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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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行騙是個技活,不是誰都能幹。青娥之所以擅長,一來因著的先天優勢,二來則是因為會挑選“獵”。

能上當的男人除了兜裏的幾個錢,往往就沒有別的長了,譬如那日馮俊的姐夫,青娥就有十足把握能將他騙得暈頭轉向。

但這馮家小爺不大一樣,即便是引以為傲的外貌,在他面前也并不高高在上。

曉得人家就算心,也未必上的鈎。

這時節的雨水如瀑,雨打蕉葉,一陣陣如泣如訴,來勢洶洶停得也戛然而止。

走到巷口時雨便停了,青娥收起傘,仰頭看天,“真冷呀,這天說變就變,我回去得溫一壺熱黃酒喝,驅驅寒氣。”

想起同行還有一人,遂問:“爺,您冷不冷?要不要到我鋪裏吃一杯再回去?”

王斑跟在二人後,眼珠子在二人高低不同的肩膀之間轉了轉,沒有出聲,就聽馮俊躊躇片刻道了聲好,隨青娥到了酒鋪,他個高,進門時微彎下腰,躲開掛在門前擋雨的半截布簾。

青娥收起兩把傘,招呼馮俊在僅有的四方桌旁落座,鋪門就這麽堂而皇之地開著,馮俊有些擔心外出的馮府下人將他發現,因此心中忐忑,越發心跳如鼓。

爺。”青娥不再小爺,拿上兩把傘,掀起後院門簾道:“我到廚房去熱酒,您隨走,隨看,不必拘著。”

馮俊正愁在堂中坐著太紮眼,隨即站起,“沒見過溫酒,我也去看看。”

話說出口,馮俊覺察自己話語中的歧義,孤男寡,怎好跟到人家後院,實在失禮,登時垂下眼去,“不了,我在這兒等。”

青娥笑起來,“這有什麽的,隨我來就是,都說了不必拘著,倒是我,不曾招待貴客,要是哪裏不夠周到,還請爺不要怪罪。”

馮俊擺手,“大嫂言重了。”他頓了頓,“足夠周到。”

趙家酒鋪的後院稍有些破敗,牆灰落,木欄東倒西歪,屋棚下碼放著高低錯落的酒缸,除了東屋外晾了幾雙男鞋外,就瞧不出更多生活的痕跡了。

青娥見他瞧著那幾雙鞋,笑道:“家裏稍些,平日裏不大得空收拾。”

“不,一點不。”

馮俊十七歲曾離開江寧外出游歷過一年,四投宿,見聞富,也沒有富家子生來高人一等的傲慢。

廚房裏是有小桌小凳的,青娥挽起袖子端了泥爐到小桌上,瓷白的玉臂晃得馮俊眼暈,更別提腕子上還戴著兩只銀鐲,上下叮鈴作響。

溫起酒來念念有詞,說黃酒該和什麽香料一起煮,喝了又有哪些哪些功效,馮俊擺出聽夫子講課的架勢,點頭應答。

他曉得自己大約是要不好了,若此前還只是淺地欣賞,這下徹底明白了何為見起意,上每一寸骨都繃著,不敢看,更不敢松懈。

王斑察言觀一陣,在旁問:“爺,我看時候不早,快到用晚飯的時候了,要不咱們回吧?”

“說的是。”說罷,馮俊察覺自己才剛坐下,小泥爐也才剛剛擺上桌來。

青娥更是手擎酒勺,錯愕問:“爺這就要走了?”

馮俊尷尬得皺眉閉目,暗暗捶頓足,他生笑道:“我是說時候不早了,喝完就走吧。”

王斑聽罷眼珠滴溜溜一轉,這是不用他解圍,遂退到門外去了。

青娥脧一眼識趣的王斑,收斂視線,專注地扇火煮酒,又丟進兩顆香料,黃酒的香氣漸漸散布在了屋

將酒壺從火上取下來,燙得直兩手,臉上卻笑著,用酒勺舀起一泓濁酒,遞向馮俊

爺,嘗嘗。”

馮俊愣了愣,垂眼見酒勺幾乎送到了自己臉畔,頭一滾,差點想要傾去夠,就著的手飲下,可他到底還有理智,道謝後將酒勺接過,仰脖子一飲而盡。

酒是溫熱的,下肚便化作無形的熱力行遍馮俊四肢百骸,他將這酒當涼水來飲,當然適得其反,心火燒得更燥。

“這酒如何?”

青娥期待他的反饋,他頷首道了聲好酒。恰逢此時前頭酒鋪傳來腳步聲,應當是來了客人。

青娥擱下酒勺,熄滅爐火,“您自便,我到前頭去看看。”

邊往外走,邊放下袖子,有意識地蓋住了兩條白花花的手臂,這細微馮俊眉間輕結,心頭一滯。

“青娥?有人嗎?”此時鋪裏響起一把清亮的嗓子,聽上去竟是老夫人屋裏的春。

馮俊不由得起往門邊走,豎起耳朵,打探起外邊況。

青娥掀簾而出,瞧見春倚靠櫃臺,正朝自己招手,連忙上前與說話。

春姐姐,你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我本來是打算早點來的,卻一場雨給攔住了。”春遞出酒壺,連帶三枚銅錢,“還是老樣子,桂花酒。”

青娥拎了壺,揭開桂花酒的酒封,一勺一勺打,期許地回首問:“上次那酒,老夫人可曾喝了?”

春道:“還未,放心,我記著呢,我家爺發話了,說那是好酒,該等螃蟹了再拿出來用,方不負你一片意。”

青娥一喜,“當真?”微微側目看向簾後,笑道:“那就太好了,我真該好好謝謝小爺。”

春擺手,“可別說了,不悉的都道這是位極善極貴的爺,悉的呀,別提多惱他,這幾日不知為何心又不好了,昨晚上索病了一場,現在人還在床上躺著呢,一天了不見他起來。”

語氣嗔怪中帶著喜,任憑誰聽了都不會覺得是在抱怨,可見這位小爺在家中極其寵,也當真是個極好的主子。

青娥將打好的酒遞給春,“小爺病了?”

“病著呢。”

青娥驚愕,心道這知書識禮的小爺,竟然還是個表裏不一的人。看他出寶局明正大,結果竟是從家跑出來的?

春拿上酒,急著走,“我這就回去了,等用過晚飯老夫人還要去看看他呢。”

“噯,你慢走。”

青娥探目送春走遠,為這意外得來的消息到欣喜,踱步回到後院,果真見小爺坐立難安地候在廚房,款款走過去,“爺,春姐姐走了。”

馮俊只覺臉上多出一道冷汗,“那我也該走了,多謝大嫂款待。”

青娥故意沒提他撒謊稱病的事,意味深長將他笑著,“爺就別與我客氣了,您肯屈尊來我這兒吃酒,是我該謝您。”王斑要付酒錢,也被青娥回絕,“這酒本就是我要喝的,爺也才吃了兩杯,等他走了,我一個人也要吃的。”

那王斑是個有眼的,就此隨馮俊走了出去。

青娥聽鋪子裏的兩人腳步漸遠,扶門眺,籲氣放松下來。勾過臉畔碎發在小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上一杯熱黃酒,架起二郎,慢慢啜飲。

東屋傳來響,門推開,竟是趙琪,他面帶笑意,探頭探腦從裏面走出來,“這小爺,有點意思啊,就你們兩個獨像回事的。”

青娥呷酒,斜睨他,“我覺著他不好騙,這種人書讀多了,一肚子大道理,沒那麽容易。我看還是算了,試試那個黃瑞祥。”

趙琪一擺手,“黃家在應天府,一早回去了,等他下回再來得是什麽時候。”他徑直拿起馮俊用過的酒杯來飲,“你適才半推半就,是對的,進展慢一些,好過將他嚇跑。”

“用得著你來教我?”

趙琪笑笑,再飲一杯,眼珠子粘著大門口,“依我看,小爺就快上鈎了,只他比別人多讀幾頁書,能裝些個。”

“哼。”青娥見趙琪有意貶低馮俊,輕輕嗤笑,擱下酒杯起,“再見小爺該穿什麽好?待我去尋一鮮亮裳,下次就是柳下惠來了,也得拜倒在我石榴下。”

趙琪曉得是故意說的,不免還是有些吃味,面上卻不表,站起來撣撣膝頭浮灰,拿過竈臺上一把韭菜,摘起爛葉,“今晚上想吃什麽?哥哥給你做。”

“隨便吃點,你看著辦。”

另一邊,馮俊出了酒鋪,趕慢趕回到來閣,卻聽聞夫人和老夫人得知他病了一日,正領著大夫往這兒來,整個院兒裏的丫鬟小子都怕得哆哆嗦嗦直篩糠。

“哎唷我的爺,這可如何是好啊?”岫雲紫瑩急得團團轉,“你好端端的稱什麽病?這下好了,要是太太問起罪來,我可不會偏袒你了!”

馮俊在旁無暇接話,得只剩雪白中,趕忙在床榻睡下,不忘讓岫雲收起自己穿到外頭踩到泥的靴子,“都別出聲,就說我病了一直在睡,不許你們近,你們誰都不曾進來。”

他閉上眼睛,強自己睡覺,越著自己,眼睫越忍不住打,過了會兒就聽見急匆匆的腳步幾陣風似的吹進來,是他娘董夫人帶著老祖宗來看他了。

董夫人今日上著對襟墨綠長褙子,下著絳紫瀾紋,膝上環佩隨腳步晃,一個人走出了一群人的熱鬧,急急忙忙過門欄。老夫人隨其後,拄著拐來在屋中。

兩個長輩剛一坐下,不等開口,馮俊就做得如夢初醒,睜開眼看向董夫人和老祖宗,“娘…您怎麽還把老祖宗也喊來了?”

老夫人在旁心疼地正道:“是我要來的,你不舒服還不興我來看看你?”

“孫兒不孝,讓老祖宗心了,您瞧,我睡一覺好多了,本來就只是有些發熱,這會兒我覺著都已經退了。”

董夫人探手在兒子額頭,“是熱呢,臉也紅撲撲的。”讓大夫過來看,“您給瞧瞧,是不是染上風寒了?”

大夫過馮俊的脈搏,又探一探他頸後溫度,馮俊忍著不呼氣,免得大夫嗅到酒味。

大夫道:“是熱,小爺先頭應該發過燒,這會兒已經退了,就是還有些心悸,別的沒什麽。”

董夫人心疼又不解,過馮俊的額頭,“好孩子,怎麽傷個風還心悸呢?我看是這幾日關起門來學得狠了,等你爹下值回家,我定要讓他來看你,看都將你什麽樣了。”

馮俊有些心虛地閉上眼,“娘,我能起來了,這屋裏氣濁,還是請老祖宗先回去。爹就更不必來了,等我明早大好再給他請安。”

董氏唉聲嘆氣,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就害上病了,深信不疑看向床上躺著的馮俊,“你躺好,我先送老祖宗和大夫出去,再廚房給你備點輕淡的飲食。”

“知道了。”

見人都出去,馮俊默默擡手,捂住突突狂跳的心口,吐出縷酒勁綿長的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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