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那吻灼人,青娥悚然一驚,手已先一步將他推開。
氣息急促,心如麻,眼珠盯著他左右脧視,好半晌沒能緩過神來。
馮俊記著那晚打在牆上的影,不明白為何推得那麽果決,正要問,卻見已整理好緒,除了有些氣,擡起眼睛半點瞧不出局促。
“騙一天是騙,騙一年也是騙,大人總要給我個期限。”
馮俊眉心輕結,“什麽?”
青娥湊到他前,拿出做人局的本事,擡起他沉甸甸兩條胳膊,狎昵搭在自己後腰,“一百四十兩,債總有還完的一天,你說是不是?”
馮俊不喜歡這心喬裝的殷勤,如同刻意與他裝傻,他不信對自己只有利用,沉聲問:“李青娥,你知道我說這些是何用意?能否與我好好作答?”
青娥低頭片刻,轉而綻個無謂的笑,“我在好好說,這就是我呀。割舍不掉,斬也斬不斷了,一天是騙子,一輩子是騙子,你指從一個髒心爛肺的騙子裏,聽到什麽話?”
二人對視良久,青娥漸漸在他溫和惶的眼神裏敗下陣來,不敢面對。
“大人是讀書人,連說話都好聽,我當然知道你的用意,大人垂憐我,願意庇護我。”
青娥兩手抓了他襟,踮起腳,去夠他的,他卻微微偏臉,回眸難過地著,得也有些難過,就好像已無藥可救。
的確無藥可救,要有一種藥吃了好明正大走在他邊,哪怕長在懸崖峭壁,青娥都願意爬上去摘。
卻沒有那麽一種藥。
他尊重珍視,撿起零落在地的自尊,可寧願他心安理得將當個花孔雀豢養。
如此他就不必承擔選擇的後果,也不必鼓起早被打殆盡的勇氣,來和世俗宣戰。
話說應天府裏,黃瑞祥在外養了個小的,如今懷胎八月,被馮知玉打聽來,先頭一氣之下回了江寧。
于是黃瑞祥不得不將事原委與鄭夫人言明,鄭夫人多高興,又不是黃老爺,不必替他黃家那讀書人的聲譽設地著想,就想兒子娶個知心可心的,再生個一兒半,夫妻和樂,共天倫。
馮知玉即便做不到,黃家也願意護著正頭的面,偏像個鬥氣的公,眼瞧著溫順,不知何時就要轉臉叨上一口。
“那是個什麽人家的兒?多歲數?”
“是個小門戶家的小姐,現年十六,名月蘭,家裏也有幾畝田産。”
鄭夫人皺皺眉,以為為難什麽,卻說道:“門戶太小可教不出什麽有涵養的兒。”
黃瑞祥正吸氣,又聽道:“不過也有一點好,小家子氣沒主見,待你領回家,不至于和你主屋裏那位主見強的相不來。”
黃瑞祥眼睛都亮了,不過他料想也是,鄭夫人不會不向著他,“那我就將人領回來了?爹那邊,娘可要替我多說說話。”
鄭夫人斜睨他,“我替你說?不連帶著我一起挨罵都不錯了,你還是自求多福吧。那小姐姓什麽什麽?在哪兒認識的,你先都一五一十老老實實地代了,否則我也不進門。”
“孩兒都有了,哪能不給人個名分。”
“哼,就怕家裏不是什麽有幾畝良田的小門戶,而是個花樓供人取樂的頭!”
黃瑞祥猛一提眉,旋即堆笑,“哪兒能啊,咱們黃家是書香門第大戶人家,我要真領個頭進門,還不讓我爹打死在之下。”
鄭夫人眼裏玩味含笑,將兒子瞧著,“是嚒,你可當心哩!”
要不說知子莫若母,一句話踩到痛點,那月蘭當然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兒,而是個被黃瑞祥梳攏了的小子,家裏莫說良田,就是連親人都沒有的。
黃瑞祥找了狐朋狗友幫忙買通合適的門戶,就為了往人家家裏塞個兒,好順理章進他家門。
他如意算盤撥得脆生,全然不及馮知玉半點道行。
已回到應天府來,破天荒要與黃瑞祥同吃同睡,其實早兩年也是有過,但都因為幾次三番的小吵大吵又各睡各的。
黃瑞祥進屋來坐了會兒,吊兒郎當架著喝口了茶,起又要走,馮知玉側坐榻上,眼睛都不擡一下,“你這又要上哪去?”
“我還出去有事,你自己睡吧。”
馮知玉掀掀眼皮,將書合上,“懷有孕,又快生産,是該有人陪著。”
“那是自然,我這就去了。”
馮知玉的聲音輕飄飄傳過來,“我曉得,你自不會因為懷有孕而冷落,而去找別的人吃酒睡覺,嗯?”
被說中,黃瑞祥渾發,一抖手,轉走了出去,“睡你邊上我真瘆得慌!”
馮知玉冷冷著黃瑞祥離去的方向,眼裏暗藏這五年間的積怨,輕聲說道:“也就我不是個男人,要我是個男人,定然將你比下去。”
那廂裏黃瑞祥跑到外宅,了一眼月蘭,這小子一有孕便極容易疲乏,月份大了之後,更是日夜顛倒,時刻臥床。
天沒黑,便睡了,見他來,汗津津睡眼惺忪,撐著腰桿要坐起說話,與馮知玉一比較,要多熨帖有多熨帖。
黃瑞祥連忙惜地躺下,坐在床沿輕聲道:“我放心不下你,來將你看一眼,安心睡吧,你的事我都辦妥了。”
“謝謝爺…爺,不留下嚒?”
“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裏那個。”
月蘭在花樓原小月紅,贖後讓黃瑞祥賜了這個名,十五歲剛亮相就讓黃瑞祥梳攏了去,相伴一年多,也是相識相知。
月蘭雖是花樓出,卻只有過黃瑞祥一個男人,故而對他十分依賴,滿心滿眼都是他,也信了他的話,將馮知玉當個吃人老虎,可憐他的遭遇。
月蘭側臥在床上,虛弱地朝黃瑞祥頷首,“去吧,一生氣,又要折騰得家裏犬不寧。”
黃瑞祥見了月蘭,心舒暢,自然都是好話哄著,見順,便又多陪了會兒。只是他剛從家跑出來,哪可能立刻回去,出去後,他上轎直奔秦淮。
今晚上他特意跑出來,是為著湊個大熱鬧。
秦淮附近最不缺秦樓楚館,那些媽媽們時常就要弄出點新鮮花樣,否則很快被別家冒過。今晚上群芳館裏選花魁,他就是讓馮知玉捆在家裏,也要想方設法金蟬殼。
群芳館裏姑娘們齊刷刷在臺前站一排,有的都是面孔了,還被推出來湊人數,不大願地在旁看指甲,說小話。誰又願意做綠葉襯托中間的幾朵花?
黃瑞祥姍姍來遲趕忙在二樓雅間落座,幾個朋友看他來遲,罰了幾杯,喝得黃瑞祥一下子漲紅了腦袋。
“快快快,別鬧我了,今兒來這群芳館也不是為了看我啊。”
“噯,你瞧中間那穿藍衫的,段模樣都是最出挑的,今兒蓉媽媽就是要捧哩!”
“是嚒?我瞧瞧。”
黃瑞祥挪挪屁,面朝外張,那門敞著,視野正正好好對準臺前,雖是從上往下看的,但也瞧得清楚,那藍衫果真相貌不俗,肩頭搭著紗,不時輕整雲鬢,將眼睛在二層幾間廂房斜掃,留。
“嘶——”黃瑞祥卻眉頭蹙,往後倒了倒,“長得我覺得有些面。”
朋友都前仰後合哈哈大笑,“是,生得,你都覺得面。”
黃瑞祥搖搖頭,將那人仔細看著,也聽見此喧鬧,眼波朝他微微一笑,畔小痣像極了一顆醉人的梨渦。
要命!黃瑞祥汗直立,這人和當年那馮家巷口的沽酒婦人長得有些像!
其實并沒有那麽像,就連青娥長什麽模樣他都記不清了,就記得有顆梨渦,笑起來很是風流。
黃瑞祥連忙將這發現說給席上衆人,順帶將五年前他被那沽酒婦人反咬一口的苦水也吐出來。
“我起先以為他是為了馮知玉,後來一想,我妻弟當年定然和那婦人有些首尾,要不他能急那樣?”
“哈哈,你還敢說你妻弟壞話?當心他哪天給你使絆子,抓你進大牢,治你個膽迷天的罪!”
一番玩笑,衆人推杯換盞,忽聽有人輕叩房門,幾人都扭轉頭去,竟是一位宇軒昂顧盼神飛的錦公子,黃瑞祥倒吸氣又是一陣回想,猛然綻笑,起拱手。
“是你啊!洪文兄弟!”
“南風兄,想不到會在這兒見到你。”江之衡以手中折扇點指隔壁,“我就在那兒坐著,聽得你說起馮家的事,才確定你說的是時謙。”
黃瑞祥臉上一下掛不住,幹笑道:“開幾個玩笑,都是說了好玩的。”
“這有什麽。”江之衡也笑,“你們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想開他玩笑隨便開,我有時背著他說得更稽。南風兄,可否請我喝上一杯吶?”
“來來來,請坐。”
這晚上黃瑞祥與江之衡喝個微醺,也得知江之衡眼下在國子監,長居應天府,便說好經常出來小聚。
花魁也選出來了,就是那藍衫,名香雪,讓個富商豪擲千金送上了花魁寶座,往後的一個月裏,旁人要見,可得舍得砸錢。
馮知玉無意間得知江之衡與黃瑞祥廝混,霎時擰眉不語。雖說江之衡當年在江寧也是個排得上號的紈绔,可他素來看不上黃瑞祥這等人,絕不會與之為伍,怎能和他稱兄道弟,吃酒談天。
上個和江之衡走得這麽近的人,還是馮俊。人家現在是當朝吏部郎中,國家棟梁,奉諭旨巡浙江,他黃瑞祥又是個什麽東西?
馮知玉想起那日江之衡問的那個問題,不由得留了個心眼。
那邊國家棟梁馮大人王斑擬了一份欠條,五年前前後後,合計一四十兩白銀,五個月青娥還清。
尋常佃戶一年進益五到三十兩不等,扣除日常開銷,極難攢下錢來,青娥拿給秦孝麟的銀子裏大半出自馮俊當年那一百兩。
要讓五個月還清一百四十兩,真乃天書奇談。
不過,馮俊本就不指還錢,曉得,五個月,大約是他留在錢塘的時間。
“青娥姑娘?青娥姑娘。”王斑將文書推給青娥,食指在角落點點,“青娥姑娘,等會兒畫押在這兒就行了。”
青娥回過神來,頷首去按殷紅的印泥,作勢就要畫押,“好。”
王斑一個措手不及,去奪欠條,“青娥姑娘,我先把寫得什麽念給你聽。”
“不用,我看得懂。”青娥探將契接過來,見王斑錯愕,笑著解釋,“就是這幾年一點點學的,能認很多字了,不然哪敢孤帶著茹茹,早讓人欺負死了。”
話說一半,頓了頓,笑起來,“看來人識字也沒什麽用,人家要欺負你可不會和你講道理。”
說這話時馮俊恰來在屋外,因此沒有進屋。不料茹茹抱著花將軍從草棚鑽出來,了他一聲大老爺。
馮俊背手轉,就見小姑娘抱著小花狗,上髒兮兮盯著自己瞧。他眼睛落到脖頸上的紅繩上,就是這條紅繩,牽著那塊平安扣。
青娥看過去,未加遲疑起迎人,“大人,進來坐,我正要畫押,待按完手印這就給您看茶吃。”
把那契略看了一遍,其實本沒仔細留意上頭說的話,就將手印按上去,還給王斑,而後踅到院裏打水洗手,燒水煮茶去了。
一氣呵,沒有猶豫,就好像即便馮俊要把賣了,也沒有意見。
青娥看茶給他,笑盈盈真像五年前那個沽酒的婦人,“大人請吃茶,別客氣。”
馮俊將那文書拿起,“你不仔細看看?”
青娥將茶杯推給他,“看了,夠仔細了。”
“你看時限了嗎?”
“五個月,是不是?”青娥眨眨眼,“要真還一百四十兩,莫說五個月五年,就是五十年五百年我也未必還得清。”
“那你這就按了手印?”馮俊乜目向,“你可知道還不清這一百四十兩的後果?”
“不知道,上頭也沒有寫。”青娥將他看著,笑意緩緩收斂,“我還想問問大人,要是我還不清這一百四十兩會有什麽後果?”
“尚未想好。”
馮俊說罷,看了一眼紙上那枚小小的紅指印,“不過你可以放心,這只是尋常欠條,不是契,我只是你的債主,你我沒有任何其他的關系。”
青娥清脆地咯咯笑起來,“不能拿錢還,還不完也不知道後果,爺真是學壞了。”
王斑兩腮一紅,鼻子覷向馮俊,就見他若無其事擎著杯子飲茶。
青娥還在那嘆呢,“想不到我勸人戒賭那麽些年,也有被追債的一天。”
見馮俊看向自己,收斂了些,朝他淡笑著,“大人你也可以放心,我最會‘騙’了,當年一百兩有一百兩的騙法,而今一百四十兩也有一百四十兩的騙法,五個月,沒準真能還清。”
王斑在旁聽得心驚膽戰雲裏霧裏,騙?
平日裏誰說起這個字,馮俊都要冷一冷臉,竟然還敢舊事重提?
以為馮俊要大肝火,他卻只是皺了皺眉,道了聲拭目以待,便起離席。
王斑也趕揣上欠條追出去,“爺,那我這就人去縣衙,把錢給青娥姑娘墊上。”
見他頷首,王斑摳摳胳膊,“爺,青娥姑娘要怎麽樣才能在五個月還清一百四十兩?”
馮俊果真沒好氣,“不是說了嗎?騙。既然覺得自己能還清,那就讓還。”他側目看向王斑,“還不去?”
“…這就去了!”
王斑小跑著去辦事,馮俊走在夾巷,不大高興,說能還清,五個月,他定了個天方夜譚的期限,卻信誓旦旦要與他清債。
聽見後有零碎的腳步,轉過,見是茹茹和的小尾花將軍跟了出來。
四目相接,馮俊朝走過去。
隨著他靠近,茹茹的小臉也越擡越高,腦袋高高仰著,“大老爺,這裏是你家嗎?”
馮俊蹲下去,總算只比茹茹高出一點,“是,但我不常來這兒住。”
茹茹本來還有些膽怯,見他蹲下,也大膽平視起他,“大老爺,為什麽我和青娥要在這裏住?”
馮俊當真思索起來,最後道:“我和你娘是從前就認識的故人,你們沒地方去了,正好在這兒住著。”他將話頭扯開去,想了想,“李茹,你知道你爹和你娘為何分開嗎?”
茹茹挑高眉,將他仔仔細細端詳,“大老爺,你也喜歡青娥嗎?”
馮俊愣了愣,讓孩子天真的問話逗笑,懷裏的花將軍,“為何這麽問?”
“每一個喜歡青娥的叔叔伯伯,都這麽問我。”
“…是嚒,每一個?這麽多,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青娥跟我講,要是他們再問,就說…不關你的事!”
茹茹說罷,搗騰起兩條小短,一陣風似的跑了。徒留下馮俊緩緩起,呆立原地,好半晌終于輕笑了聲,見花將軍四找小主人,還給它指了個方向。
青娥在屋裏收拾東西,見茹茹跑進來,要當心著腳下。
茹茹去到面前,跑累了兩手擱在前,學花將軍氣,青娥理理孩子裳,“你跑什麽?”
“大老爺問我你和舅舅為什麽分開,我說不關他的事,就跑了。”
青娥會心一笑,茹茹的小腦袋瓜,轉而沉默。馮俊果真對茹茹的世耿耿于懷,其實看他對孩子如此執著,茹茹并非不能被馮家認回去,怕只怕,孩子進了馮家門,也就此和分開了。
茹茹撅屁將打量,“青娥不高興?”
青娥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從昨天就沒有笑過?”茹茹不理解,“我們住好房子,有糖吃,青娥不用到山上看茶樹。”
青娥留意到茹茹脖頸玉佩,手將它解下來,收進荷包,“可這都是有期限的。”
“為什麽?大老爺要趕我們走嗎?青娥為什麽不我戴這個石頭了?你,這個石頭被我戴得熱熱的。”
茹茹說了一長串,青娥只笑著擰過去,“小氣鬼!就借我戴幾天。”
“茹茹不是小氣鬼,茹茹不是小氣鬼!”
青娥站起,收好了玉佩,茹茹繞著轉圈圈,“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大老爺要趕我們走?”
“不是趕你走,是他哪天打道回順天府,他走了我們也不能在這住了。”
“順天府是哪裏?大老爺去順天府做什麽?我們可不可以去?”
“順天府…順天府裏有皇帝。他回順天府去,是要晉升,當大的……飛黃騰達,前途無量。我多半是去不了了,你想替我去看看嚒?”
茹茹一愣,將抱住,“青娥去茹茹去。茹茹和青娥在一起。”
上次青娥挨罵之後,我謹慎一點,展開寫了的心想法,如果你能理解,那看到這裏就不用繼續看這段作話了,如果你好急,不理解為什麽他們不能原地結婚,下面我會直白的解釋青娥這章的想法:
1、馮又做了一件離經叛道的事,他31章對說的話放21世紀都是很炸裂的,怕他和五年前一樣要搞個大作,怕他承擔後果。現在況比五年前更複雜,秦家完全可以拿做文章報複馮,但未必想到了,只是第六覺得危險。退一萬步說,也很怕自己被傷害,和馮俊這樣的人并肩對來說是需要勇氣的,五年前沒有,現在更沒有了,這也是後續要克服的東西。
2、青娥是想和馮在一起的,覺得沒有名分就好了,所以開頭假裝只聽懂了馮的第一層含義,和他扮輕浮裝傻。
3、對于茹茹的世青娥搖了,會觀察一下,考慮告不告訴馮。
4、其實都是小HE前的play罷了