上瞥見的,縈繞在商丘竹周揮之不去的氣息。
只是此刻,在慘白的病房燈下,在他傷痕累累的時候,那種孤單毫無遮掩地暴出來,濃烈得讓人心驚。
所有的調侃瞬間都哽在了嚨里,病房里陷一陣凝滯的沉默。杜云川張了張,突然不知道說什麼,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低低地“”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疫帶來的封鎖讓整個世界都仿佛按下了慢放鍵。
就在各種防疫資都變得俏稀缺的時候,言霜收到了一個包裹。
寄件人寫著杜溪薇。
笑了笑,并不意外。
薇薇姐總是這樣,隔三差五就會給送些東西,有時是新鮮的食材,有時是給孩子買服時順手給帶的一件,有時是一些家常的點心。
們的關系早已超越普通朋友。
言霜有空時也常去家,教孩子們功課,陪孩子們玩鬧,一起吃頓飯,像是在異國他鄉的另一個家。
包裝得很仔細,一層層打開。然而,當里面的東西完全暴在眼前時,言霜準備拿出手機道謝的作,微微頓住了。
里面是滿滿一箱當時極其難求的高規格防護用品,N95口罩、醫用外科手套、消毒、箱子的下面是在市面上早已斷貨,被炒至天價的特定藥品,旁邊附著一份詳盡的安全防護指南,從外出歸來的消毒步驟到不同場景下的風險等級評估,事無巨細,出自某位頂尖流行病專家之手。
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仿佛寄件人耗費了極大的心思才將它們收集齊全。
言霜看著這一箱沉甸甸的通貨,不知為何,指尖懸在撥號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
一種悉到令人心悸的覺,毫無預兆地竄上心頭。
一個名字出現在了的腦海。
沉默地站在原地。
窗外是杜倫沉的天空,而的眼前,卻出現了那個人冷峻的眉眼和永遠拔的背影。
可能是英國連綿的雨和灰蒙蒙的天空終于耗盡了人的耐心,言霜開始不可抑制地想念杉磯。
這兩年多的時,將自己完全沉浸在學之中,從未試圖將角出這片悉的領域。
以為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節奏,習慣了這種略帶抑的寧靜。
直到這個夜晚。
做了一個極其尋常,卻又遙遠得仿佛隔了一生的夢。
夢里沒有劍橋古老的石墻和圖書館的塵埃,也沒有需要攻克的學難題。
夢到的,是杉磯燦爛到刺眼的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潔如鏡的地板上。
抱著一摞文件,腳步有些匆忙地穿過寬敞得能聽見回聲的頂層辦公室走廊。
夢里,正低聲對著藍牙耳機快速匯報著會議安排。
然后,推開一扇沉重的實木門。
商丘竹就坐在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后,正低頭簽署文件。
聽到進來的聲音,他并沒有立刻抬頭,只是極輕地蹙了一下眉,指尖在某一項條款上點了點。
“這一條,重新擬。”
他的聲音在夢里都無比清晰。
立刻上前,拿起那份文件,心領神會地點頭:“明白,我馬上聯系法務部。”
就在轉要離開時,他卻忽然開口,目依舊落在下一份文件上,“晚上想吃什麼?”
夢里的似乎回答了些什麼,場景開始模糊切換……
言霜猛地從夢中驚醒。
窗外依舊是一片沉沉的夜,有冷雨敲打玻璃的聲音。
怔怔地坐在床上,緩緩抱膝蓋,將臉埋了進去。
半年時間倏忽而過,疫的霾逐漸散去,劍橋各學院的研究項目和學流也開始重新活躍起來。
一天,系里公布了一個與國西海岸某頂尖實驗室的合作項目通知。
項目容極挑戰,需要長期駐扎在對方實驗室,工作強度極大,且資金并不算特別厚。
更勸退的是,項目地點位于杉磯,一個生活本高昂且與劍橋學圈距離遙遠的地方。
通知出后,如同預料的那樣,應者寥寥。
大家私下討論,都覺得這是個苦差事,紛紛搖頭表示拒絕。
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布告欄前依舊冷清。
負責此事的行政書已經開始整理其他文件,準備下班前將無人報名的結果上報。
就在那一刻。
一只纖細的手拿起旁邊掛著的筆,筆尖在紙張上停頓了極短的一瞬,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隨后,一個清秀而安靜的名字,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報名表那空許久的簽名。
墨跡未干,斜下泛著微。
那只手放下筆,悄無聲息地轉離開。
直到書準備最后確認一遍,才發現在那片空白了整整一周的表格上,赫然有了一個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